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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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乙部(7)

麻袋总共去过三次。每次三十元,不过不用付现钱的。张寡妇会跟老丘说,谁谁谁,什么时候几次,老丘就把你叫过去,你在一张纸上写上你的名字就成了。那钱,到时候老丘自然会从你的工钱里扣出来的。头一次麻袋觉得很亏,许是憋的日子太久了,像一支蓄满力量的箭,刚要射出,弓却突然断了。张寡妇还没有等麻袋从刚才的懵懂中回过神来,就把他推出去了。第二次麻袋很成功,张寡妇的叫唤声让麻袋快乐了一个多月。最后一次麻袋赖在床上不起来,连着要了张寡妇四次,每次完了张寡妇都要比画着指头给他看:这是第几次了。第二天早上老丘虎着脸把麻袋叫进屋子里,让他在那张纸上连着写了四个名字。一百二十块!一百二十块知道不?老丘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了。

啥?一百二?麻袋的喉咙被一块痰迷住了,声音在里面翻滚着,含混不清。

你个鳖蛋真不把钱当钱呐,这钱是不要你给咋的啦?老丘拿着根指头敲击着纸上的名字。瞧瞧,四次,你不把钱当回事你还得把身体当回事啊,你要身子骨亏了谁给我下井去?你个鳖儿!

那天下井的时候,麻袋是觉得身体有点吃不消,手脚直晃晃,老走神,气也比以往喘得粗了。麻六劝他说,挣那俩钱也不容易,只要给钱,那张寡妇跟猪狗都可以来两下子,你还把钱往她那儿塞?麻三也说,好好挣钱,省着点,回去找个媳妇,不管老的少的,总是自己的,干净,到时候你想怎么来就可以怎么来!

麻袋和麻六是一块儿离家的。离村的时候,麻六有人送,麻六老婆含着两汪眼泪,在村口一个劲地让怀里的娃娃叫爸爸,娃娃刚满月,张着小嘴直哈欠。麻六捏着娃娃肉嘟嘟的小手,也是止不住地流眼泪。又不是去送死!麻袋一跺脚,咕噜了一句,大步走前面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捧着脑袋发呆。麻袋没有人送。麻袋是村里有名的孝子,他和他的老父老母相依为命过了三十多年,村里好多人邀约他出去找钱,麻袋不干,说他走了他父母在家没人照顾。麻袋先把他老父亲送走了,然后又把老母亲送走了,孤孤独独地在家过了年,这才决定出门去打工。麻袋、麻三和麻六三个人在一起商量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密谋似的凑在一起,拿着本地图,最后选择了大同。因为听人讲那里需要挖煤的人多,工作好找,钱也能不少挣。第二天就要出门了,头天晚上麻三却突然说不去了,说他的未婚妻家马上要盖房子,他要去帮工,要是和他们去了山西,那门子亲事肯定也就吹了。

走几步,麻六的老婆抱着娃娃就跟几步。还走不走啊!麻袋火了。早知道现在这样你们就不结婚了,不结婚,就不欠人家钱了,不欠人家钱了,你们就不用分开了,就可以天天蜜糖一样黏一起了。麻六老婆跟上来对麻袋说,麻袋哥,你比麻六大,啥事顾着麻六啊。咱们是去挣钱,不是去送死!麻袋的叫唤声把麻六老婆怀里刚迷糊上眼睛的娃娃吵醒了,娃娃哭起来。麻六老婆忙蹲下身子,撩起衣服把奶子塞进娃娃嘴里。麻六痴痴地看了看老婆,叹息一声,甩手走了。谁料到麻六还真死在外面了。

麻袋在地上捡起一块煤块,对着小卖部的房顶扔过去,声音像被惊起的夜鸟,咕噜咕噜响得很远。麻袋就是今天晚上把这房子给拆了,也没有人阻拦。大家都回去过年了,张寡妇也一样,那婊子这时候说不定正躺在哪个男人肚皮底下叫唤呢!啊——呸!麻袋往小卖部狠狠地唾了一口,仿佛是冲着张寡妇那张布满虚假笑容的油光可鉴的大脸。

麻袋翻上山峁,下去就是村子。站在山峁上,麻袋看见了村子里闪烁的灯火,还听见了村子里汪汪的狗叫声。

一个小时过后,麻袋抱着两瓶酒回来了。

真冷,这大老远的路,也没有见得把我走热和起来。麻袋说着,把酒搁在麻三的床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盐大豆和一盒烟。两瓶高粱白七块二,大豆一块七,还剩一块一,刚好我就给自己买了盒迎宾烟。

等麻袋抱着自己的被卷爬上麻三的床,麻三已经把盐大豆拆开,而且将喝酒的两只碗也准备好了。

麻袋以为麻三要责怪自己买烟,因为麻三不抽烟。一气用了麻三十块钱,麻三不仅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是主动给麻袋倒好了酒,端起来,示意一起喝了。连着喝了两大口酒,麻三打了个嗝,问麻袋,你敢不敢?

麻袋不敢开腔,从麻三直直地瞪着自己的眼睛里,麻袋知道看到了一股邪邪的东西,心里一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敢不敢?麻袋感觉麻三的语气像一只恶狗,狠狠地把自己逼到了墙脚。你说,你敢不敢?

你敢我就敢!麻袋端起酒碗,咕咕地灌了几口,一股火苗子蹿下去,肠肠肚肚燃烧起来,旺旺的,像看得见火光。

下午我去找老丘了,那家伙正在跟张寡妇吵架。麻三说。

他两个吵架?麻袋做出一副是不是听错了的样子,探着脑袋,乜斜着麻三。他两个一个名字叫鳖,一个名字叫王八,一家子货色,还会吵架?

为了钱!知道不?为了钱命都可以不要!麻三提起酒瓶,汩汩地倒了半碗,呷一口,再抓起两粒盐大豆,扔进嘴里,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一边说。两人正在算账呢,张寡妇说算少了,老丘说算多了,两人就像老叫驴样的吵起来。张寡妇骂老丘不是人,心地黑,比烧饭的锅底还黑,是煤炭渣子做的。张寡妇说为了挣那俩钱,屁腚子就差没给那些鳖孙子掀掉了,就那钱你个老叫驴还要变着方儿往自己腰包里抠。

麻袋笑起来,点着根烟。老丘咋骂的?

麻三叹了口气,说,你还笑得出来,咱们就要死到临头了。

麻三说他当时就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张寡妇搭着腿坐在老丘的炕沿上,老远就能够感觉到那炕热乎乎的,屋子里暖和得像三月阳春天。老丘盘腿坐在炕上,嘴上叼着烟,直笑,笑得脸上横肉直哆嗦。老丘对张寡妇说,你来咱矿井,我给你铺好床,全矿井几十号人的生意都写在你一个人的肚皮上,账有人给你管,钱有人替你收,你就扎哈着俩腿躺那里快乐得直哼哼,年底了,抱忒大一笔钱回家,你还不知足?不是我罩着你,你被别人搞了怕也是白搞,还指望甚钱呢?

张寡妇气得呼呼地喘着气,胸口像窝了两只兔子,直扑棱。

你在矿井上占着我的地盘,开着个小店,我也应该算个股份,但是我让你了,你还说我黑?老丘眼睛投向在门口坐着的麻三,问,麻三,你说我够仁义不?对得起她不?

够仁义够仁义!麻三站起来,点着头,哈着腰,把张笑脸送到张寡妇面前,劝说道,其实这一两年你也赚了不少呢,咋的算法你也比三两个挖煤的强啊,老丘大哥还真对你不错呢,够仁义的了!

他?仁义?等你吃不着年夜饭你就知道他的仁义了!张寡妇嗤嗤地冷笑起来,两眼上上下下打量着麻三,那笑声和那眼神让麻三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妈的,说甚鬼话?再说,你就过了正月十五来结算得了!老丘把手中的本儿往炕上一摔,火了,脑门上蚯蚓一般粗的青筋,突突地一蹿一蹿的。

张寡妇垂着头,嘤嘤地抽泣起来,身子直颤悠。麻三从心里升腾起一股子怜爱,很想走过去,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几句什么。在老丘井这么多挖煤的当中,只有他麻三和死去的麻六没有跟过这女人。其实麻三还是去过,但是没有成功,张寡妇拒绝了他。那是麻六死后不久,他闷闷地喝了些酒,连夜班也没有上,就去了张寡妇的小卖部。进了门,麻三就急急躁躁地把张寡妇往床上摁,一张喷着酒气的嘴巴在张寡妇的身上胡乱啃。张寡妇推开麻三,说来不得了,坏了。麻三没有理会,狠着劲一下子就把张寡妇撂倒在床上了,还没有趴上去,就给张寡妇一巴掌打了个眼冒金星。张寡妇也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垂着头,嘤嘤地抽泣。你咋啦,不来就算了,哭球个啥呀?麻三当时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张寡妇的哭泣声越发大了,边哭边骂:你们男人都他姥姥的没个好东西,呜呜,我的命为甚就这么苦啊……

哭你娘个丧啊!老丘骂道,把张纸塞到张寡妇眼睛底下。给你算好了,五五分账,你这么多!说着,老丘下了炕,披上衣服,趿着鞋子,在炕下的那只朱红色的保险柜前蹲下来,从腰里摸出串钥匙,打开,像拿砖头似的,拿出两大捆钱来。

那可全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啊,新版的,闪着眼睛的红色,麻三说。当时看得我眼皮突突直跳,你知道不,那些是咱们的钱呢,是咱们的血汗钱,他管我们的血汗钱像他自己的东西一样锁在他的保险柜里呢。

张寡妇数钱的时候还在哭泣,但是数着数着就住了声,把那些钱卷巴卷巴揣进怀里,出了门。麻三说,张寡妇出门的时候还回头瞅了他一眼,他没有看清楚那眼神,但是觉得心头慌慌的,他说他隐约感觉到了张寡妇说的“吃不着年夜饭”是啥意思了。

咱们应该感激人家张寡妇,她给咱们提了个醒!麻三说。要不就是咱们死了,也还不知道是咋死的!

麻三对老丘说,我们要回去过年了,你就把账给我们结了吧。

老丘再次打开保险柜,把刚才余下的钱放了进去,哐的碰上那厚实的铁门,边掂着钥匙,边对麻三说,你们的账我已经给你们算好了,麻袋在这干了快两年,钱最多,算下来把甚除干净,一万六千多块,你呢,也差不离一万吧。

麻六的钱呢?麻三早给自己算好了,起码也应该拿一万三四,但是钱在老丘这龟孙子手上,搞得像挂在树尖上的那棵枣,透着香气,却怎么捅也不见掉下来,差不多就要成了水里的月亮了,不管多少,能够拿到手就算不错了。然而最让麻三惦记的还是麻六的那笔钱,那才是大数目,活着时候的工资,加上死了赔的命钱,差不多有五万块,这死人的钱,他老丘该不会乱来吧。

我说你怎的背着麻袋一个人来找我要钱了,原来是瞄着麻六那钱啊?老丘两眼刀子似的盯着麻三,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都回去了,就我和麻袋留在这里,麻三嗫嚅着说。就要过年了,家里盼着拿钱回去呢,他和麻袋已经在矿井过了一个年了,这次是非得回去了。

今年过年不留你们,明天下去把下面的撑子检查一下,给那些个煤斗子的轱辘儿打上些油。那些斗子轱辘儿要是生锈,等开年上班就推不动了,干完这些你们就回去,拿着你们的钱回去!老丘说着拍拍那朱红色的保险柜,钱都给你们放在这里呢,明天晚上就来拿吧,好好回家过个年!

好好回家过个年——老丘说这话的时候,麻三看见他的脸上嗖的闪过一丝什么东西,在回矿井的路上,琢磨了好半天,麻三才明白那是啥——这个黑心的老狐狸,终于让我觉察出你的尾巴了——狗日的老丘,你真的要对我们下手了!

咱们得赶在他前面下手!麻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很吃惊,他仿佛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套杀人计划正轻轻地浮出水面,慢慢地变得清晰无比。以前这酒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今天晚上却不一样了。麻袋心里说,它让我手不抖了,心不慌了,还让我知道了应该做啥事情了。

麻袋刚满月就会喝酒。麻袋在他母亲怀里哭得止不住嘴,他父亲就用筷子头给他沾了点酒在嘴巴里,麻袋吧嗒吧嗒嘴巴,一下子不哭了。读书的时候,老师问大家,刚才麻袋还在上课,咋的突然不见了呢?有同学说他在你寝室里偷你酒喝呢,老师跑去一看,这家伙抱着个酒瓶已经躺在桌子底下睡着了。麻袋的父亲喝酒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把个家喝得只剩下几只酒杯和一酒瓶了。麻袋要上中学了,他母亲淌着眼泪卖了最后两只老母鸡给他凑够了学费,下午麻袋却背着一个塑料桶回来了,塑料桶里全是酒。这可把他父亲乐得,说麻袋有出息了,孝顺。麻袋把气瘫倒在地上的母亲扶起来说,我不读书了,读书有啥用,我得干活,挣钱,给爹买酒喝,给娘买、买……娘,你说给你买点啥呢?

麻袋的父亲老了,得了病,医生说千万不能再喝了。不能喝酒了的父亲告诉麻袋,让把他扔粪坑里淹死得了。麻袋问为啥。他父亲说,不能喝酒了还不如死了的好。麻袋说,不能喝酒可以闻闻啊。麻袋就在他父亲的床头放一酒瓶,说你要是想喝了,就揭开盖,闻闻气儿,你要真想死,也得等我给你娶了儿媳妇,你喝一口儿媳妇的孝敬酒,才能死。麻袋的父亲答应了,就抱着酒瓶闻着气儿过了半年。一天夜里,麻袋父亲实在憋不住了,把那半瓶酒灌下去了。等麻袋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父亲的身体已经硬邦邦的了,抱着空酒瓶端端正正躺在床上,脸上还挂着微笑。

麻袋的孝心在村里出了名,有人打老远给他介绍了门亲事,那女人傻模傻样的,但是长得白净,麻袋很高兴,女方父母也很满意。事儿本该进行得很顺当的,但是出岔子了。端午节那天,麻袋一大早起来就准备好了礼物。今天过女方家去,主要是商量婚期,可别喝多了啊麻袋,麻袋母亲拉着麻袋的手叮嘱了一遍又一遍。麻袋说不会,我不喝,打死我也不喝,你就等着你儿媳妇过门吧。

说打死也不喝的麻袋怎么见得了酒呢?女方家里那天圆圆满满地坐了三大桌客人,麻袋坐在席首,先是大家劝他喝,到后来是他劝人家喝,三桌客人喝趴下了两桌,麻袋拎着个酒瓶,还高高地站在板凳上吆三喝四地往自己嘴里灌。

麻袋母亲临死的时候瞪着麻袋说,你就少喝点吧,讨个女人。麻袋哭着说,等把你埋了,我就出去找钱,找钱再不买酒了,我要娶个老婆,生个娃娃,逢年过节我带着老婆和娃娃到你坟头给你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