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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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父亲(1)

我坐在小学四年级的课堂上,总会听到一阵哀哀的哭声。来自窗外栽着许多小松树的“山梢”,像极了我奶奶悲伤难继的声腔。

下课后的厕所里,被吴老师逮个正着,问我:“你爸可好些了?听说在上海医得有点效果了嘛?”“好些了,我娘我奶说,好些了……”我忙不迭地拎起瞒裆裤子。不逃不行,我晓得又会被追要学费了。父亲得病快一年了,作为贫困生的我被救济有两年了,全大队没有人不知道。

放学的路上,娘在地头上冲我喊:“别在路上玩,去扒一箩柴回家。”娘在上生产队的工,在一群社员堆里挖山芋。被挖出来的山芋红艳艳的,一小堆一小堆,睡在地上,像电影里的敌军俘虏。日头西斜时,我上“山梢”搞了一筐柴驮着筢箩经过山芋地,又听见娘厉声地下任务:“把柴送回家快去捡鸡屎。”我借机放下柴筐歇一个,冲娘说:“肚子都饿痛了,我不干!”娘就骂了。娘骂我淘气的鬼,不争口气。

“你爸快不行了,你还不争口气呀!”

“诚九的儿子——你还不诚点实(十)呀!”

社员们都说娘不讲道理,小孩子肚皮饿么。你看那小平驮一筐柴,腰儿都弯作像弯弯虾了。堂婶卖卖眼,山芋堆里寻一根长山芋,捋捋土,拿到锄头口上快快地刮皮,就递给了我。我双手接了正要进嘴,娘上来就是一巴掌,山芋被打落在地了。吃,吃,一下子被生产队扣了工,可怎么好哦!我委屈得一声不作,娘就揪住了我的耳朵,试验它的弹性似的,拧了三道劲。当娘放开耳朵,我终于憋不住悲伤,往地一坐跺脚哭了起来,把一箩柴倾起一倒,草屑撒得像满天的星。娘给我头上吃了几爆栗,给我脸上赏了几巴掌,又倾头挖山芋了。边举锄挖着边数落着,老子老子无用,儿子儿子无用,老的老小的小哦,一家人都不争气,我还有什么活头喔。

父亲是第二天清早回到家的。露水打湿了卷起的裤脚,他勾着不堪一握的腰儿,肩上挑着一床被絮,竹扁担另一头挂着印画着上海高楼的包包。他手上拎着一只网兜子,兜子里脸盆杯子茶缸碗撞在门框上,哗哗一响,像哇哇一哭。进门时父亲拿毛巾捂着自己的左脸,奶奶接出门去唤了一声我儿,扶着让落下行李,忙搬上一只椅背雕刻着“丰收在望”的小竹椅。未及落屁股父亲放长声唤了一声:“老娘唉——可怜你儿活不多久了哦……”一语未完,父亲早已泪流两行。

“怎的了?我儿怎的了?上海也医不好?”奶奶的脸色白如生山芋,及至看到父亲流泪直摇头,终于嘴儿一瘪放声哭了起来。“我的儿哇——我的小儿哇——”奶奶哭得像水田淌水。娘手里的粥碗掉在了地上,并没有摔碎碗,把几只鸡吓得直叫。奶奶抱住父亲瘦削的肩头大放悲声,哭声引来了整个村庄的人们,小徐庄的人,围着看热闹的多,上前解劝的少。

我记不得我躲在哪个角落里惆怅,却一声不响挤出人丛跑向常塘。我们村庄有七口水塘,分别是常塘,斋塘,大沙塘,小遥塘等。常塘是我常跑的方向,跑过它不远就是小姑妈的庄子毛眼儿。平时也好,逢年过节也罢,父亲和娘总是鼓励我去小姑妈家,或拎上一小箩菠菜,或抱上一只小南瓜,甚至仅是一小把撕好的山芋爪。山芋爪就是芋藤与叶之间的茎秆,小姑妈拿青辣椒伴炒了,又甜又脆又香。总不会空手归来,姑妈或给我二角买墨水的钱,要么就是买作业本的一毛。姑父是“吃国家饭的”,在淮北工作,自留地什么的靠姑妈一人兴。父亲未得病前总会去帮忙的,以劳换食,姑妈总会给做上好吃的。父亲有时抢着吃,吃哽噎了,连声地打嗝不止,姑妈急得帮他捶背:“我哥么,我哥么,没人跟你抢,吃慢一点么。”

我跌跌撞撞地跑进毛眼儿,冲进姑妈家就是一阵哇天哇地大哭,我拉拽着小姑妈的衣袖说:“我爸回来了,上海医生说医不了了。”姑妈连一锅稀饭快潽了也不顾了,我在前面大步跑,姑妈在后小碎步撵,一路惶惶地念:“我哥么,可还有救么?可还有救呢?一家老小哦,从此靠何人哦!”

课堂上我又听见那哭声了,在土窗外的“山梢”上较之以前更嘹亮了。下课我问同位女同学可听到了,我未来的妻子摇摇头说哪有呀哪有呀。那天,吴老师又逮住了我问:“听说你爸回来了,上海大医院都医不了了是不是?”我点着头,又慌忙摇着,我什么也不想说。吴老师揪住我耳朵:“倒霉,你爸跟我学一个名,你爸要死,人家还以为是我呢。哎,你爸快死了,那你怎么办?今后学还上不上?”

耳朵肉如弹弓发射,我脱兔般地挣脱了,边逃着边小声地骂:“操逼佬,操逼佬,你爸才快死了!”

吴老师叫吴月发,我爸的小名也叫月发,有一阵子吴月发这名字与“操逼佬”连成一体,我爸一发狠就改了名。父亲说:“号号都得小心,号个号都得小心哦。”语文月发老师跟音乐老师搞在了一起,被高年级同学蚊帐里撞见时,他们正在说操逼操逼呢。于是就有了绰号。

小姑妈赶到我们家时,围观的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通道,说:“小姑来了,小姑回来了。”姑妈上前一把就抓住了父亲的手,泣着问:“可怜我哥么,可还有拯手呢?可还有救星呢?”

父亲的手胳膊瘦得像一截枯枝,小姑妈不停地抖着它,我觉得那枯枝马上就会被抖断的。那天早饭全家人都不想吃,用忧愁的面孔和泪水包围着父亲,仿佛团团地围住他就不会被死神带走。接下来父亲讲述上海医病的遭遇,父亲向奶奶汇报说小舅爹一家不给好脸色看,小舅奶用上海话指桑骂槐地骂他——赤佬,安徽小赤佬。

父亲的舅舅我们唤作小舅爹,这个土生土长的安徽新四军干部以两根肋骨的代价,新中国成立后换得了上海市民身份。那十来年里我们家穿上了市民衣裳,嫌长的改短一点,短的接长一点,袖口卷一卷,裤脚放一放,改一改修一修,娘一针一线地补连,使得六七十年代的上海正装兼顾了乡间的模样。记得父亲回家之前,娘又接到上海小舅爹写来的信,娘看信之后什么话也不说,忧愁着一张脸把一只碗扔到了地上。奶奶伸头问信上有什么消息。娘理也不理奶奶,把那只碗从地上拾起重重往锅里一撂,锅铲筷子碗哗啦一声响。奶奶问我可认得信上的字,让我念信的内容:“上海大医院每天都有上百人被送进太平间……绍传的病看来难好了……”小舅爹的字写得方方的,一点一横像步枪打出来的子弹。“绍传”即我父亲的正号。奶奶便颤颤地哭泣起来,奶奶哭:“我的儿,月发我的儿喔……”

那些年我们家时常收到来自上海的包裹,父亲和奶奶也不停地往上海邮寄着土特产。记得小舅爹给父亲寄药总用一只木盒子,毛笔写的落款是“上海市东安路东安新村××号××室”。我在四岁时父亲和奶奶就带我拜访过小舅爹家了,总记得那扇破落得红漆斑驳的单元门下,小舅爹的邻居往一只桶里倾倒吃剩下的鸡肉。奶奶几次上前要把那鸡肉捞起,小舅爹不让,奶奶便不住声地噘嘴说:“瞎掉啦!可惜了,太可惜了。”

多年以后的一九八七年,那时父亲去世已整整七年多了,那天我从一位白发老人手里接过二十元钱,我拿着钱和朋友一道离去回头把老人家看了又看。我想把老人的面容深深地铭记下来,但是我始终没有归还那二十块钱。我和朋友跑到上海找事干,一连三天找下来一无所获,我们穷得偷上海饭店的大包子,抓了不顾烫塞进嘴就跑,身后传来“小赤佬,抓小赤佬呀”的叫声。买不起回程大轮票我才想到了小舅爹。又看见那道我记忆中的斑驳木门,但我是在露天的小公园里寻着老人家的,仿佛有石凳石桌,仿佛有很多老人,小舅爹的头顶春天的葡萄藤已开出了手掌般绿叶。我向小舅爹伸着手,那些老人都怀疑我是个小骗子,小声嘟囔“安徽小赤佬”。小舅爹迟迟着,也不打算理我了,在看到我带着眼泪转身时却喊住我。舅爹步伐不稳地踱到我身边,慢声问我:“你是安徽来的?安徽哪地区哪县的?你说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一五一十地答,我说我爸叫胡月发,哦,您叫他胡绍传,您写信寄药都写胡绍传收的。恍惚间觉得小舅爹身子微微一颤,抓抓白头踱着踱着走进那单元木门里去了。舅爹拿来钱问需要多少,我说两张船票二十块就够了。老人家又关心奶奶身体可否康健,问我爸哪一年去世的?说苦了我娘,不知这些年日子怎么过的……

小舅爹未及问毕,我早已泪流满面。

上海归来谁都没想到父亲能活下来,“照光”过后的右半脸焦黑焦黑的,一层一层地蜕皮,嘴巴不能全然张开,便拿两根竹筷子使劲地撬。他有时用弯柄的铁锅铲插进牙关,像撬门开锁一样让嘴巴张开,好往喉咙里填东西,食量却因此越来越大了。这时接到小舅爹转来的上海医院来信,说可以就近去当地大医院做折骨手术。地区医院做完折骨手术回家时,父亲右半边脸就瘪陷下去了,“灯盏挂”骨被拿掉了,刀疤上打着纠纠,说话吐字不明,成了“大轰腔”。我至今都搞不清父亲第一次患癌的名称,到今天有的说是喉,有的认为是口腔。娘也认为是后者。相声演员李文华曾患喉癌,愈后还说过相声的,以喉发音声音细尖,刮沙粒子般,这相声好笑段落听着也让人嗓子里发紧。父亲与李文华不同,发出的声音是圆形的,囫囵的,大舌头状,比如说父亲唤我娘“小平儿娘”,听上去是“西红儿狼”。但是随着身体的好转,发声方法的修炼,父亲说话渐渐地靠近常音了,至少我们家人能够听懂。

针还是要打的,药还要吃的,不断地去往义津街上的卫生院打针。父亲挣扎着要独自去,说“我衡的,我衡的”。娘说你不行的,便向我使着眼色,让我牵着父亲去街上。娘不是怕别的,父亲走是能走到街上,娘怕他寻短见。父亲不止一次寻过短见,其病痛得可以想象,晚上像乌龟一样往水塘里爬,在斋塘被人救过两次,另有一次是在大沙塘。父亲被庄人救回家晾在竹凉床上,地面淌得汪湿一片,大黑狗以为什么好吃的,便走上去舔。奶奶带哭赶着狗:“瞎狗,走开,走开!”窝缩在竹床上沥着水的父亲,我不敢看,我觉得父亲简直像一块碎成破片的抹桌布。我家的抹桌布多是我们的旧衣裳,多是小舅爹寄来的,城里小舅爹家穿旧了的衣裳,我们再穿旧了,补补连连再旧了,便做了抹桌布。

我牵着父亲走上了义津街,便迎来了许多瞧热闹的人,他们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指指点点地看。他们看父亲也看我,他们看着我牵着我父亲,仿佛我这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手里牵着的是一只好耍的怪猴子。

“大轰腔,你说话,你讲点话噻!”

“你讲话噻,嘻嘻,胡月发你讲话就像电影里人。”

他们每次都这样调戏父亲。被惹急了父亲便愤着骂出一声“讲你狼的西”,父亲把你娘的×发成了“狼西”,自然又引来一阵喝了笑尿般的哄笑。我感到无地自容,众人围观不散我恨不能找条石板缝钻进去。义津街是一条老街,上街头到下街头足有两公里长的车筒子,它铺着清朝明朝的青石板子,这每一块青石板子我牵着勾缩着腰儿的父亲一步一步地量过,夏天的日头像火球一样逼照着,赤脚走在石板上感到坚冰一样的凉。在中街的大众食堂那里,父亲打完针总要在门口石阶上坐下歇歇,父亲一只手在洗得败色的短制服裤口袋里摸捏着一番,便要支开我:“小红你不去闹闹么?”父亲让我去角落尿尿。我听话的尿完回来,有时能得到一个“猫耳朵”的角。猫耳朵是义津街大众食堂的一种饺子,油炸的它五分钱一只,内装剁成糊糊状的茶干和肉馅。我知道父亲背着我买猫耳朵,便迟迟地赖着不肯去尿尿,这时父亲便会倔强地黑着脸,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渡”过大众食堂。但是,猫耳朵的香气却扑进了我们鼻子里,我使着劲地抽一抽送一送鼻子。由鼻入喉,继而是食道,然后是肺腑,猫耳朵的香气鼓荡进我的五脏,我感到如沐了一阵末尾的春风,牵着父亲不由脚下更有了力。

那天,在中街的一家布草店门口,我和父亲被一个端着茶杯的家伙截住了,他秃着一只葫芦一样光的光头,冲我和父亲嬉皮笑脸地笑着——

“嘻嘻,大轰腔,嘻嘻……”

追逐着我和我父亲的狗仔队丛里,他和他的那只葫芦“突”了出来。秃头嬉皮笑脸地跟我父亲说道:“你看你也不买半尺布,你那裤头子毛屌都兜不住了!”我说过,父亲的制服裤头来自上海,可能是小舅爹穿剩下的,父亲的腰瘦得只剩一小把,用娘的话说一把都掐得断。新四军舅爹粗壮的裤腰下,父亲只得拿一根布绳子勒住裤襻,逢中一纠系住,时近中午,肚子瘪饿,臀又没肉,那裤头子简直掉到了小肚子下。在秃头的提示下,狗仔队发出一阵哄笑,父亲只得伸手提提裤头子,秃头却不饶,他把茶杯交给一只手,另一只手往前一伸……腰间的那个活头被轻轻一拉,嘘的一声裤头溜下了脚踝,父亲救之不及,顿时成了一个光屁股。

“操你狼西,老子操你狼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