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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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骟牛(2)

布幅一样的乡村通水泥路,笔直还带拐弯,大洋牌250摩托车,只稍稍点一下油门,轻轻就迈上六七十迈。五禄感到耳边有一股风,呼呼地,呼呼地。交通事故记录显示,肇事车的车速不低于60迈。

乡村通公路小赌庄段稍窄,两旁是半高不矮的杨树,风吹树叶哗哗地鼓掌。热烈的鼓掌声里,五禄的摩托跑得一溜烟。前方一个不大的拐弯,马路右侧一户人家在盖房,马路牙子上堆放着几块预制板。视线里出现一辆自行车,骑车人穿着企鹅服(校服),是个学生伢模样。拐弯牢记三件事,减速鸣号靠右行。五禄心里想着减速,轻点了一下刹车。就在这时,陡然之间,快如一道闪电,一头水牛横剪马路,像战马一样狂飙,它把身体跑成了一股风,平举的尾巴像一截烧红的钢鞭。眨眼之间已到了跟前,五禄避让已来不及了,只凭着本能躲闪,一声轰响,呈十字立交状,摩托车从牛肚子下冲了过去……

县交警五中队案情记录:4月3日上午8时29分,县级乡村通公路小赌庄段,发生一起摩托车与耕牛相撞事故,致两人一牛受伤。

当时,250摩托车像一发炮弹,从牛腹下横穿而过,巨大的惯性使得人车分过,五禄被抛倒在地,连打了几个滚滚,头盔牢牢戴在头上,它救了五碌的脑袋。小水牯并没有掼倒,它仍然在奔跑,直到过了马路,冲到路旁麦地里,才倒山一样摔倒了,它全身痉挛,四蹄乱蹬,口吐白沫。而摩托炮弹继续作案,它撂倒了前方的自行车,把骑车人“送”到了空中,又奔了数丈才侧翻在地,轮子还没转个够,搅起阵阵尘埃,像雾。不可思议的是,经过空中飞翔,骑车的学生伢被推送过了马路,他端端正正坐在预制板上,弯腰抱着一只脚,轻轻地呻吟有点像唱歌。五禄以为自己死了,就拿手摸摸自己,还好,零件都完完全全的,哪里哪里都是活的。就一轱辘爬了起来,要去救那个学生伢,伢儿是无辜的,应该先救。看到那孩子抱着一只脚,脚上流血不止,五禄就怔了一下,心跳得像打锣,一身的灰,一头的汗,取下头盔当扇子扇,发现鸭舌有些异样,星星有点红。查看身上并没有破处,哪来的血迹呢?五禄又怔了一下。

一个女人向这边跑,她跑得跌跌撞撞。她是松黑老婆,她一个人一直在追牛。她向麦地窠里跑去,她抱住那头倒牛,哇哇哇地放声大哭:“这可怎的好喔,牛哇,可怜我的牛哇……”她试图抱住牛,然而体积太大,有点照顾不过来。女人捧住牛脑袋双手抚摩着,像抚摩伢儿的头,又抚摩牛的脚,哇哇大哭。也许牛腿掼断了?也许牛头摔碎了?五碌的身子一抖,又一抖。他突然往地上一倒,痛苦得满地打滚,发癫痫一样地两脚乱蹬,他把胳膊往路牙上使劲一磕,终于磕破了皮。

那学生伢吓得跑过来,摇晃着五碌的身体,喊:“大爷啊大爷,你怎么了……”

县交警五中队驻在本镇,他们接到报案后赶到现场,伤员被送往镇卫生院抢救,拉尺照相测距测速,交警们忙碌了半天。进一步调查取证期间,给各方的答复是:事故正在调查处理中,伤者费用暂时自垫,结案时由责任方赔付。

伤员五碌住院了。学生伢也住院了。护士给学生伢包扎好了脚伤,伢背起书包就要去学校。伢他大大拉着不让,非要伢儿住院。

松黑找到另几位牛主,商议说:“这样不照啊,他们都玩低盘,我们也得想法子呀。”牛主们都说是,是,可又拿不出个主意。大咧子被请来划策,兽医大嘴一咧道:“这还不好办,奶奶个牝,抬着牛去住院啊!”

夕阳坐在西山尖上,满天的彩霞,苍翠碧绿的道边树,布幅状的乡村通公路。木梯和竹杠,撬棍加绳索,七七八八农具一齐用上,几位农民半抬半托着小水牯,慢吞吞地行进。引得好多人看热闹,问:“这是去哪块呀?”松黑喘吁吁答:“再别讲起!耕牛被车子撞了,去医院啰。”又叹息,又嘬嘴,又好笑,看热闹的尾随着。大家汗流浃背,约莫走了半里地,小水牯一阵挣扎,从担架上翻了下来。

小水牯的状态看上去不孬,它只是左前腿有点跛,四脚方桌伤了一脚,一瘸一拐还能撑着走,可牛主们偏要它乘担架。束手无策时,还是大咧子有主意,他叫来一辆小四轮,突突突把小水牯运到了镇兽医站。接连几天,松黑和四位牛主带着铺盖,抱来牛草,轮流在兽医站值夜。老站长是大咧子师傅——戴老花镜的老兽医,他把小水牯的头角和四肢看了看,发现只是腿伤,便给小水牯灌药敷药,大咧子提请师傅:“还是挂水吧,反正可以报销。”小水牯躬腰缩臀似乎身上有地方疼,毕竟血气方刚,只过两天也就恢复了,有时它想起身踱踱步,牛主们只想让它睡着“好看”。大咧子说,对付不了人,还对付不了兽?找来一根木棍子,照着另一条好腿,甩起来就是一下,小水牯痛得叫了一声,卧地上老实了。

住院住到第三天,五碌如坐针毡,他是个明白人啊,三方都住院,不管花多少钱,到最终冤有头债有主。他急得跑到五中队打探情况,中队长笑嘻嘻说:“着什么急啊,人住院,牛也住院,三方都有伤,你们把院住够了再说吧。”

黑黑的天色,几颗瞎瞎的星,五禄拎着烟酒敲开中队长家的门。

坐下后,五碌搓着手说:“他表姑爷(不知从哪里理来的),是那狗日的水牯牛,跟疯了一样撞了我车子呀。”

中队长喝口茶,噘嘴说:“五碌,你的摩托车一个钟头到合肥呀。另外,你怎么连个驾驶证都没有哇?”

五碌额头冒汗:“卵子黄豆大就骑车,哪个晓得骑个屁驴子还要这证那证啊!”

走的时候,中队长让把烟酒带上,五碌说:“他表姑爷呀,你这是要打我耳巴子嘛!”五碌出院门,觉得外面有人伸头缩颈的。

仍是几颗瞎瞎星,门又一次被敲响。松黑进了门,中队长说:“松老师你拎东西做么事啊?你这是要害我嘛!”松黑嘿嘿地笑。坐定,松黑说:“那狗日把大摩托开得像炮弹。”中队长说:“呵呵,你们那小牯牛,冲得像西班牙斗牛啊。”

走时,中队长让把烟酒带上,松黑说:“您这不是要打我耳巴子嘛!”握着手,中队长说:“松老师,听讲你们那小牯牛要骟了……”松黑突然一喜:“中队长,那好东西保证归您。”

数日后,交警五中队“事处”办公室。涉案三方到场。五禄陈述冤情,他双手抱头,万状痛苦地哭哼哼:“请队长主持公道啊,我是被骚牯卵子水牛发疯撞伤的啊,养牛方必须赔我药费,赔我的摩托车啊。”

牛方代表松黑陈词:“他把摩托车开得像炮弹,是摩托车主肇事撞了我们的牛。眼看春耕大忙,马上就要犁花草坂子了,我们的牛被撞得爬不起。皇帝的大路,百姓的耕牛。耕牛大似天。请队长做主,他得赔我们耕牛!”

学生伢家长说:“摩托车也好,大水牛也好,我们伢儿骑的是自行车,自行车总撞不动摩托车和大水牛!念书的伢儿娇,我们学生伢被你们骇坏了。不管你们怎样扯皮,请中队长为我们做主!”

中队长说:“哎,不是我做主,是《交通法规》做主嘛。”

中队长公布了责任认定。五禄,肇事摩托车方,超速行驶,证照不齐全,负主要责任。判定:一,肇事人五禄承担自身医疗费,及中学生××50%的医疗费。二,牲口小水牯也属肇事者,家养牲口监护不力,饲养者负次要责任,由此产生的费用自理。三,学生伢××,自行车占道行驶,负次次要责任,承担自身50%医疗费。

家长不理解,问什么叫“占道行驶”。一位协警解释说:“这都不知道啊,就是占着道路不使劲地跑。就像你家学生伢踢足球,属于阻挡犯规嘛。”中队长:“如当事人持有异议,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取上诉。”

家长不再作声了。

隔岸观火,唯大咧子偷着乐。要不是自己手欠,恶作剧捏牛卵子,哪会有如此一出?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导演材料。导演当兽医,栋梁盖厕所,大材小用啊。

小水牯出院回家,左前腿仍然肿得厉害,几乎不敢点地,一点地整个身子一跳,这又是大咧子的功劳。不过倒也因祸得福,主人抱来可口的青草,它伸长舌条席卷着,吃得分外地香。

大咧子来为小水牯医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水牯一见到兽医,身体不由自主吓得往后退,它不仅腿子有点发抖,要是注意看还会发现,裆里的袋袋瑟瑟的,瑟瑟的,皱巴巴的早已缩作一团。四目相对,小水牯的眼睛和兽医“抵棍”,还高高地昂着脑袋,极力摆动牛角,作展示导弹的架势,仿佛警告说:“别惹我,我烦你呢,弄不好俺赏你一角啊。”

大咧子装着很大度,大咧咧的一笑,摊开两手作投降状,对小水牯说:“嗯,你别骇呢,今天没带刀子,也没带棍子,今朝只给你医腿,保证不动你卵子。”说着,以示友好,他伸手在牛背上轻拍了几下,像哥们儿拍肩膀那样。小水牯的目光软和下来,它开始低头吃草。

打针,敷药,一连三天,平安无事。

一年之计在于春,短暂的春季时不我待。淡紫的红花草开始谢了,开到尽头的花萼像摇摇的猫须,再过几日就要结角了,蜜蜂蝴蝶也会撤离了。牵着上拐!走沟里!撇着!撇着!呔欺!呔欺!丘陵地区高高低低的梯田,至今不能实现机械化,整个田畈里,到处是吆喝耕牛的声音。牛在前头走,人在后头跟,牛在前头负重犁耙,人在后头提着棍子,牛和人就这样走着,走了几千年。

红花草一天天结角,一结角就不能翻耕肥田了。小水牯腿伤未愈,农户们急得发痧。松黑老婆整天地“嚼”:“都是你这死鬼,好好地要骟牛!没牛犁田了,看么因搞哦!”没法子,松黑硬着头皮到邻庄借牛。种田越来越划不来,越不种田越没草料喂牛,本庄子已没几头牛了。松黑提出借牛,邻庄人回他说:“哟,松老师要借牛啊,三十晚上借饭甄子,你可来得不赶巧儿。歇人不歇牛,我们牛儿青天忙到黑啊。”无奈,松黑老婆和牛主们只好驮锄头挖田,蚂蚁啃土,小小锄头一天能挖巴掌大块田?松黑紧催大咧子:“好人,叫你一声好老爹爹,你下点好药猛药好不好?”大咧子说好,你等着吧,看我的新手段!

次日,大咧子没有食言,他果真在小水牯身上使出新手段。他从电视上新近学了一种中医功夫,拔火罐。电视上的拔火罐是用在人身上,大咧子别出心裁,他愿意在牛身上小试身手。这种新型火罐是从药店里买来的,先前大咧子大致研习了说明书,现在他把药箱子打开来,煞有介事地搬出火罐,火罐是琉璃做的,形状很特别,圆鼓鼓的肚儿,锁口,像小葫芦,很好耍的样子。这天是个星期天,好些小伢围着看热闹。

大咧子蹲下为小水牯备皮,小水牯不让他刮毛,一碰着刀锋类东西,它就会皮儿打纠。小水牯站了起来,那条腿仍然肿着,一垫一垫地,它想摆脱兽医,无奈鼻子拴在桩上。几个小伢围着作耍,大咧子发动群众:“伸小手,给小水牯抓抓痒呀,一会儿买糖给你们吃。”小伢们乐得说好,数双小手像数把小梳子,轻轻地挠痒痒,受用得直想笑,小水牯不乱动了。

火罐火罐,它离不开火。大咧子打开一只酒精瓶,从塑料袋里拈出一小把棉纱,这些都是买火罐时搭配好的。他把棉纱蘸了酒精,塞入火罐里,拿打火机点燃了,待一股火嘭地冒起,抓起火罐疾疾地往牛腿上扣,可是不知么门儿,总不产生吸力,一扣上去就掉下来。三四次都这样,大咧子找不出原因。他不信邪,再次引燃一只火罐,松黑一旁看着着急,也过来帮忙划策。松黑说:“难怪不照,酒精少了嘛,当然不照了!”松黑水平高,他连教二十年小学,至今没转正。松黑说:“火罐火罐,舍不得火不照,加酒精呀!”大咧拿起酒精瓶,往火罐里倒,轰的一声,一团火光冲天,就像电视里的燃烧弹……

大咧子被炸倒在地,西瓜头脸着了火,偏那瓜藤是绝好火柴,本能地捂着在地上打滚,牛草被引燃了。这场蹲屁股火灾,造成两个伢儿花脸,连同大咧子的大花脸,植皮加整容,共计花费不菲。伢儿的脸恢复倒快,大咧子一脸西瓜皮,至今未复原。

是小水牯扑灭了这场大火,它发现牛草被引燃了,先是不顾脚痛挥蹄踩踏,继而甩动头角,做一根粗大的扑火棍,最后时刻它急中生智,踢翻了一只水桶,也一脚踢醒了呆傻站立的松黑。

一个月后,红花草坂子被翻耕完毕,是小水牯带着痛犁耙的,那些日子它一瘸一拐地走在田沟里,有时打个趔趄栽倒了,但鞭子已及时地抽在了屁股上,它只好忍着痛爬起来,歪歪扭扭地,继续走。

霏霏细雨的春闲日子,小水牯在栏里卧着吃草,它的大眼睛里突现几条人影。花脸大咧子请来了师傅,老站长掏出一把两边磨口的小尖刀,在那袋袋上割开一个小口子,两手握着那袋袋的皮,挤了一下,又挤了一下,大咧子和松黑,抢着端蓝边碗,都指望能接着蛋……捏了一遍,又捏了一遍,不放心再来一遍,简直像搜刮一只荷包,可是,这皱皱瘪瘪的荷包里空无一物。老站长摘下老花镜,又戴上老花镜,经仔细检查后得出结论:袋袋上有愈合的痕迹,显然,曾被某种利器划开过。啊了一声,几个人瞠目结舌,嘴巴张得像巨大的卵蛋……

雾濛濛的春雨,牛儿湿漉漉的眼睛。

(原载《星火》2009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