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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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短篇小说(1)

青木瓜之恋

小苔就像一棵寒素的青苔,生长在他生命最暗淡、最易于被遗忘的地方。

遇见小苔的时候,他刚做了一个著名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每日穿名贵衣饰,驾一部银蓝色的跑车,在繁华喧嚣的城中来回往复,脸上时常会露出矜持而厌倦的神情。

像他那样的男人怎么会寂寞呢?他身边有各式各样的女伴,谈心的、跳舞的、上床的、她们犹如一些模糊苍凉的幻灯片,缓慢地、缓慢地在他荒芜的时光中马不停蹄地一张张流转着。

于他而言,谈恋爱像吃一次法国大餐,奢侈却又淡漠,从来没有人令他真正的刻骨铭心过。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然而他一直都知道,总有些什么是不对的。

一次,一位老客户提出苛刻的要求,要在拍摄时用一款纯粹的石膏模具作为背景。时间紧迫,他跑了很多很多地方,无比艰难地搜寻,终于找到了样品。他亲手抱着昂贵的希腊神像返回公司,穿过明亮的前厅时,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顿时向前扑去。周遭的几名人体模特发出纷乱的尖叫。他对自己说,完了。可就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女孩子迎面接住了他怀里的石膏像,巨大的惯性使他们一起摔了下去,石膏像躺在女孩身上,安然无恙。他慌乱地检视他的物品,竟没有留意那女孩足踝扭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后来他知道她叫小苔,整间公司里,她是唯一没有英文名的女孩子。小苔瘦骨娉婷的,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她从美术学院毕业不太久,自低级职员开始做,无非是接听接听电话,或是把不要了的文件一页页放进碎纸机里。她很有耐心地做着这些事情,并不抱怨什么。

他请小苔吃过几次饭,渐渐发觉她和别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她是个很好的玩伴,可以陪他一起参加高空滑翔而不会胡乱尖叫,一张小脸吓得煞白煞白的,仍然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他是个酷爱玩的男人,他的玩包括学习葡萄牙文、摄影、做手工木偶、纂刻,当然也有音乐和逛书店。有一具新型战斗机模型,浪费了他大半个月而一无所获,小苔一言不发地就拼贴了出来。他喜欢这样的女孩子,聪明、透彻,但凡事无所求。

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青木瓜之味》,越南片。影片是苍青的色调,有淡淡的却又是十分认命的哀伤情怀。树上的青木瓜被割下来,瓜蒂白色的汁液一滴一滴地落在一片树叶上,秀气的女佣静静地笑了,笑容很好看,竟有些酷似小苔。他忍不住侧身凝视小苔,小苔对他轻轻一笑,他的心微微荡漾起来。那以后他去云南出差,山重水复地,找到了一只真正的青木瓜,带回来送给小苔。

就是这样了。他曾经在刹那间眷恋过青木瓜淡而温存的滋味,可他的世界却簇拥着绚烂芬芳的热带果卉,青木瓜能算什么呢?

那年公司换了新的BOSS,是铿锵玫瑰那一型的女子,在长青藤名校拿到MBA,30余岁,独身,剪男孩子式样的头发,走路大步大步,可以连续工作24小时。

她召唤他到办公室,与他商榷一宗高额广告的策划。她很尖锐,肃着脸,清脆玲珑地逐一挑出文案的弊端,他有点窒息。但忽然间,她累极,虚眯起双眼,放肆地伸个懒腰,那姿势简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媚态。他怔住。无缘无故的,他为这女人魂飞魄散。

他开始不管不顾地约会他的老板。那火山美女并不拒绝他,他们一起去会所晚餐。他穿纯黑的露背装,身材非常非常美,引人侧目。她扬手叫侍者,她说:“我要红酒,我先生要白酒。”

他的心猛烈震了震。侍者走开后,她顽皮地对他说,夫妻可以打对折的。她够大方,并且充满幽默感。他的心渐渐出了轨道,从此悬在半空中,没法落回原处。

她什么都懂得,知道点什么菜式,知道在恰当的时刻若无其事地轻触他的手指,知道在开会的中间漫不经心地碰到他的膝盖,她太懂得调情。跟她在一起他觉得尊贵,觉得刺激,仿佛在演一部唯美的电影。他很幸福,却幸福得有些患得患失。慢慢地,他明白自己是认真了。

当她的男友从欧洲回来时,他独自去小酒馆喝了大半夜的酒。寂夜的街落着霏微的雨,落叶在风里簌簌地响着,他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于是他去了小苔那儿。

他很久没有见小苔,他送她的那只青木瓜被她很醒目地放在窗台上。见了他,小苔什么都没问,做了一杯浓浓的茶给他,他捧着那杯茶,哭了。

那以后他收敛了很长一阵子,不再与任何女子约会。闲了不过拽着小苔去散散步,或是与她坐在露台上,看斜阳,喝一杯黑啤酒。

倦怠得厉害了,他亦想过就此停留。可对他而言,那是太难太难的一件事。总有那么多恍惚蛊惑的光与影,不住地招引着他脆弱善变的灵魂,使他身不由己。

然后他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时时换着姿彩眩目的女友,他与她们消耗着漫长精彩的岁月。而小苔呵,小苔就像一棵寒素的青苔,生长在他生命最暗淡、最易于被遗忘的地方。

他不断地恋爱,不断地失爱,闷得发慌了,他也会去找小苔,载着她去飚车,车窗外掠过大片大片的卖田。他将油门踩到了极限。

他隐隐约约知道有男生在追小苔,他不问,她也从来不说。他是无所谓的,他只知道,当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无论她在做什么,一定会立即奔赴他的身旁,听他倾诉一段又一段烟花般的爱情。

时日长了,他有些恐惧,害怕自己的感情已经用尽,再不会爱上什么人了。他与小苔彻夜探讨这问题,他说了许许多多颓废消极的话,小苔凝视着他,眼里有那么多的哀伤。看着她的神情,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残忍,傻子都知道她发痴般地爱着他,而他们之间的话题始终是别的女人。

听到小苔要结婚的消息,他很震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无端端地,他觉得郁闷。小苔的未婚夫也是广告业的,他很轻易地打听到了那男人的一些过往,其实那不过是一些辜负与被辜负的情节。但他还是大大地生了气。他大义凛然地,以一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情告诉了小苔。他等着她在真相面前泪雨滂沱,但她没有。她只是冷静地说:“我知道了。”全然不吃惊,似乎早已知悉。他欲言又止,心情灰暗下来。

可有天夜里,小苔打电话告诉他,婚礼取消了。再看见小苔,她没有解释什么,依旧平静、从容,仿佛中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在年假中去了欧洲,耽搁了15天。回来时小苔去了机场接他,小苔把头贴近他的胸口,轻声说:“我想念你。”

“我不值得的,”他温言道,“去城中走一走,像我这样的男人起码有八万名。”闻言小苔松开手,没有看他,无声无息地转身走开。

同年秋天,他在新闻发布会上认识了一名年轻的女孩子,穿灰色条纹套装,裙子是波浪性,增添三分妩媚。她化很淡的妆,怯怯地,向他递过宣传资料。

发布会结束以后,他约她晚餐,点了八六年的克鲁格香槟,牛排烤龙虾加鱼子酱。他的胃口很好,那女孩子清淡的、毫不张扬的面容让他舒服而自在,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很多话。

他控制不了自己,常常去接她下班,她纤细、削薄的手被他轻轻握在掌心里,他头一回有了天长地久的念头。

结婚请柬是辗转送给小苔的,小苔却没有参加他的婚礼,她托人送了他一盒很美的石头,替她送礼物的同事说,那些石头有着匪夷所思的价格,象征着地老天荒。要到此时,他才知道,小苔至大的嗜好便是收藏石头,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南方有点名气的石头鉴赏家。他有种茫然的牵痛,认识小苔这么久了,他一直一直都在自私地诉说着他的种种烦扰,而对小苔,他了解得多么少。

小苔请了长假,独自去甘肃旅行,据说那里新近流转着一些出土的古石。

初闻小苔在甘肃不知名的小镇遭遇车祸身亡的消息,他完全不能置信。小苔辗转寄给他一只干枯的木瓜,还有一块珍稀的石,在那上面,镌刻着他的名字。他把那块石头放在手心中,缓缓地、缓缓地走进耀眼的阳光里,眼前空空的,什么都看不见。

有一天,是在小苔完全失去联系后,他的太太买了一张碟片,是那部《青木瓜之味》,望着枝头苍绿的青木瓜,年少的女佣晶莹地微笑起来。就在那一刻,他想起小苔。他无意识地转过身去,蓦然发觉他太太有一张如小苔一般朴素的脸。

他的心头犹如雷击,当初那样痴狂地娶了这女孩子,只因为她与小苔是这样的相似,一种清隽的、干干净净的明澈,却不追问,就像一直内敛温存的青木瓜。原来,他一早就爱上了小苔。当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长久地等候时,他却一径天涯海角地逃;当他终于有勇气面对感情的真相,却是永永远远失去了他一生中的至爱。

不久以后,他买下了小苔居住过的公寓,他知道,那安静的女孩子曾经一天又一天,沉寂无望地坐在这里,迎着风,等待天黑,等待爱情的来临……

冬天的风之花

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了这些风之花,把握住了一世的感情,可是会飞的东西终究是难以捕捉的,宛如天佑的爱情。

要到落幕的时候,她才肯真正相信,天佑所能给予她的,不过是一个男孩的20岁以及他最初、最潦草的爱情。

她是在碎雪纷飞的冬日遇见天佑的。起初,是天佑先喜欢她,在她尚未察觉以前,他便已用心。

那年她已经读到大三,是物理系的激光专业,很冷僻。在班里,她是唯一的女生。学校在一座著名的雾城里,生长着古老挺拔的香樟树,枝叶倒是苍绿,干干净净的。入了冬,她经常踩着一地落叶,在灰茫的雾里走来走去,视线里尽是模糊的人群和街景,整个人像活在一场恍惚的梦里。

同学里有人忙着谈恋爱,有人忙着打工挣银子,但是她只喜欢念书。除了念书,她什么都不会。别人要找她,就到实验室去。她好歹坐在那里,无论看什么书都好,或者帮忙清洗试管、烧杯。与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混熟了,他们也很放心地让她呆着。闷了她就做实验,重复课堂上的那些,注视着一种液体和另外一种液体绚烂纷繁地邂逅。

那一次,是在傍晚,走廊里突然一阵乱。她以为是失火,手里抱着一大叠英文书来不及地奔了出去。外面聚集了一大堆人,不知在吵什么,说着说着竟然动起手来。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这一招,头立即昏了,傻傻的,都忘了避开。惊恐中有位陌生的男孩把她远远地推到一边去。幸好他们很快就停止了。系里一位高年级学兄趴在地上,膝盖流了一滩血。

那个推开她的男孩在她耳边轻声说,好走了,已经结束了。她目瞪口呆,他望着她,笑了,笑容酷似她看了好几遍的《勇敢的心》里那个好看的男主角。他顺手接过她的书。我帮你,他说。她跟着他走回实验室,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很准确地把书放在她常坐的桌前,四处张望着。

实验室的窗口正对着一片低缓的山坡,有密密的尚未衰枯的芒草。呵,原来这地方美得不像话,他夸张地吹了一声呼哨,难怪你整天在这儿。闻言她很诧异,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你不快乐吗?”他审视她。

“也不见得。”她言不由衷地应付着。她发觉他的外套上糊着血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轻淡地解释了一句,那帮老痞,前天打了我们班两个女生。又问她,大一?她说大三了。他略微吃惊。

你的脸真是朴素。他说。他伸出手来,苏天佑,大众传播系。她茫然,老实说她从来不留意文科的门类。她没有和他握手。尽管他十分俊朗,却绝非她的经验能够接受。

隔了两天,她在公告栏里看到苏天佑的名字。一张白色的,是处分,关于那天的群殴事件,苏天佑首当其冲,受到严重警告。另外一张,是醒目的红色,正中赫然的,是他的论文获大奖的消息。

她有点发怔,照例这样的男孩是轮不到她的。因此当他在课室外等着她、邀约她看电影的时候,她很干脆地就拒绝了。他的脸有些发红,局促着,却没有纠缠,仅仅是问,看电影,是不是很老土?她急忙说不是不是,是我真的有事。她猜想自己谨慎的模样一定是把他当成阿飞了,但是根本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的慌乱。

他们在微雪中行走,他沉默地一路送她回宿舍。寝室里的同伴围着她肆意尖叫,他是苏天佑、苏天佑哪!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好象是牵着一个文盲去辨认再简单不过的字。然而她不过是漫不经心地笑笑罢了。

圣诞节他送了一套封面华美的外国童话集给她。她笑,发神经了,拿她当三岁小孩子。她很含蓄地告诉他,自己自小就不看这类书,里边的女主角什么都不做,遇到困难只会咬牙忍耐,流着眼泪等待男人搭救。你不觉得很乏味吗?她故意尖锐地问。他很尴尬,一时间无话可说。她温和地补充道,我们不适合做朋友的。

他并没有放弃,铺天盖地地写信给她,每一封开头都是,你在听吗?仿佛人就在对面,一双很深很清澈的眼睛忧伤地、忧伤地倾诉着。慢慢地她把持不住了,夜里依稀感觉到他唤她的声音,风一般轻柔的,抚摩她的皮肤。她很迷乱,不知是为了那些信,抑或是信里的恋情。

他再出现,是一个月以后了。她的抽屉里满满的,全是他的信,一封一封的,用很厚实的纸,落墨极重,是要她牢牢记住的。他在楼下大声喊她,她跌跌撞撞地扑下去,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蓦然发现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又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