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21966700000007

第7章 甲部(6)

櫑姓人家的这个想法是非常高尚的,照理说是应该得到赞扬的,但是大家却总是难以理解。他们认为櫑姓人家是怪物家族,是一种被称为饕餮的怪物的后代。很多人都见过饕餮的样子,它们被刻画在一些器皿上,模样狰狞,极其恐怖,大嘴,圆眼,似乎可以把一切都囫囵吞下去。土镇有些读书人还晓得饕餮的许多传说,说那是古代的四凶之一,它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寸草不生,百物不存,因为都被它吞进了肚皮。它的肚皮大得惊人,就算把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它的嘴巴,也喂不饱。

櫑姓人家的长相其实和大家一样,一点也不像饕餮。不过这仅仅限于平时。如果被櫑姓人家看见吃的,他们都会统一地双目放光,涎水满嘴,张牙舞爪的样子和器皿上的饕餮一般无二。那些读书人根据櫑姓人家的姓氏,就得出了这个家族的与众不同,櫑,其实与饕餮有关联。如果古代真的存在过饕餮,那么他们一定就是那种怪物的后代。

3

櫑姓人家丝毫不介意别的外姓人家怎么看待他们。櫑姓人家觉得那些外姓人家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因为他们只晓得吃粮食。櫑姓人家认为,限制了食物的范围,就等于缩小了活命的机会。——就算放在现在,这也是一个相当科学的论断。单一食物源的生物,早就濒临灭绝的边缘了。比方说熊猫。假如熊猫什么都吃呢,吃竹子也吃杂草,还像蚕那样吃树叶,那么它们的种群将会像人一样丰富。

扩大食物源,增加可食用物品的范围,那么活命的机会将多得多。到那时候,只怕不会出现因为饥饿而死的,那些亡命的,多半都是因为撑得。哦,老天,吃得太饱了,因为可以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会成为一种现在听起来感觉十分奇怪的抱怨。

——櫑姓人家的努力,就是为了扩大食物源,为了增加可食用物品的范围。他们的工作具有值得尊敬的前瞻性,是一种勇敢者的开拓,充满了智者的忧虑。

遗憾的是没有谁对此有正确的认识,櫑姓人家的一切努力都被那些外姓人家当成笑话看待。

櫑姓人家面临着两个巨大的难题,一是怎样将石头变成可以饱肚皮的,二是怎样吃下那些泥土。石头和泥土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只要肯弯腰,这两样东西伸手即得。如果能把这两样东西变成可以吃的,那将是怎样的一种美食啊。这是一个摆在所有櫑姓人家面前的挑战,类似现在人们常说的数学家的某个猜想。一切东西都可以吃,石头和泥土肯定也不例外。如何证明石头和泥土是可以吃的,如何吃下它们,櫑姓人家费尽心机。他们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攻克这个难关。要攻克这个难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需要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的努力。櫑姓人家对此有着十分清楚的认识,他们不得不把更多时间花在迫在眉睫的问题上。

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许许多多的新东西。他们得赶紧想办法把这些新东西列入食谱。

每一个出现在櫑姓人家身边的物件,最后都成了可以吃的东西。这其中充满了探险般的乐趣。比如说蚂蚁。在山野里,蚂蚁随处都是,只要扔坨鼻屎,都能引来成群结队的蚂蚁。蚂蚁虽小,但是群体活动,只要舍得下功夫,很快就可以捕捉许多。而这东西不比其他的活物,它不容易被惊吓住,就算你在它眼皮底下将它逮了,它也不晓得逃命。如何吃下它们呢?櫑姓人家发明了很多种方法。炒着吃,像炒芝麻一样。如果它们散发出酸味,那是正常的,只需要搁上点儿石虱就行了。石虱油水丰富,不仅可以避去蚂蚁的酸味,而且可以使炒出的蚂蚁油滑滑的,煞是好看。还可以腌制了吃。腌制的蚂蚁味道不是很好,却很营养。不过吃多了蚂蚁总是会搞得肚皮很难受,而且还会出现昏厥呕吐的毛病。这难不倒櫑姓人家,他们准备了穿山甲的鳞片,用穿山甲的鳞片磨成粉,兑水,一边吃蚂蚁,一边喝那水,保管无事。

至于那些草,那些树,那些虫子,那简直是美味了。每一样东西,櫑姓人家都总结出了不下于三种食用方法,然后通过对比,将这些方法按照先简后繁,记录成册,起名饕餮录。在櫑姓人家的理解中,饕餮并不是什么龌龊的东西,能把什么东西都吃下,饱腹,那才是真正的本事,是最值得歌颂的明智的生存法则。在这本书中,櫑姓人家详细描述了每一种可以食用的物品的形状,生长或生活环境,以方便大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顺利地找到它,辨认它。然后就是食用方法。不同季节,食用的方法不尽相同。然后是一系列的说明,什么东西与什么东西搭配起来吃,味道将会更加完美。假如食用后出现难以忍受的症状,比方说拉痢,呕吐,昏眩,使用什么药物可以消除。比方说,芭蕉和柳叶配在一起生吃,会有青韭的美味。茅草和苦艾生嚼,可能会鼻衄,不过只消喝上一点清水就可以化解……

要把不可能吃的东西变成可以吃的,这其中不只是充满探险般的乐趣,而且还弥漫着死亡的威胁。几乎每年櫑姓人家都有人在这个过程中不幸罹难。在土镇的崇山峻岭中,生长着一种叫蛤蟆草的植物,这东西叶子宽大,肥厚,很有肉感。櫑姓人家第一次见到它们,就被深深地诱惑住了。第一个吃的人,刚一片叶子下肚,不到半个时辰就死了。死相很难看,肚皮胀得像面鼓,碰一碰,就有气息从死者嘴巴里冒出,发出嘎嘎的声响。不过这并没有吓住櫑姓人家,后来者没有贸然生吃,因为前者以性命给了他经验。他煮熟了吃,结果还是死了。死后肚皮同样胀得像面鼓,碰一碰嘴巴里也会发出嘎嘎的声响。第三个人又开始了尝试。在接连死了五个人后,第六个人,以他的勇敢无畏和聪明智慧,终于找出了正确的食用方法。把蛤蟆草的叶子采摘下来,放在火里烧。待烧熟后取出,混合进少量泥土,然后做成馍状,放在阳光底下晒干。他们称之为蛤蟆草馍馍,这种馍馍可以放心食用。最精妙的是,只需要食用少许,就可以使得肚皮圆圆鼓鼓,很有饱胀感,十分耐饥饿。后来这种蛤蟆草在两次大饥荒中都发挥了可贵的作用,它们被饥饿的人们采集一空,全部依照櫑姓人家提供的方法,制作成蛤蟆草馍馍。很多人吃了这种馍馍后,找到了久违的饱胀感,只可惜一些贪心的人吃多了,就被撑死了。

除蛤蟆草外,在将面葛藤变成可以食用的面葛藤馍馍的过程中,櫑姓人家也付出了沉痛的代价。面葛藤在土镇的田野里到处都是。那时候它的名字还只叫葛藤,前面没有那个“面”字。有了那个“面”字,就意味着它已经从貌不起眼的普通植物,转换成可以进入腹中的食物。只是为了让葛藤前面多上一个“面”字,櫑姓人家接连死了五个人。这五个人的死相一个比一个惨,櫑姓人家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加无畏的勇气。在櫑姓人家面前,从来就没有吃不下去的东西!现在,面葛藤馍馍已经成为土镇的土特产,好多人都会做,它的制作工艺如今看起来相当简单:将葛藤挖起来,挑选最大的最饱满的葛藤,剁成小截,然后放在清水里浸泡两日,再弄到磨子里打磨成浆。过滤,加入适量石灰或者草木灰,然后烧开,使劲搅动,要不了多久,就会慢慢变得黏稠。等到足够黏稠了,舀起来,放进冷水里凉一凉,就成了一个个的馍馍。就是这看似简单的制作方法,却使得櫑姓人家付出了那么巨大的牺牲。

和面葛藤一样,一种叫凉粉叶的植物现在同样成了大家猎奇的美味。这是一种根本不起眼的植物,细小的叶子,没有香气,也没有臭味。一天櫑姓人家走到那棵树下,发现它竟然长得那么蓬勃,估计十分耐旱。耐旱的植物往往是櫑姓人家的首选,如果干旱到来,它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又如何能救大家的性命。櫑姓人家在树下坐了整整三天,似乎在和那树进行对话。——或者真的是在对话呢?櫑姓人家是一个奇怪的家族,什么神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在他们身上发生。三天后,櫑姓人家想出了第一种食用方法,结果失败。后来又想出了第二种,还是失败。这种植物看起来没有多大的毒性,它们没有给櫑姓人家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只是叫一个人失去了听觉,一个人失去了视觉。后来他们像对付葛藤那样,打浆,淀粉,大火熬煮,勾兑进石灰,于是就成了既臭又香,鲜嫩无比的凉粉。于是这种植物就有了一种美名,凉粉叶。这美名也注定了它不只是用来度过饥荒的,因为即便是丰年,很多人家也要把它采摘下来制作成凉粉尝鲜。

4

櫑姓人家没有把他们的发现和研究据为己有,独享不是他们这个家族倡导的品性,他们希望大家——那些外姓人家和他们一起来共同享用这世间的一切物品。他们把每一项新的发现都毫无保留地记录在饕餮录上,然后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兜售。可惜买的人少得可怜,不到万不得已,没有谁肯轻易接受它们,认可它们。

那些偶尔卖掉的书,却得不到正确使用。因为那些买书的人根本就不是为了了解食物,而是为了猎奇,为了有更加丰富的笑话资本。实在没有比这更荒诞不经的事情了,瞧瞧这些食谱列举的都是什么原料吧,臭屁虫,虱子,蛤蚤,马蜂,蛆虫,泥蟮,柏树果,松针,马桑,'藜……再瞧瞧这些吃法,用细草轻触臭屁虫的屁门,待喷出白色烟雾,如此三五次,倘若没有烟雾喷出,就可以食用了。生食法,用桑叶包裹,混合柏树果同嚼味奇美。熟食法,焙烧至半焦状味绝佳……

那些外姓人家如此对待他们的研究成果,这使得櫑姓人家十分难过。后来他们不再印制饕餮录,不愿意那用宝贵生命得来的经验成为这些无知者的笑柄。但是那些外姓人家的一些好事者却不愿意就此罢休。他们总是装作诚恳的样子向櫑姓人家请教,问某种东西怎么个吃法。櫑姓人家总是认真地予以回答。有时候他们还弄些连他们自己都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拿到櫑姓人家跟前,问这东西怎么个吃法。有些东西是櫑姓人家见识过的,只是还在寻找吃的方法。有些櫑姓人家还没见过,没见过的东西,櫑姓人家是最感兴趣的,他们会爱不释手,会对送这东西来的人千恩万谢。此后的日子里,櫑姓人家会彻夜不眠,会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来吃掉它。

曾经有个外姓人家的人指着地上一堆粪便问櫑姓人家,这东西可以吃吗?櫑姓人家的回答很肯定,可以吃。那人问,怎么吃?你吃给我们看看。櫑姓人家叹息说,只是时候没到,到了,自然会吃的,现在还有更好吃的东西呢。那人说,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櫑姓人家说,如果你命够长,你会看见的。那人看看地上的粪便,半信半疑,笑问道,不会吧,狗也不会吃这东西啊。櫑姓人家说,到了那时候,人会连狗都不如的。

櫑姓人家说得没错,当灾难来临,人的性命比狗都还要贱,狗吃不下去的东西,人不会嫌弃。为了活命,人会不顾一切。

5

櫑姓人家的研究被广泛应用于两个大灾难时期。这两个大灾难时期,櫑姓人家不仅得到了迟到的尊敬,而且还被当成了神。那时候只要櫑姓人家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看见生的希望,他们说的一切话都成为圣旨,一点没折扣地得以贯彻执行。

第一个灾难时期历时四年时间。那真是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四年啊。

灾难初期,很多人丝毫没有在意,因为他们储存有粮食。灾难之所以成为灾难,是因为它根本就无法预测。

谁能想到干旱会持续那么久呢?起初总是干旱一段时间,就落两颗雨水。接着酷烈的日头和漫天的乌云不断相互交替。让人老是以为这样的干旱不可能持续多久,那滚滚的乌云很快就会变化成甘霖,人们在这样的日子很容易就丧失了警惕。储存的粮食一天天被消耗,老天还是时而酷日当头,时而乌云滚滚,像一场耐心充足的恶作剧。这个时候,人们还是对明天抱着不懈的希望,以为那乌云马上就会化解成雨露,干得可以扬起灰尘的土地马上就可以长满绿茵茵的庄稼。日头已经把田地里的泥土晒得酥透了,只要暴雨一来,那些泥土将会松软得像才出蒸笼的发面馍馍,撒一把种子很快就能发芽,茁壮成长,结出沉甸甸的穗。秋天的粮仓多半会被压断仓板,储存粮食将会成为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对乌云的期望随着储存粮食的罄尽,终于成为失望。

没有了粮食,所有的人都陷入恐慌。一些人开始考虑到逃荒。可是天空中偶尔出现的滚滚乌云又叫他们不肯就此罢休。如果去逃荒,等到大雨降落再撵回来,只怕又会错过耕种的季节。于是就这么犹豫着。直到保管严密的种子最后都成了粪便,人们彻底绝望了,晓得那乌云不过是老天爷故意搞的戏弄人的把戏。把戏被识破,老天爷索性连乌云也收了去,天空中除了炎炎烈日,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风,没有云彩,天上和地上沉陷在可怕的寂静里。

鸟兽开始死去,植物开始死去,人早就在开始死去了——那些早就吃干净了储备粮食的,现在死得更多,家家户户,白天黑夜,都在死人。人们惊异地发现,櫑姓人家的日子过得像往常一样优哉。櫑姓人家没有死人,他们整天忙碌着采集树叶和草,捕捉虫子,然后吃掉它们。他们是这场灾难中唯一保持镇静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