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21998300000006

第6章 中篇小说(4)

守木最终是怎么答应下来的,他自己都不甚明了,总之那药瓶稀里糊涂地就藏在他的床褥间了。接过药瓶的同时,长菊说,过年回老家吧。他对长菊笑了笑。长菊接着说,穿上那件大衣,让一家子都跟着体面体面,我们在外头打工这么些年,公公婆婆也算颜面有光。守木想说,穷乡僻壤的,乡亲们看得见的,往往是青砖楼房、空调冰箱、汽车摩托那些,谁会在意你的行头?但是他什么都没说,长菊是着了魔了,皮草的诱惑让她面目全非,连杀人的心都生了,怎么可能听得进他的劝告,不如依从了她,否则,就是失去她。后者,守木是连想都不敢想的,长菊是他残缺的身躯在这世间唯一的慰籍,没有了她,他没法子活下去。

年关将近,来探望段老的人明显增多,都是大包小袋地拎着,间或还有来自异乡的包裹,寄来海鲜或是山珍。段老的吃食极为简朴,珍稀的食品一律不染指,封口都不启,一股脑儿地送给守木。喏,送去讨你老婆欢心!说着,以嘲弄的眼光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腿软脚软。

守木其实没有全给长菊,他挑了挑,普通的点心糖果交给长菊,包装华贵的礼盒留了下来,积累着,算是给张小裤父子的拜年之物。前几日谋划的大礼是泡汤了,长菊鬼迷心窍地惦记着三万多元的蓝霜狐,把未来的遗产都给透支了,是命都不要的一番豪赌。这般架势,他可不能再齐打伙儿地跟着花钱,日子终归是要过的,过日子就得钱,守木尽管没上过两年学堂,这朴素的道理他是无师自通的。

上门探访的人随着年节的脚步密集起来,不多日守木的小床底下就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礼盒。段老睡下后,他就把盒子掏出来,一样一样地清点,就像守财奴掰着手指头数着自己的银两。都是吃的,没错,除了营养品,就是补药,守木被长菊的热望挟裹着,满眼晃动着皮大衣的影子,锲而不舍地逐盒查看。然后,在一天深夜,奇迹出现了,盒面上竟然写着某某皮草公司的标牌,守木大喜,心急火燎地拆开来,一串毛茸茸的东西滑落下来,光泽很美,一半是珍珠灰,一半是柠檬黄,他定睛细看,是皮草没错,可惜只是围脖而已!

围脖躺在守木的怀中,轻触微温,手感近似长菊的肌肤,守木就亢奋起来,这亢奋却是精神层面的,抽象的、渺茫的,看不见摸不着,因为他的肢体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像一片澄蓝的湖泊。他又感到了愧疚,愧对长菊轻盈美好的身段。

守木没有立即跟长菊联系,他到冲凉房里,洗了个澡。受伤之后,他的体质大不如前,自来水管里涌出的冷水让他直打寒战,他坚持着,让冰冷的水流沿着他的头部、脖颈、胸脯,一路倾注而下,他用打颤的牙齿,呼唤着自己的女人,长菊,长菊……

真实的长菊与他想象的温吞驯顺是两样的,长菊对那条围脖的反应是暴跳如雷,长菊指着他的鼻子骂,废物,用这玩意儿糊弄老娘?你当老娘是傻子?守木怔在那里,他从没听过长菊使用粗口。尤其是,张小裤还在座。张小裤徉装不闻,逗宝贝玩。宝贝粘他得很,他挠宝贝的痒痒,宝贝咕咕地笑个不停。守木理解张小裤,他自个儿没孩子,谗宝贝是情理之中的。张小裤什么都好,爹有钱,娘子绝色,美中不足的是,西施式的老婆却患了习惯性流产,怀上一胎掉一胎,怎么保都保不住,即使成天躺床上一口大气不出,结果呢,打个喷嚏,还是流了。张小裤是独子,偏偏摊上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婆姨,也算在劫难逃了。

张小裤是跟守木前后脚到达的,张小裤看见守木,楞了楞,随即朗声一笑,说,这么巧?兄弟今儿有空回家?我上工地验货,顺道过来瞧瞧兄弟媳妇和侄女儿,问问她们缺不缺啥。守木就道谢,说我在外头挣口饭吃,家里这两母女,全靠小裤哥帮衬了。张小裤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哥,我这做哥的,就当做得有模样才是。守木说我当兄弟的,简直无以为报呢。

长菊冷着脸抛了几句粗话之后,张小裤就不能坐视不管了,他站到剑拔弩张的两口子中间,充当和事老。由于身高的问题,他无法阻挡两人怒目以视的双眼。哦是的,剑拔弩张的,是长菊,怒目以视的,也是长菊,守木不过是被动地接招与回应。张小裤略仰脖颈,看看长菊,再看看守木,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有什么事,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商量……他的话被长菊打断了,长菊气急败坏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凭他那副蔫儿吧唧的熊样儿,我还能指望跟他折腾出一件皮大衣来?!张小裤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说弟妹……这话仍是被长菊不留颜面地斩断,长菊转头逼视着守木,声嘶力竭地控诉起来,他妈的怪老娘当初瞎了眼,人都说,豇豆茄子靠栅栏,嫁人之后靠汉汉,偏我就嫁了你这么只软柿子!瞧见小裤哥的派头没?他给小裤嫂买皮大衣,一买就是两件!

守木搭拉着头,避过一旁去,想这女人脸丢大了,当着外人的面,说出如此不堪的家事,该叫人家笑掉大牙了。张小裤没有丝毫取笑的意思,把守木拉到一旁,说,兄弟,咱男人委屈点儿不要紧,可千万别苦了女人,她们跟着咱吃苦受累,挺不容易的。这几句话是点中了守木的死穴,守木点点头,守木说,我懂,守木的眼眶就红了。

长菊野蛮泼辣地一闹,张小裤煽风点火地一劝,守木就下了狠心。守木对自己说,哪怕前程是个死字,哪怕是拼了性命,他也要为长菊弄回那件蓝霜狐!

狠心是下定了,时机却是难以把握。段老纵是独居,她的弟子却是络绎不绝。守木冷眼看来,段老的弟子竟是比嫡嫡亲的子女还要体贴孝顺。

那天在医院里叫住守木的人,就是段老的弟子。段老的弟子数目众多。桃李满天下。形容某某资深年长,说的是,这人不光有徒弟,竟是徒子徒孙都有了。而段老则是连连她的徒弟都有了徒子徒孙,又是,徒子徒孙益发有了下一代传人。这话听来就很纠结了,让人想起《愚公移山》里的那一句,子子孙孙无穷馈也。

话说到这里,段老倒不是什么身怀传世绝技的武林高手,更不是喽罗傍身的黑社会老大,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自然了,这普通不是指家长里短、平头布衣的普通,而是作为生命个体,其衰朽与病弱的不可抗拒。毕竟段老异于街巷市井的妇孺,人家是响当当的专家,是中医院泰斗级的权威人物,在她的斑斑白发与累累皱纹之间,隐藏着某些非凡的特质——在守木看来,这是特质,而非技术,他不止一次听到前来问诊的病人虔诚地称她为送子娘娘,甚至做了大红的锦旗、泥黄的牌匾,写了“妙手回春”、“医术精湛”一类的话,巴巴地送了来。段老一律不挂,锦旗叫叠起来,牌匾撂墙角,表达充分的淡漠。说是不在乎呢,天气热了,却是叫拿出来晒晒,免得锦绣生虫、牌匾生锈。

守木简直说不上来段老是啥脾性,他入行有小两年了,由始至终,接触到的护理对象就段老一个。先是老人家摔断了腿,在医院里卧床七七四十九天,段老的弟子轮番来探望,好吃好喝的堆了个满坑满谷。奇怪的是,人来了,围着她嘘寒问暖的,她表情淡淡的,半天“唔”地应一声脑袋歪到枕头一侧,正眼都不瞅人家。若是有两天不见人不来呢,她又焦躁得很,无着无落的,自言自语地惦记这个,牵挂那个,眼神空茫,跟游魂野魄似的,看了怪叫人心疼的。盼星星盼月亮的,把人盼来了,照旧的不理不睬,周而复始,让人摸不着头脑。

弟子们倒是真正的不介意,无论她态度如何,始终是段老长段老短的,跑前跑后,比嫡嫡亲的子孙还要尽心,事无巨细,考虑周全,就连雇佣护工这样的琐碎的事,都亲力亲为。待到段老临出医院,弟子们又与守木商谈,请他跟随回家,继续照看,月薪一千五百元,包吃住。这待遇颇有诱惑,比医院里做零散护理少了空档期的风险,他立即满口应允。段老的家住在中医院的家宿院里,旧楼,底层,面积狭小,两个房间的窗口全朝西,夏天晒得要死,冬天潮得连墙角都生出霉斑,室内没有装修过,水管电线全都裸露着,且破败,属于三天一大修两天一小修的主儿。守木粗通杂活,一般都是自己动手解决问题,他是吃苦耐劳惯了的,也还是被段老家的下水道搞得蔫蔫儿的。城里鳞次栉比的洋楼,守木没住过,但看是看过的,这屋子跟段老的专家身份确实太不般配了,守木问过,段老的回答噎死他,说的是,要那么大地儿干嘛,种菜,还是喂猪?你当这儿是农村?!守木背地里跟段老的弟子抱怨过,这位弟子身份了得,是现任中医院的院长,有权势有声望,厮人摇头嗟叹,说是以段老的资历,应当直接住进医院条件最好的住宅,关键是,段老不肯,她就愿意呆在这阴冷潮湿的老屋,多人、多次、多角度地劝说,均无果。院长的原话是,这老太太,倔!

守木心里就说,怪道没人敢娶呢!段老一辈子小姑独处,无子无女,守木是一开头就晓得的。作为治疗治疗不孕不育症的大夫,竟然终生不婚,未曾履行女人的天职,实在是诡异至极。守木昼夜伏侍着她,渐渐就有个荒谬的疑问冉冉升起:既然未嫁,难道仍是处女?真相当然不得而知,不过她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守木,可惜怎么避都避不了,腿折了,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实在没辙了,她就闭上双眼,满脸的悲愤,满脸的大义凛然,仿佛行刑场上的革命女战士,是宁死不屈的。守木就促狭地暗笑,八旬老妪了,身体跟枯树似的,要么干瘦,要么褶皱,全无观赏价值,有啥好藏着掖着的?

最麻烦的是,沐浴的时候,段老有本事穿着内裤跟背心,在水里哗啦哗啦冲着,洗完,热乎乎湿漉漉地躲进被窝里,自个儿动手换衣裤,结果是,被子也被弄得水气蒸腾的,守木清理了浴室,还得洗换被褥,烦得要死。弟子来探望段老,守木就说,如此守身如玉的,就该聘女性护工才是呢。弟子说,段老自然是执拗地要女看护,原先请的保姆,全是女性,关键在于,段老虽不是排球队员,身高却足足有一米七五,人又壮实,小保姆轻易是挪移不了的,有了病痛,别人扶她入厕,累得气喘如牛不说,稍一松劲,就把她给跌了,上回摔断腿,就是因为突发低血糖,保姆搀不住,跌了。

守木一介壮汉,鼓捣一老太太自是不在话下。他不顾段老的倔脾气,入厕更衣如影随形,尴尬也罢,老太太满嘴里念念叨叨地抱怨也罢,他一概不理,只管确保老人家不摔不跌。段老的弟子见守木尽心,就偷偷地塞些小费与他,有百元的大钞,有十元五元的散钞,更有一些旧衣物,让守木给老婆孩子穿。长菊对意外之物向来是抱持着欢喜之心,守木带去的旧衣服,她能化腐朽为神奇,过大的童装,她剪一剪,缝一缝,给宝贝穿上,再合身不过,污损了一角的宽身棉布罩衫,长菊绣一朵玫瑰上去,再点缀一根深色腰带,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时尚霓裳。在蓝霜狐出现以后,长菊的态度随即陡然改变,她对旧衣旧物嗤之以鼻,守木再度欢天喜地地驮回去,她恶毒地说,你直接扔给叫花子得了,要不,丢垃圾筒也成。

守木怎么舍得给叫花子呢,丢垃圾筒更是天方夜谭,他就转手送给昔日的工友们,有家有室的工友,人家千恩万谢地收了,就有好事者暧昧地提示他,守木,你别光顾着赚钱,老婆要看牢!守木心头咯噔一下,追着问下去,口风就紧了,说看牢就成,没别的意思。就转移了话题,问他雇主好伺候不好伺候,工钱是逐月发放还是拖欠着,活路是繁琐是单一,等等。一位有些年纪的电工先是蹲在工棚一角,一言不发地垂着头抽烟,抽了半棵,突地往地下一掷,闷声说,小伙子,还是天天儿跟老婆一个炕头歇宿的好。工棚顿时静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守木云山雾罩的,找不着北。他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做护工需要一天24小时呆在雇主家里,连节假日都很少的,请一天假,是要扣工钱的。电工没好气地抢白他,工钱重要,还是老婆重要?守木觉得这问题的设置本身就很滑稽,他就笑着说,两个都重要啊,缺一不可的。电工脸就沉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榆木疙瘩,等你开了窍,已经时过境迁了。大约是守木的恨铁不成钢很是令他气愤,他的一句话里,憋出了滥俗的俚语和文绉绉的成语,而守木彻底被搅晕了,他直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没有人为他解惑,他们同情的目光像一堆高大无序的荒荆野棘,将他痛痛快快地淹没。

守木把这一切归结于蓝霜狐,该死的皮大衣!回段老家的路上,他骑车晃到那家店铺,在街沿边支起一条腿,隔着橱窗张望着,透过各式陈列品,远远地,他看到了长菊属意的那一款,长可及膝,微蓝淡灰,并不十分起眼。但是,此刻,它就是守木的命根子了,守木已经失去了真正意义上的命根子了,他的救命稻草就是那件三万块钱的皮大衣了,没有它,他的婚姻就是一根浮木,浪头一来,就会击沉。买得起皮大衣的男人是有的,愿意为长菊买皮大衣的男人也是有的。他不买,别人会买。他买不起,别人买得起。别人除了皮大衣,还能给予长菊生理的狂欢。他明白的。他统统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