书城传记父亲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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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九二一年一月四日,文学研究会在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开成立大会,到会廿一人。我父亲是十二个发起人之一,他没到会,躲在甪直一门心思作新诗。其中一首是受了我的触发,我认为是他最好的一首教育诗,题目是《成功的喜悦》:

儿欲爬上凳子,

玩弄桌上摆着的

积木、摇鼓、小锡船,耍孩儿。

他右膝支着凳面,耸身屡屡,

可是力量不济,

不能成就他的尝试。

老太太看见了,

把他抱起来,让他坐上凳子。

伊的动作十分轻易。

但是,这使他十分失意,

啼声乍发,身子一溜,

两脚又站在地。

为什么啼泣?

要发展你独创的天才?

要锻炼你奋发的潜力?

要祈求你意志的自由?

要享受你成功的喜悦?

他不作什么说明,

只是继续他的尝试。

忽然身子一耸,两脚离地,

他又坐上了凳子。

玩具在他的手里,

笑容浮上他的两颐。

诗中的“儿”就是我,那时才两岁九个月。要爬上凳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太太可能是我的祖母,也可能是我祖母的母亲。新诗当时还在草创阶段,父亲用了不少文言字眼,技巧也不成熟,这些都不用我说。第三节有两个词得作个注:“天才”相当于“本能”,前边的“独创”只是自个儿去闯的意思,并非夸我有什么过人的才干。父亲母亲都说,我从小又憨又笨,脾气又犟。老太太为了满足我的心愿,把我抱上凳子,我却放声大哭,身子一扭,溜下了凳子。这股犟劲儿,引起了父亲的思索,就是第三节的一连五句提问。“为什么啼泣?”我当时没作说明,直到如今也想不明白。紧逼着的四个问题,更不是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所能回答的。父亲显然不是问我,而是他自己在思索。思索的结果如何,问题本身已经表达明白了:应该让孩子发展自己去闯的本能,应该让孩子锻炼奋发的潜力,不要阻挠孩子祈求意志的自由,不要剥夺孩子享受成功的喜悦。我知道,父亲是不主张把我抱上凳子的。

父亲没去北京参加文学研究会的成立会,想来还有个原因:同列为发起人的十一位先生,只郭绍虞一位是他的总角之交,其余的都没见过面,近年来通信的也只四五位,在会上叫他说些什么好呢?他觉得很为难,最好路上有个伴。写信到上海问沈雁冰先生,回说编《小说月报》正忙着,抽不出工夫,邀我父亲去上海见面。那是三月初的一天,我父亲在二十四年后写的《略谈雁冰兄文学工作》中清楚地记着:“到了上海,就到他鸿兴坊的寓所去访问他。第一个印象是他的精密和广博,我自己与他比,太粗略了,太狭窄了。……还遇见他的弟弟泽民,一位强毅英挺的青年。振铎兄已经从北京到上海来了。”第二天,“我们同游半淞园,照了相片。后来商量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拟订译本的目录,各国的文学名著由他们几位提出来,这也要翻,那也要翻,我才知道那些名著的名称。”看父亲的记载,这不是一次扎实的工作会议吗?振铎先生和我父亲,和雁冰先生兄弟俩,真个一见如故。

振铎先生在北京,念的是铁路管理学校。一条钢铁铸就的锦绣前程,平展展地伸展在他面前,他硬是不肯走,定要献身于文学事业。在《新潮》月刊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小说,两人就成了亲密的通信朋友。雁冰先生革新《小说月报》,振铎先生尽心竭力相助,单说革新号的创作部分,推出的七个短篇全都是他组织来的。我父亲还说:“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可以说主要是振铎兄的功绩。我参加文学研究会,为发起人之一,完全是受他的鼓动,好几位其他成员也跟我相同。有时候我曾经这样想,如果没有振铎兄这样一个核心人物,这一批只会动笔而不善处事的青年中年人,未必能结合成这个文学团体。”这一回振铎先生到上海,是在铁路管理学校毕了业,被派到上海西站当实习员的。他似乎没去报到,五月初就进商务当了编辑。

我父亲泛论“文艺为人生”的《文艺谈》,这时候正好在北京的《晨报·副刊》上开始连载。我想,半淞园的那次集会,即使没作为专题提出来讨论,也大大激励了我父亲放胆写下去的勇气,并迫使他比较全面地考虑了还有哪些关目非谈不可。《晨报·副刊》的主编孙伏园先生,也列名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他约我父亲每天供给他千把字的一段稿子,采取杂感的形式,阐发“文学是人生的表现和批评”的主张,兼及作品的功能和创作的要素;尽可能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别拘谨。如此约稿算得宽松了,千把字也不算多,只需第二天上午小火轮起锚之前付邮。父亲白天得上课,吃过晚饭才能动笔,夜工常常赶到十二点过后。我母亲只担心他身体吃不住,没想她自己倒担心出一场病来。父亲后来改头换面,把这件事写成了小说,题目就叫《小病》。

四十则《文艺谈》共五万多字,没出过单行本。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时候,我还不识字。直到一九八〇年,欧阳文彬兄受上海文艺出版社委托,选编《叶圣陶论文艺》,我才有机会看到抄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同意把他的《文艺谈》收进“论创作”。说实话,差不多半个世纪之前写的四十则杂感,我父亲哪能记得清他当时都写了些什么。我于是仔细读了一遍,发觉这四十则杂感中有许多话,我父亲后来还在说,还在写。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些话题,父亲怎么在五十年前就提出来了呢?只可惜那时的白话文念起来颇吃力,不如我父亲后来写的顺畅明白。在陪父亲喝酒的时候,我只当作聊天,作了《文艺谈》的审读报告,当然是零零碎碎的。记得从“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开的头。因为父亲前两天正好跟我讲过陆放翁,说他作诗作到八十四岁,才悟到“功夫在诗外”,主要不在于辞藻和技巧。

在《文艺谈》中,父亲说诗不是作出来的,而是写出来的,所谓“写出来”,指的是记录了人生的真际。我问父亲是否还记得,抗战前他评曹禺先生的《日出》,用的题目本来是《成功的群像》,后来改成了《其实也是诗》,不正是因为这出戏记录了人生的真际吗?《文艺谈》中还有这样的话:充实的生活就是诗。谁的生活充实,谁就是诗人,至于写不写出来,看他本人的兴致了,当然应该怂恿他写出来。我说,我很喜欢这一段话,给诗下这样的定义,不知先前有谁提过没有。《文艺谈》说作品的功能,在于增进人和人之间的理解,唤起人们同情。我看也没有什么错。说作者都聚集在城市里不是件好事情,当时恐怕没有多少人赞同吧?像猎人搜寻野物一般,偶尔到乡村里走一遭,找了些零星材料就回家闭门创作,难道这种创作方法那时候已经开了端?……说着说着,杯里的酒就干了。父亲对我说:“要是你不提,我真还记不起来了。《文艺谈》用不用,让欧阳去决定吧。”

《文艺谈》真个是杂感式的,四十则的主题没有逻辑的排列次序,我父亲好像哪一壶开了就提哪一壶,很自然地把心里想到的全写了出来。除了几段例文,没有引谁谁谁的话;这是我父亲作文的习惯,也可以说是脾气。那么我父亲的这么些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呢?如果分门别类,有的话题来自书本,有的话题来自社会或自然界,也有来自城市或乡间的,也有就来自课堂的,恐怕最多的,得数跟好朋友聊天聊出来的。受到了点儿什么触发,他就追根究底想个没完,还要找好朋友聊聊,这也是我父亲的习惯。在《文艺谈》中,他说小说不该这样写,不该那样写,其实大半是他自己的失败经验总结;也是他戛然而止,不再写文言小说的原因。他不愿意读者去撞他自己撞过的壁,所以把这些也都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