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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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篇小说(23)

火车轰鸣着,由远及近地驶来了,卷裹着巨大的风。路边的草丛便瑟缩了,匍匐了。笙皓接过拎在敏敏手里的行李,行李不比来时轻,敏敏妈妈在里面装了很多礼品,有给周梧的,也有给笙皓的。笙皓嘴唇翕动着,他的神情焦急起来了,他迫不及待地要表述了。敏敏的心就砰砰乱跳,没来由的。

“笙叔叔——”敏敏战栗地叫了一声。火车停在他们跟前了,车头冒着浓浓的蒸汽。车门一开,上下车的旅客挤攘不休。

笙皓转过头去,透过敏敏,他看见远处的一团沼泽,沼泽中生长着茂密的剑形植物,正开着细碎细碎的紫色花。他使劲吸了口气,轻轻问道:

“敏敏,那是菖蒲吗?”

第五支棒冰

豆沙棒冰,小菜是喜欢的。水果棒冰,小菜也是喜欢的。牛奶棒冰,小菜还是喜欢的。1982年的夏天,8岁的小菜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名光荣的棒冰师傅。

1982年的棒冰一共有五种颜色,白、黄、红、绿、褐。

纯白色是牛奶味儿的,一吮,就有一股浓郁的奶香在口齿间慢慢浸染开来。那是小菜最迷恋的味道。他本不喜欢奶制品,新鲜牛奶不喜欢,奶粉也不喜欢,就连表叔从新西兰寄回来的干奶酪,那样珍稀昂贵的礼物,妈妈藏着掖着的,捱到过年了,大物件一样放到他跟前,他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而牛奶做的棒冰,可把他谗坏了,怎么吃都不够。牛奶兑了大量水,结成冰,积淀下来的,就是牛奶最精华最醇香的部分了。小菜是这样以为的。

椰黄橘红苔绿的,则是水果味儿的,说不上来具体是哪一类品种,反正还没触到舌尖,先就是一阵幽淡甜蜜的香,既像橙子,又像西瓜,还有那么一点点香蕉的嫌疑,小菜不知道,那叫香精。也有容易辨认的时候,那就是棒冰师傅别出心裁,在棒冰头上点缀一粒小小的蜜饯干果,比如葡萄干,比如樱桃,小菜是认得的。与别的孩子不同,他不会猴急地把那镶嵌在冰块中的玲珑小果一口吃掉,他总是放到最后,让棒冰在肚腹间缓缓融化了,剩一小块,浮冰似的,怯怯萦绕着深色盈泽的果实。这时候,他用齿尖轻轻一啄,果肉就跳出来了,完完整整地,躺在了他的口腔中,带着轻微清凉的酸涩。果肉也会融化,那速度就比棒冰慢得多了,由浓至淡,再到味同嚼蜡的程度,至少需要耗费一两个钟头。当所有的滋味都失去了,果肉也就死去了。死去的果肉的身体,小菜仍旧不会草率地吞下去,他把它压在舌头底下,任凭它无声无息地呆着,如影随形。

褐色的棒冰比较少,那是用豆沙做成的。红豆沙或是绿豆沙熬得烂烂的,塌骨烂筋了,皮肉分离了,皮儿浮了上来,馅儿全都沉到了锅底,顺底舀起那么一大勺,沙沙的、糯糯的,就可以用来做棒冰了。当然,这都是小菜的想象。实际上豆沙棒冰往往显得粗糙,冰块里时时藏着柔软的豆皮儿,偏红的,是红豆沙,偏绿的,是绿豆沙。吃豆沙棒冰,须讲究姿势,得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像酷夏贪凉的小狗狗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舔拭着,在漫天遍野冰凉甘甜的触感里,突然地,就会出现一点微暖的阻拦,试着一啜,又没了。正疑惑间,猛醒那渺小的一片豆皮儿,其实已经悄悄地、阴阴地、鬼鬼祟祟地躺到了舌头上,或是牙齿间。这时小菜便有了一种请君入瓮的愉悦,洋洋得意地用舌尖一捋,夸张地把那豆皮嚼碎了,踌躇满志地、意气风发地仰脖消灭掉。这与水果棒冰里的干果又不同了,相比之下,干果是饱满的、明晰的,而豆皮却是委顿忧郁的,如潜伏在暗处的奸细,窥视着,闪躲着,充满悬念。

小菜沉浸在与各式棒冰斗志斗勇的幻想中。自然了,这都是在家里的小阳台上偷偷进行的。手里的棒冰,不能给妹妹小意看见,小意看见了,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斗。与别的洋娃娃一般斯文的小姑娘不同,小意是个可恶的孩子,一个落草为寇的女强盗。她很少哭,不用眼泪、而是用拳头来解决遇到的大部分问题。小意的拳头一到,小菜就得乖乖缴械投降,他一投降,棒冰就归小意了,小意拽过来,那支小菜吃了十来分钟仍剩一大半的棒冰,三两口就被她狼吞虎咽吞进肚里去了。从她口腔里发出的咯蹦咯蹦的声音,简直把小菜刺激得发疯,他恨不得那冤死的棒冰顷刻化作钢针,化作利刃,把小意的五脏六腑狠狠践踏一番,让她求饶,让她痛哭,让她永世不敢再抢走他的棒冰。

然而那只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想象。吃完棒冰,小意把一根孤零零的木棍儿扔在小菜脚边,扬长而去。这是一种姿态,一种大赦天下的姿态,也是一种政策,一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小意知道哥哥有搜集冰糕棍儿的习惯,她把残留的战利品赏赐给了他,算是给予他不战而败的奖赏。否则她完全可以勇猛地把小木棍嚼掉,活生生吞下去——如果是属于她的棒冰,她会这样做的。小意本来就是一个野丫头,消化能力惊人,吃冰糕棍儿的粗蛮举止因此延续多年,在长成以后到成家以前这一特殊阶段,她甚至顿顿都以简便爽脆的干嚼方便面充饥。

1982年的小菜在家里的地位是很不堪的,他不得不臣服于小他三岁的妹妹。打弹珠,他很快就丧失了对弹珠的所有权。拍洋画,拍到最后,洋画都进了小意的口袋。就连滚铁圈这种事情,他都是小意的手下败将。要命的是,他对肉腻腻、软融融的小动物有着天生的恐惧,而小意则是昆虫发烧友,她把挖回来的蚯蚓放到他的鞋子里面,把白嫩的蚕宝宝养在他的文具盒中,至于被五马分尸的蚂蚱,那一定是埋葬在他的枕头底下了。每当他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火速赶来的,必然是小意,她不救他,只远远袖手旁观着,嘴边挂着促狭的坏笑。

其实小菜是很慈悲的,他没有采取过任何报复的手段。小意吃的棉花糖,他不抢,小意看的铁臂阿童木的连环画,他也不抢。他的愿望其实很卑微,不过是安安静静地与棒冰呆在一块。这么卑微的愿望,都被小意粗暴无礼地破坏了,他不能不恨她。

在频繁的战争中,小菜学精了,他把吃棒冰的地点改到了烟熏火缭的厨房,蜷缩在妈妈围裙的影子里,享受那徐缓冰润的沉醉。妈妈被他身上那男孩子少有的腻乎劲儿感动着,一心一意地庇护他,一旦妹妹提着凶猛的弹弓或是粗大的树枝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妈妈就会伸出油腻腻的手,挥苍蝇似的赶开她,去!去!妹妹就落荒而逃了。小菜就安全了,可以完美地完成他的棒冰之旅。有淡淡花纹的包装纸,是要舔一舔的。薄薄的棒冰棍儿,带着木头的清香,也是要舔一舔的。至于豆沙棒冰里的豆皮儿,水果棒冰里的蜜饯干果,那简直就是山色水景中的溪涧奇峰。小菜对厨房的烟雾腾腾恍然未觉,他置身在他自己的海市蜃楼。

豆沙棒冰,小菜是喜欢的。水果棒冰,小菜也是喜欢的。牛奶棒冰,小菜还是喜欢的。1982年的夏天,8岁的小菜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名光荣的棒冰师傅。

可惜小菜不知道,他吃到的棒冰,并不是由专门的棒冰师傅做出来的。不仅不是普通的棒冰师傅,他所吃到的棒冰,都是由实验室里的高级工程师所做的,而且都是水平很高很有威望的专家们,他们在做完实验以后,逢到有兴致,就把剩余的冰块利用起来,加上一点香精、奶粉,往冰库一放,就成了美味的水果味或是牛奶味的棒冰。遇上谁家煮豆沙汤,听说这边做棒冰了,立马一溜烟地端一碗过去,于是连豆沙棒冰都有了。

那辰光,人们的生活清寒简单,肉是好东西,鸡蛋是好东西,而棒冰是什么?棒冰是月历画上外国女明星胸口那一串亮晶晶的项链,美则美矣,全无用处。兼之设备有限,没有人想到要大力发展棒冰生产事业。棒冰五分钱一支,鸡蛋五分钱一只,谁家大人要是宠孩子,弃鸡蛋而买棒冰,总是摔盆子砸碗地嚷嚷一句,他妈的不过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这样子虽是做戏,做给周遭艳羡的妒忌的怨恨的眼珠子看,但孩子听了,却是心惊胆战,接过棒冰的手抖抖瑟瑟,夜里兴许还做一个两个噩梦。由此,棒冰成了孩子眼中不折不扣的稀罕物。

小菜每年是可以吃到三支棒冰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意外地多得到一支。几乎一到暮春,他就盼望着属于他的法定的棒冰,牛奶味的,草莓味的,豆沙味的,最好能每样一支。可这一点并不尽在把握,得视当天做棒冰的原材料而定,有什么是什么。有一回,他吃到用沙棘冲剂冻成的棒冰,大概是白糖分量不足,凉中带苦,吃完他就哭了(注意,他是美滋滋地连木棍儿都舔了一遍才哭开了的),闹着要妈妈另赔他一支。翌日妈妈果然带了一支果味的给他。这就是第四支了。那一年,他吃到了四支棒冰。准确地说,那是1981年。

到了1982年的夏天,这个小小的阴谋家早早就设想着筹划着如何得到四支棒冰,他的假想起伏跌宕,甚至包括翻进制作棒冰的那个房间,偷窃一支。

一支。就一支。他没有奢望得到更多。他一点儿都不贪婪。

制作棒冰的房间小菜去过,在一幢三层楼的实验室,二楼上。门是紧闭着的,靠近走廊这头开着一扇圆形的窗,窗户架设着铁栏杆,几乎看不见里面——即使没有铁栏杆,也还是看不见的,一块深蓝色的家织布窗帘把好奇的视线统统隔绝在外。

那扇窗平日不开,窗一打开,就意味着有棒冰出售了。就有孩子捏着小面额的硬币纸币,把窗帘撩开一角,怯怯喊着,叔叔,棒冰。钱进去了,棒冰裹在菲薄的包装纸中,由窗口被送出来。孩子接了,第一个动作往往不是吃,而是跑。两手颤巍巍地捧着棒冰,一路飞也似的跑出去,跑老远了,跑出一身汗了,这才停住,仔仔细细撕掉包装纸,陶醉地享用起来。那跑是吃棒冰以前必须的一个程序,似乎不跑,不足以体现极致的兴奋与深刻的感激。

小菜没有那样跑过,也没有那样慎重地接过由窗口递出的带着包装纸散发着白色寒气的棒冰。他的棒冰,都是妈妈带回来的。妈妈不允许他擅自去实验室买。

妈妈其实就在神秘的蓝色窗帘背后工作。小菜父母所在的科研所分作许许多多的科室,妈妈的科室是研究什么的,小菜不知道,他只知道那间实验室里,可以制作出销魂蚀骨的棒冰。

做棒冰的,就是妈妈的同事,男同事。他们在实验完成以后的一些酷热的傍晚,做出解暑的棒冰,卖给科研所里引颈张望的谗嘴小家伙们,赚取微薄的福利,发作奖金。作为女同志,妈妈从不参与具体制作过程,一下班她就得赶着回家做饭,她的老公在家事方面体现出的懒惰与霸道极具大老爷们的做派,她由此得到了广泛的同情,因此奖金她还是照样有份的。这笔来历奇异的奖金,后来还在贫寒的科研所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为其它清水衙门一般的科室虎视眈眈的焦点。这些事情,小菜从来就不了解,他只是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夏天,盼望着有棒冰的夏天。

1982年的第一支棒冰到来时,六一节已过去了十来天。小菜在六一节那天闹过,闹着要吃棒冰。妹妹小意也闹了,却跟棒冰无关,她是要在六一节幼儿园的游园活动中穿上那条妈妈为她新做的碎花布连衣裙。六一节偏偏下雨,头晚就下开了,连绵不绝。那雨就把天色揉得阴阴的,气温也弄得凉凉的,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快就爬上一条一条冰冰的小蛇,小蛇往里钻,就觉着彻底的凉意了,于是就打喷嚏,就头晕。小菜很知道着凉的后果,他不要新衣服穿,虽然妈妈为小意缝衣裳的时候,也为他缝了一套带飘带的水军款式的短袖衬衣与短裤,很神气的。但他只要棒冰。

妹妹撒泼奏效,穿着新裙子趾高气扬地出发去幼儿园,他则被妈妈搂进怀里,抽抽搭搭听着妈妈轻言细语许下的各种诺言。明知道妈妈的承诺多半是哄他的,但无论如何,好听的话儿总是让人很受用,就像大年夜一串串缤纷的烟花,升腾起来,绽放开来——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也怪,六一节的雨下过了,天气骤然暴热。有一天下午,他放学回家,正用带靠背的椅子和一张很小的方形凳子写着作业呢,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他一边写着,一边不住地起身张望。往常这时辰,妈妈从幼儿园接回了妹妹,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晚餐。他一旦懒懒地唤一声妈妈,妈妈就会顺手拈过一块刚煮熟的豆腐干或是四季豆什么的,塞进他嘴里。妈妈说,豆制品有营养。

但那天妈妈很晚才回来。回来的时候,爸爸已经坐在窗前看了很久很久的报纸,光线开始暗淡了,爸爸啪嗒一声扯亮了电灯。随妈妈一道晚归的,还有妹妹小意。小意一进门,就跳到爸爸膝盖上,要抢爸爸的报纸玩。

妈妈手里提着惯常用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站在门边,换了拖鞋,向他招招手,小菜,来!他狐疑地走过去,看着妈妈拉开皮包,露出军绿色的搪瓷口杯,他的心就重重地一跳。

杯盖开启,一支奶白色的棒冰静静伫立在里面,通体透白,熠熠生光。这支棒冰漂亮得出奇,它的体形不是钝钝的长方形,而是柔润的圆柱形,就连两头都是圆圆的,就显得瘦了一圈,秀气了很多,益发地矜持了。

包装纸已被撕掉一角,棒冰身下有了一滩融化的水渍,面对这支外表不寻常的棒冰,小菜突发奇想,决定让棒冰全部化成水,试一试喝下去的感受。他猜想那绝对是很过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