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火辣阴森的正午
22000100000013

第13章 我是傻丫头(4)

小伢们围在家门口,兴奋而幸福地欢叫着,出外的人家来了,就像过节一样,有几对平时不搭腔的小哥们,就此“笑破”又做了“鼻涕友”。奶奶也擤了一把鼻涕,拿她的大腰围裙,揩着眼睛和鼻子,念念道:“快抓糖呀,杏花的娘,快散糖给小伢儿们吃呀……”弟弟得令,欢叫着抢过妈妈的职权,往高凳上一站发糖果,小伢们一个个捧着双手接。张三李四地叫着名儿,奶奶说,这是某某家的,这小伢懂事呢,某天在路上叫了声奶奶;又是某某家的,小丫头某天主动帮她穿了针……乡情像水果糖一样甜,我的鼻子酸酸的,酸酸的。

奶奶已好一阵吃不下饭,病得很重了。但是,当晚,老人家破天荒吃了一小碗粥,把一家人喜得什么似的。奶奶说,我的心肝肉儿家来了,我大丫头是我的药呢,药到了病就去了一半啦。笑得合不拢嘴了,奶奶脸上皱纹开了花,一圈圈漾开来,仿佛塘里的涟漪。

马蹄酥和绿豆糕,是奶奶最爱吃的,一瓣一瓣地掰开,我亲手喂到奶奶嘴里,奶奶推让着差点呛了。我知道奶奶脾性,平时馋得慌,到进嘴又舍不得,只拈一小撮尝尝,余下的在手掌心里捏得出水,终是喂了孙儿孙女。小时,淘气弟弟和我闯了祸,挨了大和妈妈的训,站在屋外猴眼猴孤,想进家门又不敢。这时奶奶出现了,把那点糖啊饼啊,悄悄塞进我们的嘴,说:“只有打罪,没有饿罪,快点嚼呀,别让你老子娘看见,又要怪奶奶惯着了。”

那么软那么甜,那糖啊饼带有奶奶的体温,我们含进了嘴里眼泪挂在了腮边。

庄子里冷冷清清,想找个同伴耍耍都找不到。毛儿还没长全的都飞外头打工去了,妈妈说,年轻人都走了,庄子里只剩下几个看家佬。庄里的土窑仍烧着砖瓦,窑烟熏黑了黄豆棵和山芋苗,我大和几个老家伙做窑师傅,给他们打下手的多是“妇兵瘪将”。看火烧窑货,捏泥成砖瓦,田水里一把,窑火上一把,留守兵将们倒也自得其乐。

碰到二小,这个小黑矮子,仍旧牵着牛,他永远放他的牛。一头一头的牛长大了,二小却永远锹把子长。二小远远地向我打招呼,笑嘻嘻地:“王杏花,你几时家来的?”我懒懒地答:“家来好几天了,怎么了,你还在家看牛吗?看不完的牛!”二小说:“我不放牛做么事呢?”见我不爱理他,无聊地挥挥赶牛棍,想想又道:“哎,王杏花,在窑上踩窑泥出砖,我和我的牛,你知道一天挣过多少?”我表示猜不出,二小兴奋道:“对你讲不扯谎的话,我和牛一天挣过二十五!”我说:“乖乖,才二十五呀,在我们城里,保准能挣二百五呢!”二小说:“二百五?”我说:“二百五!”说完,我转身就走了。二小愣在原地,他这个二百五。我讨厌这个看家佬。

奶奶不能吃东西了,连着打嗝噎,却打不完整,哽在半中腰,便拿手指挖胸口,那里似有一块巨大的石头;痛,痛得翻身打滚,爬墙上壁,衣裳都揪破了,却咬牙一声不哼。奶奶在痛里蹦跶,像一条中刀的鳝鱼伸长又蜷曲着,蜷曲又伸长着,一家人围着她,恨不能把那痛转过来。我急得没法,就紧握着奶奶的双手,我觉得这也许能传导一种力量。奶奶,痛不过您就哼一声吧,哼出来就好过些。奶奶在恍惚中摇摇头,咬咬牙恍惚说:“不哼。”

下午,奶奶少有地松乏些,竟喝下去小半碗茶汤,把一家人喜得出眼泪水。天才麻麻黑,四野暗昏昏的,奶奶唤我坐到她床边,拽住我的手,挣扎着要往起坐。扶奶奶坐起了,她指指梳子和镜子,示意我帮她梳头。奶奶的面容就像一张黄表纸,干枯的白发散乱着,像山上遭灾的松毛,干枯的一小把松毛。奶奶油尽灯枯了。梳子蘸了水细细地梳理,终于平伏些了,端起镜子给奶奶自己看,镜里一位瘪嘴小老太,镜外一位瘪嘴小老太,努力地牵动嘴角,还笑呢。我和奶奶打趣,说奶奶不老,您永远是个大美人儿!奶奶瘪了瘪嘴儿欢喜,太阳穴上皱纹像风干的酸菜。

奶奶给了我一块玉。

一只翡翠绿玉镯。浅浅的色泽,深深的纹理,像奶奶脸上永远定格的淡淡笑纹。丫头呀,这是奶奶毕生的爱物儿,你可要收好了啊。奶奶字字清晰地说。毕生爱物儿给了我,奶奶这是要去了,去到一个冰冷漆黑的世界,她一个人向那里走,一个人,孤独地向那里走,就像走向深深的窑洞。我哭了起来,眼泪扑朔扑朔,落在玉器上。这玉镯儿浸了泪,越发青青绿绿,冰凉冰凉。我要把镯子试戴给奶奶看,奶奶制止了,让我留着,“等做了人家的新媳妇,大喜的日子里再戴镯吧。”

奶奶给了我一个想往,何时做一个幸福的新媳妇?我的那个他在哪里?我这么个傻丫头,将会有人疼有人爱吗?

一夜秋风紧,水冷草枯,枫叶落下来,从高高的树干上,飘飘地回归大地。奶奶是在深夜里走的,寂黑的秋夜,奶奶走得平静安详。遵照遗嘱,儿孙们只可以向她磕头,不允许哀哀惨惨啼哭。奶奶一世刚刚强强的,她有句话,我一直都记着:“小女伢儿哭石头,你流它不流。”

十三

在回城的长途汽车上,竟又邂逅了白根,他匆匆回家办事:办相关证明并筹款子。我问他筹钱做什么,是不是在城里找了对象准备结婚啊?白根笑道,城里女人哪个会看上我?再说了我也看不上她们啊。嗨,小样儿,眼光还挺高的!我问他,那你看上谁了?白根定定地瞅着,然后半认真半玩笑道:“远在天边,近在……”我羞得推他:“去,去,厚脸皮的小白根,少来少来!”

白根谈他的宏图大志,不想在净水公司里干了,因他看不惯“雨泉”老板的作为。

“你以为你们饮用的真是纯净水吗?”白根愤然道,“所有‘雨泉’客户都被蒙骗了,被骗了还蒙在鼓里。所谓的‘雨泉’公司,只不过是几个城里人合伙搞的一个手工作坊。开业之初,他们到处做广告抛出所谓‘优惠’:购水票送饮水机,轻易就拉拢了一大批客户。那是什么饮水机呀,根本是烂塑料做的三无处理品。”白根说:“其实这家所谓的净水公司,连最起码的纯净水灌装机都没有,你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做净化水的吗?”白根指指我脚上的袜子,我不明其意。“说出来可笑,他们所谓的‘净化设备’其实是女孩们穿的丝袜。把丝袜套在自来水龙头上,‘过滤’过的自来水,就成了‘雨泉’牌纯净水了。”我感到吃惊。“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白根说:“何止是蒸的,简直是煮的!”我相信白根,他很少扯谎。

白根制止老板做假,一次又一次,和老板争吵了起来。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用他的话说,干脆炒了老板的鱿鱼。白根告别“雨泉”,发誓要开一家像乡间山泉一样洁净的净水公司。他要在城里闯出一番天地,干出一番事业来。

我晕车晕得厉害,一路上白根照顾我,他买来了晕车药,侍候我吃下去,又让我倚在他的肩膀上休息,他用胳膊围护着我,不至于太颠簸。白根挺会心疼人的。

在中途停车吃饭的那家饭店里,白根被人打了。那家饭店总有一伙人,常年做庄玩一种“红9”的赌博游戏。一只碗里放一只橡皮骰子,骰子的四个面是“9”,两个面是“6”,玩的人嘴里吆喝着:“红9红9,猜到就有。”一群人在津津有味地下注,手里拿着大把的钱,似乎总是赢。是呀,你想想看,四个“9”,两个“6”,当然赢的机会大了。可是,你再进一步想想,设赌的人他是干什么的,一赌是输,两赌还是输,他家里有几个老婆卖呀!那几个下注者轻而易举地赢,并不断怂恿刚下车的观望者:“下呀,下呀。”这完全是一个骗人把戏,连我这个傻丫头都能识破,但偏偏就有人当局者迷,比我还要傻。那个外省口音的人已经输了几百块了,额头上冒一层汗珠。他身旁的一位却鼓励他:“兄弟别着急,这一注你多押些,手气好,一下子就扳回来了!”又一位现身说法:“你看看我,刚输了那么多,这不赢回来了吗?瞧,赢了这么多!”一边撺掇,一边将一沓钞票擤成扇状,拍得啪啪响。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很多人都知道冒汗的这位是冤大头,但大家缄默不语,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他屁眼淌生血!

白根看不下去了,他装着不经意地上前,碰了那外省人肩膀一下,这位已输红了眼,竟怒目而视。白根不看他,自言自语道:“粪桶套水桶,输钱想翻本!”见他愣了一下,白根两手插裤袋里,作无所谓状,说:“困着了醒过来!哦,走喽,要上车喽!”

那人终于醒悟过来,不赌了。他不赌了,白根的麻烦来了,被一伙人堵在厕所里,一顿死命地狠揍,然后逃之夭夭。白根出来时,脸上如同变了魔术,青一块紫一块,鼻血染红了脸庞,也染红了他的眼睛……我递瓶矿泉水给他洗脸,问他:“痛吗?”白根摇摇头:“不痛。”白根说:“其实,流血一点儿也不痛,流泪才会痛。”电影里的台词,白根学来还蛮像的。最后,白根奋起一拳砸在墙上,发狠道:“苍天,愿我有一把刀,让世上所有的坏人全完蛋!”

重新上路,我半偎在白根的肩上。光棍跌倒爬得起,白根是个硬汉子,带着一脸伤痕的他,竟又谈起了理想。他表示要凭自己的能力在城市站稳脚跟,立志要做一个让人羡慕的成功者。绝不会像他的父辈那样守着三间土屋、二亩薄田、一个婆娘,庸碌地过一辈子。生命只有一次,活要活得轰轰烈烈。白根身上洋溢着一团炽热的气息,像一团火,挨着这团火,使我感到兴奋,感到陶醉。

是个瓦蓝瓦蓝的大晴天,连太阳公公都喜气洋洋的日子,我结婚了。我的腕上戴了奶奶送我的玉镯,唢呐吹得大红大绿,鼓乐喧天,我做了幸福美丽的新娘。紫色的花瓣雨落满了我的头发,红色的爆竹屑飘满我的嫁衣,伴郎伴女,两个白白净净的小小孩童。我的他挽着我的胳膊,我的他和我满饮一杯交杯酒,我被他甜蜜地搂在怀里,我和他幸福地亲吻。这个他不是别人,这个他竟然是矮矮墩墩、壮壮实实的白根……

我醒了,靠着白根的肩头,我,做了一个白日梦。

十四

我没想到,我的归来让老爷子那样开心,开心得像个迎接母亲的小男孩。接过我的行李,递上鞋子给我换,又忙着给我倒水,老爷子居然服侍起我来了。忙完了这些,老爷子定定地看我,从头看到脚,目光往下落,从脚看到头,眼波往上流,像打量一件展出的作品。他喃喃说,黑了,瘦了,丫丫黑了,丫丫瘦了。不知这一昵称从何而来,丫丫,老爷子竟这样唤我。问过我奶奶葬礼及农村景况,让我歇着,他竟自己下厨做起饭来。老爷子做的牛肉面好吃极了,香得舔掉鼻子。当晚,老爷子让我走进他的书房,他手把手地教我磨墨,我很快就学会了,一下一下,柔柔地研磨,我感到自己的腰肢也跟着一摇一摆,像风中的柳条。老爷子夸丫丫聪明,说丫丫磨的墨,和丫丫的人一样的香。

山石岩下古木枯,此木是柴;

白水泉边子女好,少女犹妙。

这是老爷子赠我的对子。我说不出这幅作品怎样的好,反正我觉得有了老爷子的字,那张薄薄的宣纸仿佛就要飞起来,动起来,宣纸活了,宣纸有了生命。老爷子说,虽是一副古联,但他今天赠我是有寓意的,上联“古木枯”指我奶奶,而下联“白水泉”则是写我。我有什么好写的呢?我一个农村来的傻丫头有什么好写的呢?可老爷子偏说丫丫丝丝可写,丫丫处处入画。

一天午睡,我睡得正香,兀地感到一阵阵直往心里去的酥痒,比那回老爷子捏脚的感觉要过百倍。是那种从未有过的一种麻酥酥,麻酥酥之后又那样地让人软绵绵。更叫人吃不住的是,我感到身子说不出缘由地发飘,一阵阵地,飘啊飘,就好像飘在云里……迷糊中睁开眼睛,恍惚见一头白猪在我身上吭哧吭哧地刨拱着,就像拱地取土似的。白猪的嘴儿恐怕饿极了,至少几百顿没寻着食的样子,它的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我的身子就越发地软了,越发地飘了,好像被秋千悠到了云中,又如酒醉坐在了船头,甜丝丝的,晕乎乎的。

老爷子摸我,他在抖抖索索地抚摩我,高高低低,凹凹凸凸,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他颤抖着,我的周身被照顾得服服帖帖……

那一回,白根也打过我坏主意,对此我不想隐瞒。

白根和我一起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窝在家里没事可做,半大伢儿帮父母种田打下手。涧沟边放牛我牵着我们家的小水牯,白根也拽着他家的小水沙来了。涧沟里的鲜嫩水草牛儿吃得不抬头,不像在吃草,简直是在喝草。牛儿在喝草,没我们什么事。白根和我下土棋捉雀子做游戏,累了我们便躺在草地上嚼着甜草根,扯闲话。

白根,你是不是很喜欢放牛呀?

我讨厌放牛,我喜欢到外面去闯世界!

那你出去闯啊,还窝在家里做么事呢?

我大不让我出去,非要我和他一起种田种地。

那你就当乖乖儿,守着几亩薄田过一辈子?

我自有打算。我想再考一次,再努一把力,我相信我能考出去!

白根的成绩比我好得多,只差了两分,他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凭他的成绩完全可以上次一点的专科,但他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白根想和我一起上大学。当然,最终……嗨,我们都出来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