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霜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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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篇小说(17)

“口说无凭,到底,她没有责任管我的,等我出了医院,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死胖子说清楚,我白白跟了他三年多,该怎么算帐,不是他一撒手就可以不闻不问的,什么都得有字据,大姐要是代表他来,也是要有个凭据的,要不然哪天大姐不想管了,我找谁去?死胖子要是真不管,我告他去,告他重婚罪,让他蹲大牢去!”9号不是傻子,她抓住了胖子的死穴,重婚。

王村不便答言,她想死胖子既不露面,必是情义皆无,9号去找他要说法,这说法关涉钱,一旦关涉钱,就没有温情了,必然是一场硝烟弥漫的世界大战。王村是有经验的,当年为着猪猪,与老板打官司,那会儿她与老公还好,两口子半夜里不知多少次抱头痛哭,那种冤屈无处诉,那种渺小与无助,仿佛面对的是一堵电网密布的高墙,无门、无路,彷徨至死。王村没有读过卡夫卡的《城堡》,但她自动把打官司比喻成一道绕不进的城墙。9号这病,撑得住那样的一番闹腾?

9号的打算,王村只是倾听,蜻蜓点水地劝一劝,五天以后,9号出院了,9号对她耐心细致的护理很是感激,把吃剩下的小半篓苹果给了她。老太太与她结算了租弹簧床的几十块钱,老太太有些想要反悔,呐呐地试着说:“护理费是给的一千元哟……”王村笑着坚持:“弹簧床不是我的,人家是要收租金的”。王村收钱是从不手软的,她心软,可在钱的问题上,她从不肯让半步。

妇人没有出现,派了司机来接,9号是自这间VIP房里走出来的阵势最小的病人,司机拿了行李,王村相帮着搀扶了9号,一直把她们送到停车场。临上车时,9号拉着她的手,说自己回家休养一段,就要到肿瘤医院做化疗,问王村愿意不愿意去那边照顾她,王村好整以暇地笑,说老太太那里有自己的手机号码,到时候联系吧。其实王村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她在肿瘤医院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可以去抢那边护工的生意?不被黑打才怪呢。

王村与9号挥手作别,回到住院大楼,等电梯的时候,她看到莲姐,从步行楼梯下来,千手观音似的捧了七八只花篮,脸都遮住了。王村笑着迎过去,从她手里接过几只花篮,说:“这么多哪?”莲姐说:“人家是老师,探望的学生多得很。”

莲姐的病人也出院了,通常病人出院时都不会吭哧吭哧地把花篮扛回家,护工拣了去,由医院门口的小卖部回收了,五块十块,视成色而定,又是一份茶水钱。天长日久地积下来,还是很可观的。有嫌麻烦的病人,索性连果篮都留下,那价钱就更高些了。

小卖部的老板都是混熟的了,花篮顺利出手,莲姐和王村就快步回到走廊里。餐车停在电梯口,饭蔬香气袭人,打饭的人排着长列子。王村看了一眼,吞了口唾沫。9号到底不够大方,没给她一份午餐费,她得等生意。写上了生意,午饭就有了着落,有时上一轮雇主念着出院时已到饭点儿,额外给上十块二十块的,就相当于赚了双倍的午餐。

一位戴金边眼镜的六旬妇人朝王村招招手,王村走过去,两厢谈妥,王村写上了新的生意。新的病人是这位六旬老太太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子宫脱垂,做了个小手术,难得的是,老先生尚健,守护床榻。老先生、老太太、上了年纪的女儿,王村看着她们一家子,心里生出一股暖暖的滋味,那滋味浓郁、稠密,无法言说,像大冬天里冰凉的被窝里煨上一只汤婆子,或者是三伏天赶了一程路骤然啃一口蜜甜蜜甜的冰砖。王村喜欢默默注视这些圆满的家庭,有一回,东家的邻床,是一位早期原位子宫癌患者,手术以后,丈夫和两个儿子一起照顾她——是城里人呢,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超生了老二。俩儿子都是五大三粗的年轻后生了,一口一个妈地起腻,夜里丈夫住旅馆,两个儿子赖在病房,一个睡折叠床,一个就趴在母亲的脚边,王村破例没有“好心肠”地告知他们折叠床的出租信息,她愿意那两个大男孩紧紧依偎着他们的母亲。她想到她的猪猪,猪猪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是这般依赖着她呢?答案否定的,猪猪没法行走,他吃喝拉撒都要靠别人的。但王村愿意想一想,哪怕是镜花水月地空想,也让她感到幸福。

莲姐也找到了雇主,她们在水房里聊了几句,王村说到给了何九五百块钱的事,莲姐立即骂:“臭婆娘,她纯粹是敲诈!她哪有离开?刚刚还抢在我前头接了一个病人!”王村息事宁人地说:“没走就没走吧,她摆明了是要挟素婶,这当口,五百块钱封了她的臭嘴,倒不是什么大数字!”莲姐到底气愤不过,拉了王村,去骂何九,王村要阻拦,莲姐发火道:“这个不要脸的货,老娘不吐她几口唾沫解不了恨!”

何九在病房里,瞥见莲姐气势汹汹的面孔,赔着笑赶紧出来,手里估计是东家给的一只桃酥,吃了小半块,赶快的,掰下一块干净的,忙忙地递上来:“尝尝,快尝尝,这边我没沾着的。”莲姐一抬手,打掉她的桃酥,照着她的脸,狠狠地啐一口:压着嗓子骂道:“你个老骚货!这种钱你也拿!你不是号称要回去养伤的吗?怎么还在这儿窝着!骗子!让你拿了钱吃药打针带到棺材里去!”何九脸变了变,说:“你讲话不要这么毒好不好?惹急了我把钱退给你们,我找28号家属去!”听了这话,若不是王村下死力拉着,莲姐已经扑上去了,王村对何九说:“钱你拿了,不好听的话自然要受着,哪有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道理?”何九擦了擦腮边的唾沫星子,换了日常的嬉皮笑脸,说:“小王你这话也不对,打人的是你们,失职的是素婶,错是在你们的,你们不好这样欺负人的。”王村一时语塞。何九接着说:“我不与你们较真,你们倒是替素婶想想,她出门赚钱的人,时间金贵,闲一天少一天的钱,这样拖延着也不是个办法,我给你们出个主意,28号是邱一刀的病人,那天来闹也是指名点姓找邱一刀,莲姐跟邱一刀能说上话,不如去打听打听事情的进展,早日有个说法,素婶也好回转来。”

“何九这婆娘,脑袋倒灵光。”放掉何九,王村对莲姐说。莲姐“嗤”地一声,说:“这人的脸皮剥下来能做皮鞋了——哼,得了便宜还卖乖!”但何九的话到底提醒了她们,毕竟这几天,28号的家属没了踪影,没到护士站去闹,也没人来找寻素婶,素婶不明不白地躲在出租屋里确实不是个事儿。当下她们这圈子里的几个臭皮匠商议一番,教了莲姐怎么怎么问,莲姐当真就找邱一刀打听去了。

做大夫做到邱一刀这份上,或多或少的傲慢是少不了的了,客气归客气,胜人一筹的成就与身份无形中决定了他高人一筹的神色与姿态。他出现在护士站和病房里,也跟实习大夫和小护士们开开玩笑,也回答病人家属的各种问题,也微笑,气闲神定的,却总有一份高不可攀的冷与傲。在医院里,护工就是最低阶层了,而邱一刀授是金字塔的塔尖,要与邱一刀攀上交情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难度系数达到最高级别的项目,莲姐一举夺魁。在这以前,莲姐就有过光辉历史,尽管是在医院里做护工,但老家有人患了妇科疑难杂症,会把在这里做护工的老乡当成救命稻草,求上门来,莲姐很仗义,她们这圈子里有推脱不过的人情,她一定出面,在走廊里拦下邱一刀,请邱一刀上门诊时给加个号,邱一刀脸上没有笑容,但是简单两个字:“来吧。”求助的人往往带些新挖的花生、刚摘的梨作答谢,莲姐转给邱一刀,邱一刀不推辞,虽则一转身就给了护士站里的姑娘们,可人情到底算是领受下了。

这就大大的不同了。在一帮衣着灰暗、面容灰暗的护工里,莲姐本就是不同的,她四十不到,身材颀长,一双亮而媚的丹凤眼,若非横贯了大半张脸的青黑胎记,她会是一位让人侧目的美丽女子。那块难看的胎记,将她打落尘埃。在尘埃中,她依然是精彩人物,烫过的卷发挽起来,打横一根闪闪有光的簪子,衣饰格外讲究些,虽是大排挡淘来的,款式却是当季的。为着她的相貌,她的生意并不火暴,东家相中的是粗手大脚象征的力气以及不修边幅象征的淳朴,幸亏医院里的护工供小于求,她稍落人后一步,写上生意倒不成问题。

莲姐的风流样貌没让她赚到更多的钱,反而为她惹下多余的麻烦。王村来了以后,沸沸扬扬地闹过一回脏污事,一个病人家属,男的,母亲做了手术,请了莲姐护理,邻床的病人突然发生术后休克,被紧急推进抢救室,那男的趁病房无人之机,趁着母亲熟睡,扑倒莲姐,就要霸王硬上弓。莲姐自然不从,凄厉的叫声把一层楼的人都给惊动了。当着人群的面,莲姐哭着把男的硬塞给她的一张五十元钞票扔在地上,男的弯腰拾起,放回皮夹,悻悻然道:“五十块是抬举了大姐你,不往镜子里照照你那斑!我在河边的茶馆里,水灵灵的闺女,才二十块钱!”

这一闹,没让莲姐声名狼籍,反倒让人刮目了。对她的好打扮颇有微词的那些护工从此缄口,毕竟莲姐是洁身自好的,穿扮得好看,不代表要勾搭男人,只要不勾搭男人,半老徐娘们就不会抨击,不会声讨,不会嫉妒,这是雌性世界的基本规则。

莲姐缠了邱一刀好几回,邱一刀听了,脚不减速地朝前走,王村新接的病人就住在护士站对面,莲姐每回屁颠屁颠跟着邱一刀进护士站的低三下四的样儿,她都看在眼里。邱一刀的脸绷得很紧,小护士们不留情面地往外驱赶莲姐。如是几次,莲姐带回了确切消息,28号住院前有抑郁症病史,这一点,家属隐瞒了医院,邱一刀施行手术的过程及术后治疗天衣无缝,导致28号自杀的原因,是家属监管不力,医院咨询了律师,厘清了责任,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医院给予了28号家属一笔慰问金,具体数字,邱一刀没有透露。

“邱一刀说,他不是律师,素婶有没有责任,有多大的责任,他不清楚,28号的家属会不会来找素婶,他也不清楚。”莲姐摊摊手,说。

“既然医院没有责任,素婶更没有责任了,没有签协议,没有立字据,哪里能怪到素婶去?28号肯定是问了律师,要不然早打上门来了,怎么会无影无踪了?”她们一商量,达成了共识,一致认为素婶可以结束逃亡生涯了。

“你那情儿还不错,什么都告诉你了。”有人打趣莲姐。莲姐笑着说:“是啊是啊,我那情儿挺给面子的,找这样的情儿,真是不赖!”众人就哄笑。王村微笑,不语,她知道,莲姐为打听这桩事,挨了多少白眼,看了多少冷脸。

素婶回来了,还了王村五百块钱,抱怨一通出租屋隔壁的骚老娘们儿,买了一堆切成薄片的酱牛肉,吃午饭的时候,偷偷给她们几个每人往饭盒里拨了厚厚的一撂。28号的事,素婶到底心里过不去那坎,尽管人家家属从头到尾没来找过她,她还是拿了两千块钱,请莲姐求着邱一刀,由医院里的行政人员交给了28号的家属,说是让家属买些香蜡钱纸,在28号的墓前焚烧了。

“素婶,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傻不傻呀,人家又没问你要,哪有自己送上门去的啊?”何九奚落素婶。

“但求心安。”素婶破天荒地没有针锋相对地回敬何九,她对何九面上淡淡的,再无之前的那些鄙薄、蔑视之言,经过这一遭,素婶的火气似乎褪去许多。

十二月初,王村回了趟家,婆婆趁空为她编织的一件毛衣,她带了来。11层楼高的病房,看出去是低远的街道、半空的颜色,看不清植株,亦不察四季流转。空调已经全天候开放,窗前碎雪纷飞,是隆冬天气了,却丝毫不冷,室内温度计显示的永远是二十四摄氏度,穿件薄毛衣,给病人擦身、翻身、扶走,会弄出一背的毛毛汗。

天冷了,旧历新年说说就到了跟前。春节病人大副减少,但护工仍显紧俏,护理费是平素的三倍,照样留不住人,连乞丐小偷之流皆是要歇工过大年三十的,可见多么贫窘,也不贪恋这几天的高薪。大年夜留在医院的,就剩了王村、素婶、莲姐跟何九。素婶与何九是历年春节都不回去的,王村和莲姐是头一遭。

其实给猪猪过年穿的新衣服早早就从头到脚买了一身,电话里婆婆却是嗫嚅地告诉王村,儿子要带一个朋友回来过年。王村立即懂了,那个朋友,就是老公新找的女人。她心里痛了一下,再痛了一下。她奇怪的是,婆婆一向立场坚定地站在媳妇这一边,甚至有为了媳妇可以抛弃儿子的决绝,怎么突然态度大变?婆婆吞吞吐吐地说,儿子无情,她当长辈的,不能无情,毕竟人家肚子里,有了血脉相亲的骨肉。王村明白了,那女人,怀孕了。无论婆婆多么正派正义正直,多么多么多么地疼爱猪猪,一个健康的孙子,这诱惑,着实非同寻常的巨大。

王村理解婆婆。她对婆婆说,春节护工稀少,薪水高,她不打算回家了。婆婆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长叹一声,说:“村儿,你是好孩子,妈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