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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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叶儿黄(2)

公证员回来时,先拿纸巾揩了揩手。她把录音机连接到电脑上,鼠标点了点,不一会儿音箱里传出声音,咔咔嚓嚓的,沙沙沙沙,电波的嗓子,如落雨前的电闪,也有点像筛粗糠。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咳嗽,一声等不及一声,像石匠锻磨子。正式的内容就要开始了,女公证员说,请两位老人家注意听啊,觉得有疑义的可以提出来。奶奶向声源凑过去,拿胳膊肘支撑着桌角,桌角有一摞证件,红的绿的活着的证明,奶奶用半边脸枕着它,像枕着一个人的胳臂。又生怕压坏了,奶奶抬起头,支着耳朵聆听。

卧在沙发里的老头动荡了一下,他想抬起沉重的脑袋,但终于未能如愿。他张开嘴巴大口喘气,却带出一长串咳嗽,稍定,他唉地长叹一声,复又埋下头去。录音机里传出一问一答的说话声。老头突然站了起来,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扶着腰,他向公证员要了一杯水,奶奶起身要端着递与他,可他赌气地扭过身子去。他的身材比较高,却瘦得离奇,像一根失土的竹竿。这竹竿上挂着干净的衣裳,一定是奶奶帮他洗的,化纤裤子还带着方正的折印。竹竿歪歪晃晃着,几乎立刻要倒,奶奶怯怯地过去要搀扶他一下,却换来一阵烦恼地摇头,就像牛摆角。他宁愿以手扶墙,让身体和手呈直角状,像一个反写的“7”字,撑立着。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呀?”录音机里,女公证员的提问。

“我叫,啊咳啊咳,我叫黄根土……”这是老头的声音。

“您今年多大岁数了?家住哪里呀?”

“我今年,我今年……(喘,咳嗽),79,是虚岁79,啊咳啊咳,属,属鸡的……我们家住在……本县城郊……××乡××村××小组……”

“您的身体状况目前怎么样?您为什么来这里办理遗嘱公正?”

“我,我不行,我眼看不行了……阎王爷要,要接我去……去见马克思了……”(喘,一连串的咳嗽)

……

……

奶奶认真地听着,侧耳捕捉着录音机里的一切,当听到一声一声的“啊咳”,身体便随着一抖一抖,就好像是她自己在咳嗽。奶奶的眼睛一秒也没离开那个反写的“7”字,定定地瞅着他,却又不敢靠近,就像保持距离守着一个宝物。那宝物只要些微摇晃一下,奶奶的运动鞋便紧紧抓牢地面,并做出相应的移动。关键时刻搀扶他一把,显然,她随时准备把自己当拐棍递上去。

录音机一路吐着话,走了近二十分钟,那个“7”字始终一动不动,像一尊静止的雕塑。他一动不动,她以为他“凝固”过去了,她生怕他已经“凝固”过去了。看他那眼皮像拉上的旧窗帘,酱黑的脸沉得老长老长,连身体的起伏都静止了,他简直是死去了。奶奶吓得有些哆嗦,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她是要碰他一碰,“碰”活这个人,这个属于她的人。到他身边了,却又怯怯地不敢接触,没胆量似的,她是怕了他了。没奈何,只得求助女公证员。在奶奶的请求下,公证员过去摇了一下“7”的肩部,见无动静,就抬手拍了一下。霎时,触动了机关一般,那个“7”剧烈地反弹起来,猛烈而胡乱地一挥手,差不多扫着了公证员的脸,后者被吓得够呛。老头重重落到沙发上,那杯水被扫落了,幸好是一次性杯子,纸杯在地上乱滚,水溜成了一条蛇。奶奶向公证员“赔小心”,小声地说着对不起,颠颠地出门寻找拖把。

他的愤怒是冲着自己的,奶奶来到院子里,立在水池边似乎在想,他的脾气越来越倔强,不让人碰他,就像'藜刺。应该理解他,“鸟之将去其鸣也哀”,毕竟,毕竟他是就要走的人了。仰头望望枇杷树,那枚枯叶摇了一下,奶奶紧紧地皱眉,心也许被扎得生痛。

打印机嗞嗞地响,一张张公文从它的嘴里吐出。女公证员利落地在公文上写了字,她把纸笔小心地拿到老头跟前,大致念了一遍内容请他确认后签字。老头望了公证员一眼,然后,他摇摇头,又摇了摇头。公证员有些吃惊,忙问道:“您,您是不是不同意了?您是要改变遗嘱吗……”吧嗒一声,一支拖把湿淋淋地坠到了地上,像一个跌到尘埃里的人。奶奶愣在原地,身体剧烈地颤抖,同时嘴唇一瘪一瘪的,她似乎要哭出来了。

静,空气立正似的,静。

那份公证材料摆在桌子上,风儿胆怯地靠近,它一飘一飘的。

我叫黄根土,现年79岁,家住本县宁静乡幸福村安享晚年快乐小组。我在生前自愿立下遗嘱,将我们现在居住于幸福村××号的三间住房(平房,计79平方米),以及家中现有财产……所有继承权全部赠予我的妻子叶秋草(注:我虽然是晚年才与叶秋草结合的,但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我的不孝儿女们从来不管我的晚年生活,我的生活起居一直是叶秋草一手照料的),现在本人郑重声明:我死去以后,所有的个人财产归叶秋草继承,任何人无权干涉(包括我的子女)。

几分钟过去了,几小时过去了,几十年过去了。

老头突然站了起来,不,他不是站了起来,是拱了起来,像一根笋子有力地拱破地皮。他向她走过来了,他的步子稳稳的,稳稳的,原本酱黑的脸如涂满西天的晚霞,他几乎满面红光。奶奶激动了起来,当年的他又回来了,那个盛年的他?奶奶面色绯红,向他迎过去,说不清来由的,她是怕了他了。五步六步,他向她飞来,远远地伸手,似要牵她一下,又似想让她拉他一把。她已退到了门口,她的身后是一片阳光。许是被她的阳光晃了眼,老头突然摇摆起来,晃晃悠悠着,他恢复成一根失土的竹竿,调皮的小孩顶在鼻尖上的,晃而必倒的竹竿。奶奶返身冲过来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仿佛一只投火的蛾子,她抱住了他的腰,死命地抱住……

老头是那样的细长,奶奶是那样的瘦矮,然而她撑住了他,他终于没有倒下,她终于没让他倒下。一半的阳光,一半的阴影,斜撑着的一对,一长一短,一撇一捺,坚强不倒的“人”!须臾,她感到下雨了,冷冷的雨滴落在面颊上,淌过了腮帮子,苦苦的,咸咸的,加了盐,掺了黄连,他的老泪,和着她的老泪。

公证员被这一幕看呆了,老头向她示意要印泥盒儿,她仍然没回过神来。他不会使笔签字,他把干枯的红指纹捺在公文的落款上,一份又一份……奶奶拿出一只随身的小布包,无声地收起桌角那一本本证件。女公证员欣慰地说:“好了,下午一点钟以后出公证书,你们只来一个人就可以了。”

春日午后的时光,像个懒汉似的慵懒,黄亮亮的空气里,传来一段彩色的京戏,是一个苍茫的老声:

听谯楼打罢了二更鼓下,

越思越想把事来做差,

悔不该把家属一旦撇下

……

是余叔岩《捉放曹》,大约来自门卫的收音机。

又是一阵刹车声,“嗞”,如同剪刀割破绸子。“嘭”,兴奋的关车门声,一片枯叶随之而落。是那个年轻人杀了个“回马枪”,他把车停在院子里,来到公证处的“2”,他仍然玩味着车钥,叮零零响。他对女公证员说:“嗨,我怕来不及了,还是免得你们亲自上门吧,我把我妈送掉了……不,我把我妈给送到了……”公证员微皱了一下眉,微笑说,你把你妈“送掉了”,你要把你妈“送”到哪里?

公证员让年轻人先去“1”和“3”办手续。

从“1”号走出来,奶奶把那份公文小心地收进布包里,将那布包搁怀里抱着,如同抱着一个婴儿。来到了“2”号,向公证员致谢,运动鞋比得齐齐的,深深地鞠下一躬,奶奶弯成了90度。公证员慌得什么似的,忙扶住了奶奶,连声说不要呢,奶奶不要……

奶奶离去时,公证员和她亲切拉手。转身,奶奶一脸的泪光。

枇杷树下,年轻人和妹妹从车上抬下他们的母亲,安放在一副简易担架上,他们让她半歪半睡着,象征性地覆上一条薄被,哥妹俩抬起来,小跑着进了“公证处2”,那条花花绿绿薄被颠到了担架外,耷拉着,越拖越长,他们也不管了。

“2”的门关上了。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微风的脚步轻轻走过树叶。奶奶的背影一点点缩小。一地斑驳的阳光。

(原载《地火》200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