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22000100000009

第9章 火辣阴森的正午(8)

纱布帐子里白蝴蝶终于不再扑棱了。奶奶唤一声“小发啊——我的儿——”,长一声短一声“我的儿”,把大门口的阴风都唤来了,把栀子树都唤得摇曳起来了。母亲一声不作,母亲扛着锄头上山“刮”草根去。又过了三天父亲仍然没有回家,后来在二十里外的一个村庄父亲被找到。徐三爹他们用倒扣的红茶色竹床,四脚朝上把父亲抬回了大门口弄堂。那时候父亲像一块黑旧的破抹布,嘴里吐出鲜红朵朵的血星子。

在二十里外的那个村庄,父亲捉住一个九岁小男孩子的小麻鸡儿,父亲捉住那儿用哆嗦的手摸索口袋作势要掏一把小刀。“等我,掏把小刀子啊……”“我要,我要把……把小狗日小屌子给割下来啊……”父亲始终掏不出小刀子来,父亲送上了嘴巴要把它一口咬下……捉鬼的老头子叉腿护住他的宝贝孙子,把父亲揍了个半死。

大门口弄堂从早到晚阴风习习,栀子花馥郁的香气有一股甜腥气息。父亲蜷卧在大门口弄堂红茶色竹床上,他嘴里偶尔还吐一些鲜红的血星子,像针尖子一样细的血星子。“碗……碎,打碎……”父亲重复着他在二十里外的村庄说的那句话。“碗,打碎……”我们都听不清父亲说什么,奶奶流泪,让我把耳朵凑近父亲的腥凉的嘴唇。

“碗里有饭吃不得了,”我辨出父亲断续发出的声音是,“碗里有饭吃不得了……要么打碎别人的碗……要么打碎自己的碗……”

母亲的卧房门外,父亲蜷歪着睡着了,一把带锈的剪子,父亲的裤子成了开裆的。“一二三光着裆,三到十三开着裆,十三往上瞒了裆,二十三上又有了小光裆……”四十三岁的父亲活成了少年,第七天头上父亲死了,其时王完三已死去三个月了。

父亲果然睡到了爷爷的身旁。鸦雀的那个大半人长半扁担深的土坑,被修挖一番才使父亲睡下了。

二十八

你和赵鸦雀在看电视。这是腊月小年夜的头两天,你躲在扬城的一家小宾馆房间陪鸦雀看电视。在此坦诚一下,马儿被憋屈的那两个白天黑夜里,你所谓的出差就是陪鸦雀逛街,并不厌其烦地做爱。

“你相信他说的吗?”鸦雀看着电视中的人问你。

你最有资格评论。你摇摇头,说这方面女人最有资格发言。

老布什还在喋喋不休着。

你在心里想道:

人还是个猴子的时候,对,还是只毛猿的时候,雄性的那一根肉是有骨头的,从猿进化到人一个非显性特征是,那一根怪异的骨头渐渐消失,抽离。书上说,由骨变化为肉使得人类增加了乐趣与自由,前后上下左右,可侧可翻,可立可扣,使得男人女人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想象力。

你接着想道:由骨变化为肉,这也许是上帝的一种深刻的提醒。逞强者易折,示弱者立本。也就是说:攻城者下,攻心者上。

你看见赵鸦雀抚着小肚儿,她那里微微地鼓起,像只新垒的小坟冢。鸦雀说她这小坟冢里“埋”的是你的孩子。这次约会的重要内容——两天以来她一直重复这句话。

鸦雀说他是你的孩子。

你不信,你说,你凭什么让我相信呢?

指指她的心,鸦雀拉你手去摸她。鸦雀说:“我拿我的心向你保证。”你想了想,仍然固执地摇头。其实你想过了,当她告诉你这个消息,你就相信可能是真的。但是你不能抛下你老婆,你不想抛下马儿。

你想了想,仍然摇头。

临了。鸦雀瞪着你骂道:“你娘的×!”她是真的生气了。

你忍不住回道:“你娘没有吗?”

鸦雀不回答她娘有没有。鸦雀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你冷冷地说:“你拿什么证明?”鸦雀笑了一笑,惆怅半晌,冷冷吐出一个字:“死!”

那个孩子打下来的时候有七八寸筷子长,半坐在半桶红糊糊的血水之中,他就像是在洗澡。肉乎乎的小手抬举了一下,好像还揩了一下眼睛,也或许是擦鼻涕,但那桃花般粉嫩的手臂只举了一下,就倒在了血糊糊之中。血水在木桶里冒出白色的泡泡,就像闹腾着盛开一朵栀子花。

鸦雀乳房鼓胀得像篮球,她沉重地起身走下床来,端托着它们,宛如托着两瓶好酒,她轮流把它们斟向那只桶中,一层奶雨令泡沫更加惨白,鸦雀对那颗不再浮动的小葫芦头说:“不吃也是浪费,你就吃一口吧。”后来,鸦雀把自己骑在桶沿上,她夸张喂奶的姿势,与当年的黑母狗一模一样。

鸦雀病了,先是没有力气,喉咙老痛,总爱发烧。你离婚后希望她从楼上搬下来住,她的病其实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想到她却执意搬走了。后来,半个月后,抑或一个月,她躺在了一张白被单下,连头带脚盖严了。

你没有哭。你手机发疯,传来那个世界的鸦雀来的信:既然已是一朵病花,那还不如不开放的好。一潭水全是黑汤了,那还不如从此不再下雨……要上面的脸,还是要下面的嘴?要光环,还是要牌坊?……水把日子冲走了,水把一切冲走了。

二十九

王完三之死的两个传说。

“看你老不老实!”小护士敲了王完三的脑瓜之后,王完三再没能验上兵,并因此换来一场牢狱。王完三回家后发现它“老实”得“不行”了,过去的它五更夜把被子支得像帐篷,现在歪歪着打瞌睡,除了尿尿从不睁眼醒一下。王完三去找那小护士,卫生院满眼一片白衣认不出是谁。见着护士就拉手,王完三要求道:你赔我你赔我。白衣战士们狂奔并嚷叫“抓流氓呀”。公安局把流氓王完三抓起来了,判了半年劳教才放回。

王完三放回家仍然不行,他抱着脑袋往墙上撞,嚷着要寻死。王完三娘按住儿子,劝他想开些。王完三说:“你让我死,我活着还有么意思……”据说,是从那个夏日的午后开始的,——在那张小竹床上王完三娘帮儿子,起初用手模仿过年翻洗猪肠的法子,洗来洗去还是软摊摊的肠子。王完三绝食茶饭不思抱定了死。“我儿可怜哪,可怜还没做过人呢……”完三娘念叨着。一定要让儿子好起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完三娘抱定信念。那天,见一队野营解放军进驻小赌庄,完三娘看他们做饭生火,新垒的湿灶下一团青湿柴燃不着,炊事员拿出吹火筒,用嘴对着它,噗噗噗一口一口地送氧,冒烟了,爆火星了,呼呼地,不一会儿燃起熊熊之火了。

完三娘回家让儿子躺下,如法炮制。不下三日王完三再度威武了起来。

烧红的革命枪——还俗的和尚嗜荤如命。王完三渴望女人不亚于饿汉对馒头与红烧肉的垂涎,不亚于他当年在江堤上对十八碗干饭的饥馋。来自身体内部的奔突,来自骨头缝隙间的冲涌……小赌庄的夜晚是那样的静,却又是那样的闹,青蛙的轰鸣让夜晚一片灿烂,而发情的馋猫的饿吼,把性的渴盼与狂欢激荡在王完三的耳膜脑际,体内胯间。王家只有两间屋子,娘住里间王完三睡锅灶间。身体内部倒海翻江卷巨澜,装睡——屌插屁眼装打呼,未敢翻身已碰头,王完三想做某种人为的排解,以小孩玩击水筒的办法。一墙之隔,传来细微的喘息咳嗽和呼噜,半夜过隔墙还有了脚踢粪桶的声响,然后是潺潺的流水声响,流水止息时“夸夸”的肉体刮擦粪桶沿的声响……这些在王完三的耳鼓中眼面前如播电影。

完三三十三,寂寞又孤单。饥饿犹事可,难耐是胯裆。

徐三爹给王完三编了顺口溜。王完三的父亲也是个窑匠,十年前“死”在了他烧窑的煤埂,煤埂属于江南,煤埂是窑师傅们狂欢的盛宴场。莺丛蝶阵的煤埂的某个午后,王完三爹走入了煤埂的大森林,从此再没见他出来。小赌庄人一说到“掉煤埂去啦”,女人们就像被挠了痒处似的坏笑不止,跟她们笑话大门口是一个神情。煤埂出煤,煤埂窑多,煤埂还出女人,煤埂的女人像江南的竹子,根根妖娆,枝枝妖媚,叶叶风骚,朵朵水灵,小赌庄的人都传王完三的父亲“掉煤埂啦”。王完三的娘——癞痢头女人只身去找,寻了十年,生不见人,死未见尸,于是每年的鬼日七月半烧纸,烧香,喊一声掉煤埂的鬼也,你家来哩——

死鬼唤不了“家来”,倒是来了活鬼。夏天过后是秋天,秋天过后是冬天,春天的完三娘发现棉裤带系不下自家的腰了。一天天地放,一天天地系不下。她致命地发现腹部鼓如倒扣的锅底了。“肚上有个包,只长就不消。”完三娘摸到堂心屋跪求祖宗菩萨帮她消一消,她发现所有的祖宗菩萨都对她黑着脸,像煤埂的窑煤一样。完三娘捶打腹下,使捣衣的棒槌捶,使扁担头子打。完三娘悬在自己的棉裤腰带上。被完三救下了。

娘,你为什么要死呢?

娘作孽了……

娘,你为什么要死呢?

娘作孽了……

夏天“双抢”过后的日子,是饥馑的小赌庄唯一能让胃口饱尝的日子,王完三是在饱尝了一顿新米饭的午后死去的。那时候,王完三娘给堆如坟头般的一碗新米饭里撒盐般撒上三步倒老鼠药,那时她感到腹下有一双小腿子无辜小鼠般地乱蹬大闹。为爸爸报冤吗?为哥哥报仇吧?父,还是兄,这是个历史性问题。女人不死,人伦不灭,她感到这将是永恒之题。

另一种说法,王完三是自杀的。

栀子花才开始绽蕾春天的晚上完三伏在母亲身上哭如狼嚎。小赌庄好多人家都听见了完三的哭声。黄昏时分捡粪的傻子把徐三爹领到完三家的粪窖旁,傻子指着一个漂浮物说:“一个毛儿头,爸你看他也有一条蚕虫呢。”就着一碗新米饭王完三大嚼老鼠药。王完三死的时候那物件大睁着独眼竖如斜壁桩,帮他“换小殓”的我奶奶被它吓跑了。

一根斜壁桩上长了只独眼,壁桩长了一个怪怪的鼓包,就像凸出的松树疖一号的。

傻子连说带比画,傻子说他看得清清楚楚,还忍不住掏出自家的比了一比。

盯着完三娘驼肥的后背,傻子想得淌口水,傻子说他好想跟她睡个觉。

(原载《阳光》2012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