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似乎是跟那个喊我家老太太妈的男人有关,乡亲们要比刚刚还要热情,趁着我大舅和刘凤挨桌敬酒的时候,拐弯抹角的打听着我家老太太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有的说我家老太太当初来村子的时候,就不一般,好多的小轿车来送,还有的说也许是我家老太太深藏不露,一直不说自己还有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
不过不管他们说啥,我大舅都是笑着敷衍着,只说不过是个远房的亲戚,听说办喜事才来沾沾喜气,平时就不熟。
这话说的太假,就连站在大舅身边的刘凤都不信,不过就算没人信,那些乡亲们也不好再问啥。
老太太的脸色不是很好,阴着,嘴唇抿得发紧。
坐在轮椅上的姥姥,半瞌着眼睛,望着一桌接着一桌敬酒的大舅和刘凤,时不时的微微点头,似乎很是欣慰。
“姐啊,你刚才干啥去了啊?”矮冬瓜跑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惊讶的叫,“姐啊,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这么厚的一沓零钱,怎么也要有好几十呢吧?”
我一愣,低头朝着我自己的手里看去,懊恼的更加闹心,刚刚被那叫小庄的男人一打岔,倒是忘记了正事儿。
“你别瞎说,这钱是我借的,拿出来是要还的。”我说着,把钱揣进了兜里。
“姐,你管谁借的这么多钱啊?”矮冬瓜胆小的毛病又犯了,“咱家大人知道不啊?姐你胆子也忒大了啊?你借这么多钱是要干啥啊?你不是要偷偷买啥吧?这要是给我妈或者谁知道了,你……”
矮冬瓜像是放炮一样的声音,轰的我脑袋疼,抬手刚捂住了他的嘴巴,却忽然发现我家原本热闹的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那些坐在圆桌子边喝着喜酒的乡亲们,一时间全都朝着我家的院子外望了去,他们虽然都没说话,但那从每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足足让我家的院子,凝结上了一层寒霜。
院子口,只见薛木匠一家正走了进来,薛木匠走在最前面,眼睛有些发红,脸色有些发暗,一看就是挺长时间没休息好了。
跟在薛木匠身后的薛小年,还是那样,虽然脸色发白,可身上不但没掉肉,反倒是多了不少的肉,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本身体质就那样。
不过,跟在薛小年身边的李秋菊,倒是明显瘦了,整个人瘦的就跟脱水了似的,干瘦干瘦的,似乎走路都在飘着。
飘着?
我一愣,下意识的就朝着李秋菊的一双脚看了去,她今天穿了一双碎花的布鞋,就是中间带着个带的那种。
可明明是平底鞋,她却穿出了高跟鞋的效果,一双脚后跟根本就没着地,完全是在用脚尖走路。
难道这又是今年的新流行?
从薛木匠他们一家三口进我们家的院子开始,院子那些原本坐在圆桌旁边的乡亲们,就都跟着站起了身子,像是躲避什么瘟疫似的,不停的往后退着,明明嫌弃的要命,一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的往李秋菊的身上瞅着,嘴也跟着咧着,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这样的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或者说,我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知道这代表着嫌弃,厌恶和憎恨。
不过对于我来说,他们的眼睛里就算夹着刀子,我也是不疼不痒,因为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但是李秋菊不是,在乡亲们如避蛇蝎的目光中,原本就畏畏缩缩的她,更是浑身轻轻地颤抖了起来,就好像所有人都站在三伏的太阳下,只有她自己杵在三九的寒风里。
“杨婆婆,大吉大利啊!”薛木匠从兜里掏出了五十块钱,递给了老太太,“家里有点事,来的有些晚了。”
原来,这薛木匠竟然是特意带着李秋菊和薛小年,来我家吃酒的。
我以为老太太不会收下那礼份子的五十块钱,毕竟薛木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可老太太却眼睛都没眨的收下了,不过,随着又马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一百的,塞进了薛木匠的手里。
“这是……”
“小薛啊,带着媳妇儿和孩子回去吧,谁也不容易,咱两家又是邻居的住着,这钱就当是给小年买好吃的了,你的礼份子我也收下了。”
薛木匠感激的点了点头,不过他虽然是把钱踹兜里了,但脚下的步子却没动弹:“杨婆婆,现在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儿了,总搁家窝着也不是个曲子,我心思反正秋菊的脸也养的差不多了,就带着她出来透透气。”
“可这些人……”
“没事儿,早晚也是要面对的,时间长了,也就好了。”
薛木匠虽然为人老实,但主意特别正,也不等我家老太太再说啥,拉着李秋菊和薛小年,就朝着最近的一张圆桌走了去。
老太太见此,也是无奈,叹了口气,对着还在敬酒的大舅和刘凤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继续了。
热闹还在继续,只有薛木匠一家三口挨着的桌子,一个乡亲们都没有。
李秋菊垂着脸,不吱声的坐在椅子上,腰杆弯得成了个弓状,虽然她的脸上蒙着纱巾,但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她那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就像是爬满了一个个又肥又长的大蜈蚣。
这就是用脸接邪仙的下场么?我脚下冒出了一阵凉风,真是太邪性了。
“真是不要脸了,做了这种事情,还好意思出门,也不知道是咋想的。”
“可不是,一直说自己有什么城里亲戚,每次从农村回来的时候,恨不得眼睛都顶在脑门子上,现在呢?咋不嘚瑟了呢?”
一阵一阵的风凉话,顺着暖风一股一股的往耳朵里面吹着,三伏的大热天,那些个闲言碎语,就好像夹杂着寒风的刀子似的,冻得被戳的人直哆嗦。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李秋菊,总感觉好像是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天空的太阳越来越大了,我的眼睛渐渐模糊了起来,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忽然就看见了一团黑灰的雾气,在李秋菊的身边缠绕着。
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黑雾?
我再次仔细看去,只见那些黑灰色的雾气里,掺杂着好多密密麻麻的小爪子,就跟婴儿的手一样,围着李秋菊的脸上,身上,摸着,挠着。
“姐啊,到底是出了啥事儿啊,这些人为啥都指着那个脸上都是疤瘌的女人啊?”矮冬瓜一脸的想不明白。
“没事儿,不过都是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我死死盯着李秋菊,拉紧矮冬瓜的手。
其实,我也并不是能够理解这些乡亲们,为啥这么喜欢站在别人的背后说话,不过就像我家老太太说的那样,嘴皮子长在别人的脸上,别人爱说啥,那是别人不嫌累,要是和这些个有的没的较真儿,遭罪的只能是自个。
“你干啥去?”感觉我身边的矮冬瓜挣开了我的,我想要再次拉住他。
家里现在看着表面热闹,实则已经乱成了一团,屋子里还有一群不知道来干啥的人呢,要是这个时候矮冬瓜作出点啥幺蛾子,按照刘凤的脾气,肯定得给他一顿皮带炖猪肉。
矮冬瓜跑到旁边的桌子上抓了一把糖,小声说:“姐,我看那阿姨太可怜了,我想给他送点糖去,我妈说了,要是心里苦,吃块糖就甜了。”
“不行,你不能去。”
“为啥啊?”
“因为……”
我知道矮冬瓜是好心,可先不说那些围绕在李秋菊身边的密密麻麻的手,就现在李秋菊的样子,这个时候矮冬瓜要是过去,无论怎么对李秋菊示好,只会让李秋菊更加难堪。
这种感觉我太清楚了,当被人戳着脊梁骨的时候,其实很多时候,那个满身疼痛的人,不是希望有人来关心她,更多的,她最需要的应该是安静。
孤独,是被孤立的人剩下的最后躯壳和自尊,一旦连孤独都舍弃了,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盯得灼热,我下意识的回头,只见那个叫小庄的少年,正靠在我家的窗户旁抽着烟,一双带着淡淡慵懒的眸子,轻轻地落在我的身上。
见我朝着他看去,他不但没有回避,反倒是勾唇浅笑。
心,蓦地狠狠一跳,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更不知道他那一双长长睫毛下半遮半掩的眸子里,酝着什么。
“喜妹……”
谁?
小嘀咕?
“喜妹,你离他远点……”
为啥啊?他咋的了啊?
“喜妹,我现在不能和你说,但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离他远点,不然你早晚还要……”
小嘀咕啊,你到底想要说啥呢?
“姐,姐啊——!”
耳边,突然炸响起了一声扯着嗓子的大叫,我吓得一个哆嗦,回神正见矮冬瓜伸着一双手,在我的眼前晃悠着呢。
“你干啥啊?”
“姐啊,你瞅啥呢啊?楞的跟个木头桩子似的。”
我心有点虚:“没啊,没看啥……”
话是这么说,但我的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的朝着窗户的方向看了去,只是,此刻我家的窗口早已空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了。
“真没啥啊?那你的脸咋这么红呢?”矮冬瓜说着,就要伸出他那只黑乎乎全是泥的爪子,要往我脸上抓。
我赶紧躲开:“别闹。”
开玩笑,就他那啥都摸的爪子要是往我的脸上一胡噜,我这脸也就不用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