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大弟子闻言,冷冷瞥了怪物一眼,冷笑加自讽,“同类相食,还有脸回去吗?”
怪物闻言,把毛乎乎的脑袋缓缓低了下去,大弟子长叹了口气,又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走吧,从今以后,咱们俩师兄弟的情份,就此一刀两断!”
怪物猛然把头又抬了起来,满脸紧张地看向大弟子,“大师兄,你、你……为什么?你、你是不是嫌弃我现在的样子?”
大弟子不再看黑毛怪物,愤愤地说道:“我不在乎你的样子,我在乎的是你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你居然用你七师兄的肉熬汤给我喝,我虽然现在还活着,却生不如死,九泉之下,你叫我如何面对师父,如何面对列位祖师!”
怪物连忙解释:“大师兄,那、那是七师兄的主意,是七师兄让我那么做的,他说,你是师父的关门大弟子,将来要召回众师兄弟、重振黄花观,大师兄,谁死了,你都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怪物话没说完。
大弟子冷冷瞪了怪物一眼,喝斥道:“别叫我师兄,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弟!”
怪物顿时失声哭了起来,“大师兄,真的不怪我呀,是七师兄让我这么做的,是七师兄让我这么做的……”
怪物嚎啕的哭声,让大弟子心烦意乱,一咬牙,恶狠狠道:“你走,以后别叫我再看见你!”
“我不走……”怪物伸出毛乎乎的爪子,扯住大弟子身上干净整洁的道袍,哀求道:“大师兄,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求求你,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大弟子猛地一甩袖子,大步朝山下走去。
“大师兄……”怪物哭喊着追了下来。
来到山下,大弟子抬头朝左侧山体上,上、中、下三座道观看了看,地方没错,但是,昔日的黄花观,此时早已面目全非。山体之上,虽然还是上中下三座道观,但是,跟大弟子记忆里的不一样了,不但观宇全都是新盖的,三座道观还没在原来的旧址上。等大弟子走到近前一看,越发的失望,居然连观名都改了。
大弟子打眼朝山体第二层一看,洞呢?黄花观因黄花洞而得名,先有黄花洞和黄花大仙,而后再有的黄花观和自己的祖师爷。黄花洞,就在山体的第二层,这时候,似乎已经看不到了。
大弟子一口气跑上山体第二层,洞还在,但是,大弟子愣在了那里,昔日的黄花洞,居然也面目全非了,洞口还那洞口,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洞身浅了很多,与其说是个洞,不如说是山体凹陷进去的一个大坑。大弟子认为,这或许就是那些红卫兵触怒了神明,神明把洞封上了。
观没了,洞也没了……大弟子一屁股坐在洞口,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哀伤悲痛、心乱如麻。
那头怪物,此时哭喊着追了上来,蹲到失魂落魄的大弟子跟前,哭叫着:“大师兄,不要赶我走……”
与此同时。
“谁在这里哭哭闹闹哩?”从洞口旁边道观里,走出来一个老婆婆,老婆婆打眼朝洞口的师兄弟俩一看,顿时“哎呦”惊叫一声,差点儿没一屁股坐地上,旋即冲观里大叫起来,“你们快出来呀,快来看外边儿这是个啥!”
老婆婆一喊叫,从观里又出来好几个人,都是些老头儿老太太,一群人往师兄弟这里一看,全都失色骇然,其中有个老头叫道:“这、这是个妖怪吧!”
老头这话一出口,怪物连忙止住哭声,怯生生从大弟子身边站了起来,人群里,又有个老头儿,不由分说,转身抄起观门口的一把扫帚,大叫道:“敢来黄花洞胡闹,打死这个妖怪!”
其他人闻言,也都不由分说,纷纷各自找起了家伙什儿,这群人显然没见过这么吓人的东西。
大弟子见状,抬起头冷瞅了怪物一眼,“你还不走!”
怪物看看大弟子,又看看即将冲过来的老头儿老太太,含眼泪对大弟子说道:“大师兄,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会回来找你的!”说完,怪物转身朝远处深山里跑去。
等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拎着家伙冲过来的时候,怪物已经跑远了,一群人停在洞口,看看地上坐的大弟子,虽然蓬头乱发、胡子拉碴,但穿着一身干净的道袍,疑惑地问道:“你是个道士?”
大弟子打眼看看众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一群人又问:“刚才那妖怪咋回事儿,是不是要吃你呀?”
大弟子又摇了摇头,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看众人,问道:“请问……请问这里是黄花洞吗?”
一群人一起点头,“是,这里就是黄花洞。”
大弟子轻轻蹙了蹙眉,放眼朝周围看去,山还是那山,但是观已经不是那观了,就连黄花洞再也不是那洞了。
“道士,你是从哪儿来的呀?”问话的,是刚才第一个拎家伙什的老头儿。
大弟子看了他一眼,此时的大弟子,已经将近五十岁,阔别多年的黄花观,让他恍若隔世,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就是这里的人,过去……我和师父、还有几个师弟,就住在这里。”
“就住在这里?”几个老头儿老太太闻言,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
大弟子没心思计较他们的表情,也不想知道他们听没听说过过去的黄花观,因为这个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没再跟众人说啥,扭头在山体上找了找,找到了昔日那条他经常爬上爬下的山路,迈脚朝那条路走去。
老头儿老太太们随即提醒他,“道士,那条路不能走,不通的。”
大弟子头也没回,“我知道。”黄花观里的路,他比谁都清楚。
顺着狭小的山路,大弟子爬上了半山腰,在半山腰那里,有块大石头,大弟子朝那块石头看看,暗自松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块是居然没被人动过,走过去推动大石头,把石头推开了拳头宽一条细缝。石头下面,是一个小坑,大弟子把手伸进试着坑里一摸,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
很快的,他把手又抽了出来,不过,在他手上,多了一个黑色的油布包,他喜不自禁地打开油布包一看,稍微露出了一丝失望。
这油布包里,包着几卷经书和一把刀子,油布包或许给水泡过,里面的经书几乎快烂掉了,只剩下这把刀,这是他们祖师青石到人自尽时用过的刀子,上面虽然锈迹斑斑,但还算完整。这是红卫兵砸抄黄花观的时候,他师父歆阳子让他悄悄藏起来的。大弟子把经书刀子重新包好,揣进了怀里。
等他顺着路从山上下来,一群老头儿老太太并没有散去,似乎都在山下等着他,见他下来,一群人围拢过来,问他到上面干了些啥。
他看看众人,只说了一句,“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观已不在,心也不在了,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一群人被他说的莫名其妙,大弟子并没有着急离开,在山上又找了找,找到了之前几座道观的遗址,全都只剩下残垣断壁,有一间旧址上面,甚至被盖上了一间厕所。
大弟子见状心酸不已,掉着眼泪给每座旧址磕了头,然后,头也不回,下山而去。
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怔怔地看着大弟子离开的背影,他们心里可能在疑惑,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位奇怪的道士是谁,更不知道这里曾经就是这位道士修行的地方……
大弟子下山以后,他这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真就像那头怪物说的,再也没有红卫兵了,再也没有人被游行批斗了,街头巷尾,人们的脸上,竟然还有笑容。在大弟子的记忆里,那个动荡年月,每个人都麻木着一张脸,谁能笑得出来呀……
大弟子是吃了师弟的肉才活下来的,他曾经想过自杀,但他又放弃了,因为他要是死了,就对不起为救他而死的七师弟了。他开始四处流浪,走街串巷、沿街化缘,他要效仿祖师,云游四方,将来找到一片合适的地方,再建观宇……
有一天,大弟子遇上一老一少,两个跟他一样要饭的人,那个老要饭的,还是个傻子,疯疯癫癫的,就这样儿,小要饭的,居然对老要饭的不离不弃,要来的东西让老要饭的先吃,他吃完了小要饭的再吃,老要饭除了知道吃,只会嘿嘿嘿地傻笑了。
大弟子看到这一幕,心头就像被人猛然重击了一下似的,自己疯掉的这些年,不会跟这老要饭的一样吧?一思量,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那、那我那小师弟……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心里百爪挠肠、懊悔不已,如果没有小师弟,自己早就没命了,他还不比眼前这个小要饭的,小要饭的至少是个正常人,他一个浑身黑毛的人,到哪儿都会被人喊打唾弃,我当时咋也遗弃了他呢!
大弟子再次返回黄花观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多以后的事儿了,小师弟说过,他会回来,但是,这时的黄花观,根本没有小师弟的任何踪迹。大弟子向观里的人打听,但是,观里似乎又换了一批人,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些老头儿老太太了。
观里的人跟他说,一年前,好像听说山里出了一只黑毛妖精,经常到山下村里和黄花洞这里胡闹,后来,好像被一群人追进山里,那妖精失足摔下了山崖……
大弟子闻言,忍着悲痛爬上黄花观上面的山梁,对着苍天再次嚎啕大哭……
陈辉,老泪纵横地把故事讲完了,我看着他脸颊上的泪水,久久不能平静,我想问他,您讲的是真的吗?却问不出口,因为,他浑浊的眼泪是真的……
许久过后,陈辉抬袖子擦了擦眼睛,哽咽着问我:“黄河呀,你说,我能不能留下这毛孩儿呢?”
我抽了一下鼻子,勉强冲陈辉露出一个笑脸:“道长,我说不让你留下毛孩儿,那是、那是我在跟您、跟您开笑呢,我、我也很喜欢毛孩儿,您把他留下是应该,我绝对支持您!”
陈辉抬起手,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谢谢了……”
毛孩儿,就这么留了下来,我知道,陈辉也知道,这毛孩儿不是他的小师弟,他小师弟要是还活着,比这毛孩年龄大的多,他只想通过毛孩儿,去弥补过去对小师弟的愧疚、也算是给自己内心一个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