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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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篇小说(1)

蓝霜狐

他无比忧伤地获得了让他苦思而迟迟不得的结论,由于他的枯萎,长菊把年轻健康的身躯里潜藏着的巨大的情欲转化成了希奇古怪的癖好,其中之一,就是对于裘皮大衣的贪恋。

她有个稀罕习惯。翻着书,够钟点吃饭了,或者是,手头有其它的事情了,顺手抄起一张人民币,往书页中间一夹,算是记号,相当于别人使的书签。那些钞票,面额有大有小,百元老人头也有,零散分币也有。有些书,是浏览过一次,一辈子都不再触碰的,也不见她清理里头的宝贝,票子不论多寡,都是永生永世不见天日的意思了。

守木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认真不把钱当钱的人。不过说她糊涂呢,她却又精明得很。她的书桌是老式的,有三格抽屉,最底下的一格,满满当当的,塞着大把大把的纸币,需要书签的时候,她就从里边抽一张,就当抽厕纸那么稀松平常。但你要真以为她视金钱如粪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有一天,守木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枣莲子羹端到她面前,说,段老,趁热吃吧。她正看书呢,拉开抽屉,就手抓了一张纸钞,夹在书里。守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就一眼。像一只小心小心的、试探着的、怯生生伸出的手,被她的目光给逮了个正着。

她说话了。面无表情的。慢条斯理的。却是顺溜娴熟,颇有句句惊心之势。她说,抽屉里的钱,加上我先先后后夹在书里的,一共是三万二千零九十六元一角两分。她说,这三万二千零九十六元一角两分里边,有百元币六十五张,五十元币七十二张,二十元币两百一十六张,十元币九百八十一张,五元币一千二百三十六张,两元币三百五十三张,一元币六百六十六张,五角币四百二十八张,两角币一百九十四张,一角币五百七十一张,五分币六十四张,两分币七张,一分币八十三张,这当中,有先后发行过的五套人民币的各种版本——

你想听吗?她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盯着守木。守木是早就歇菜了,脑子里像闯进了一群大马蜂,发出嗡嗡的低鸣声。他对自己说,坏了。多年前在简陋的乡村小学教室里考数学时的恐惧与惊慌,他妈的又回来了!

你想听吗?她重复了一次。守木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畏惧那些繁乱的数字,自打幼年时期起始,它们就像天空中的星子抑或草甸里的花朵,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晕。守木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自动辍学了,理由之一是他的数学成绩从来没有超过二十分,当然别的科目也基本不及格,他坐在教室里,不是睡觉,就是打架。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迷上了武术,整天忙活着压腿、扎马步,捣弄着不知是蛤蟆功还是螳螂功,嘴里发出呵呵呵的声响,胆儿小的女生被他吓得哭鼻子。没有谁为守木的离开感到惋惜,每个人都认为念书于这位少年版的武林高手,无疑于酷刑之一种,且饶他一条小命吧。

逃离的守木反倒频繁露面,他几乎天天到学校里,帮着挑水烧饭。村小的教师往往兼具知识分子与农民的双重身份,赤着脚,黏着泥,在田地与教室之间来回奔忙。守木腿勤脚快,为老师分担了不少耕种稼穑的活计。那个头发像杂草的数学老师经常嗟叹,这娃娃,气力不小,可惜就是脑子不开窍……不过大家很快就知道,虽然守木是天生的数字盲,但他在经济学领域却是无师自通,他的低成本付出,换取了高利润回报——他把班里最美的女生长菊弄到了手。

长菊跟守木同岁,跟守木截然相反,她的分数永远高踞榜首,她一路蹭蹭蹭地读到了高中二年级,直到一桩小小的意外让她的校园生涯戛然而止。她怀孕了。17岁的长菊做掉了她与守木的第一胎,跟随守木到城里打工。两年以后,她再度怀孕。这一次,她生下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婴,眼瞳清澈、肌肤胜雪,像是她的翻版。守木任劳任怨地照顾她们母女,挥霍着家里所有的存货。长菊差不多每日消耗二十几枚鸡蛋,守木一大早起床烧开水,在大海碗里磕五个鸡蛋,搅匀了,冲一大碗热腾腾的鸡蛋花,额外添两大勺子红糖,上午加餐是葱花炝锅下细挂面,面条当中卧五个鸡蛋,午饭还是炝锅挂面卧五个鸡蛋,晚上是小米稀饭一大碗加两勺红糖再加白水煮鸡蛋五个,宵夜是红糖水煮荷包蛋。月子坐完,守木黑瘦了一大圈,长菊则珠圆玉润,如同一只透明的鸡蛋。守木和长菊生长于古风盎然的偏僻乡村,一大老爷们儿如此耐心细致地伺弄婆姨,简直有些逆天而行的意思了。守木却是丝毫不在意那些条条框框,他毫不掩饰对长菊的切肤之爱。

守木携妻带女返回老家,在村子里大摆宴席,两口子的喜酒以及女儿的满月酒合二为一,这在民风刻板的山乡算得惊世骇俗之举,雷倒了一大帮耄耋老人。给孩子上户口更是费尽周章,因为他们根本不够法定婚龄。结婚证是后来补办的。

美色与智慧同样超群的长菊其实一直都是各阶层少男垂涎欲滴的猎物,资质平庸、家境贫寒的守木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起初靠的是劳力,渐渐地就转变成暴力了,仿佛一头雄壮的公狼,守木用拳头喝退了长菊身边层出不穷的觊觎者。最血腥也最彻底的一次,是守木将一位给长菊写热辣情诗的白面书生打到了内脏出血,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两个月。守木在少管所的铁窗里度过了那年的春节,长菊托人捎给他一件厚实的毛衣,是她亲手编织的。这种近乎幼稚的粗暴行为,在长菊的人生辞典中显然被误读成了英雄主义的代名词,她从此没有正眼瞅过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细瘦男生,守木高大的身胚和累累的肌肉让她感到一种大地般的坚实,哪怕这样的坚实跟金钱、学识、人脉等毫无关联。

女儿出世后,守木与长菊的家庭格局在最初呈现出分离的状态,守木在城里打工,长菊留守村庄,种地、带孩子、服侍公婆,与大多数农村夫妻一般无二。但长菊的劣势很快就暴露无疑,她按照书本哺育女儿,按照书本春种秋收,而事实是,体质羸弱的女儿被斥责为娇生惯养,田地里经她手的秧苗亦总是病怏怏的,她自己,每日在奶粉锄头锅灶间搞得蓬头垢面。在婆家人一日比一日更加冷淡的面容中,长菊收拾行囊,怀抱幼小的婴孩,投奔城中的丈夫。

有过前科的守木没有仗着天生的悍汉身材以及三脚猫的功夫,往业余打手的路子上发展,他洗心革面,拖家带口地在一处工地上安营扎寨。作为占地面积多达九百余亩的超大型住宅小区,其修筑工程历时五年之久,守木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养家糊口的活计。平日里他做搬运工,长菊料理家务,即使是居住在工地上的一间破败狭小的工棚里,即使守木的进帐仅能温饱而已,可是浸淫在宽广博大的城市气场中,长菊的小资情结慢慢地衍生出来,她尽忠职守地扮演着全职主妇的角色,从旧书堆里淘出的时尚刊物里吸取着精致生活的知识,把庸常的日夜过得像细瓷器一样婉约润泽,并且从不增加丈夫的经济压力。守木每日汗流浃背地返回工棚,总能看到贫寒却漂亮的小窝,砖头木板搭建的床上覆盖着碎花粗棉布,沿墙一溜空酒瓶空罐头瓶,全都栽种着葱葱郁郁的花草,一张拣来的瘸腿餐桌摆满了清爽养眼的小菜,老婆和女儿有着同样亮晶晶的双眸、散发着同样淡香宜人的爽身粉气息。在一群粗枝大叶的农村婆姨中间,长菊和娇滴滴的女儿犹如两副美丽而脆弱的绣品,闪耀着眩目的光芒。守木的生活譬如清甜的甘蔗汁,啃了一截又一截,唇齿余香。

守木的幸福岁月持续到了他23岁的那一年,在此之前,他们一家三口稳稳地呆在喧闹且杂乱的工地上,犹如繁茂健壮的作物,守木是硕壮的瓜果,长菊跟女儿是两簇脆嫩的香葱,城市的阳光雨露把他们滋养得结实灿烂。然而,一根从天而降的钢筋咣当一声,将他们清洁有序的日子砸得粉碎,将他们的甘蔗林彻底摧毁。

相形于其他受伤的民工,守木算得是幸运的,他的东家没有推委搪塞,没有打太极,而是义不容辞地把他送到一家三甲医院,及时送去厚厚一沓医药费。在充足的经费保障下,守木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个礼拜,医生宣告他痊愈了。只是,此痊愈非彼痊愈,是残缺的、余音袅袅的,是不彻底的、不完整的,带着点悲凉的意味——

他做不成男人了。

大夫的解释是,这是器质性的,不同于功能性的起因,后者的治疗成效远胜于前者。守木迫不及待地截住大夫的话,守木一口气地说下去,他说,我得治我一定得治大夫求求你帮帮我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要治砸锅卖铁我都要治。大夫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大夫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这时,一旁的东家说话了,东家说,大夫你就试试吧。东家说,守木你放心,费用我会负责到底。

于是守木继续他的治疗,价格不菲的药物源源不绝地进入他的体内。可是,一切毫无起色。他在无人的厕所中,在深夜的被褥底下,悄悄地拨弄着自己,他的身体完好无损,却像建筑工地上停电的塔吊,死气沉沉。

终于,某一天就诊的时候,大夫破天荒地没有使用处方笺,而是停下笔,委婉地告诉守木,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种病急不得,越急越坏事,你这头,急得满头大汗了,它那边是不声不响、静静悄悄的,往往是,你忽略了,冷落了,甚至是,认命了,突然地,一切恢复正常,就好象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位大夫年届六旬,是那一科的权威,每次挂号都要排一整夜的队,他很严谨,是不屑于吃药品回扣的样子,不欺不哄,如实相告。守木央求他无论如何开些药片片,他摇头,说是调养将息就成,再问,回答是,这病要痊愈,难度大,大意是跟中五百万彩票的几率不差什么。

大夫的坦陈却让守木有些受不了,出了诊室,在阴凉的走廊里茫然走着,心里空空落落的,像是刚刚丢了赖以生存的饭碗,有点不知何去何从的迷惘。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那人问,小伙子,这儿有新到的病人,五十块钱一天,做不做?人家把他当作在医院里出出进进的护工了。

这其间,受伤治疗,加上频繁出入医院检查开药,守木对护工这行当有了基本的了解。在他卧床不起的那段辰光,长菊拖着蹒跚学步的女儿,没法儿24小时呆在医院,东家特地派了一名工友全天候地陪伴守木,端屎端尿,递茶送水。同病室的病人有的是家属陪床,剩下的就是请护工。护工有男有女,以青壮年主要,报酬不等,大多在四十元到六十元一天,管吃,夜里就在病床边搭一张钢丝床。这待遇,比守木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地还要好,还没风险,既安全又实惠,遇到大方的雇主,常常是病人出院了,鲜花水果各类大盒小袋的营养品,一股脑儿送了给护工。护工自是不肯消受的,人前脚一走,后边就如数拎去了医院门口的小卖部,多多少少换些现大洋,小卖部乐得贱价回收,重新出售,这样循环往复地,利润就大大地出来了。

因此被人误作了护工,守木并未辩解,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既然男人没得做了,跟长菊保持适度的距离是守木求之不得的。东家仍然让他们两口子睡在工棚,每晚一上床,躺在长菊身旁,守木就手心冒汗、心跳如鼓,紧张得跟审判庭上的罪犯似的。发生事故以前,守木仗着年轻气盛,差不多是夜夜都要的,两个人都习惯了入睡前的一番甜蜜捣弄,久了,就成了某种仪式,比如睡前洗脸刷牙洗臭脚丫子,是已婚男人的规定动作。如今缺了这重要的一环,而且原因在自个儿,守木就觉得愧疚,觉得不安,觉得欠着长菊什么,总想躲着避着。到后来,简直成了神经质,长菊的身子一贴近,他就发慌,慌得仿佛借了高利贷,眼瞅着还款期限到了,口袋里却是涩得连利息都掏不出来,那情状,抖抖床单,估摸着能落下一地的鸡皮疙瘩,那个糁人劲儿啊。

于是守木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他的新职业,尽管东家拍胸脯许诺,但凡他有一日的活路,绝不让守木一家子失业。东家其实不是什么大商甲,那块辽阔的建筑工地的归属权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属于一家如日中天的开发公司。大开发商手底下由若干的中小承建商组成,基本形成一个倒金字塔形的结构,越到基座,人数越多,有钱大家赚,说的大概就是这意思。守木的东家只是其中的一名承建商,在整个倒金字塔当中位于中不溜的地段,有钱,但尚未步入豪富行列。

东家是仁义的,够男人,出了事,没有急于脱身,而是大包大揽负责到底的作派,言之凿凿地表示,守木康复得好呢,就接着做工,搬运工,架子工,电焊工,木工,安装水暖器材的工人,开塔吊的工人,卷扬机司机,哪个工种都行,若是落下了伤残,工地不是还有轻松活儿吗?看大门成,守材料也成,反正是不会亏待他的。守木感激他的担当,却是不肯再留下了。混在一帮虎虎生威的男人中间,他是浑身的不自在,犹如误打误撞摸进了狼群的羊,汗毛倒竖、瑟瑟发抖。再则,护工赚钱更多,又能名正言顺逃离老婆的床,一举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