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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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乙部(5)

你去找找王二毛啊,听说他在爱城捞了好些个工程,咱们秦村已经有好些人跟他去了呢。王木通挥挥手,你快去,我昨天晚上看见王二毛回来了,你去找找他,让白糖包子跟他到爱城去做工,挣了钱,可得赶紧去医院,别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得的啥病死的啊。

王一木的老婆叫白大娜,因为长得白净,而且丰满,漂亮,秦村的男男女女都叫她“白糖包子”。白大娜的娘家在三道河,十八岁那年认识了王一木,十九岁就嫁给了他。村里几个婆娘在一起,免不了要开白大娜的玩笑,问她这么个好看的人,要脸皮有脸皮,要身材有身材,为啥要嫁给他个长得灰头灰脑的王一木啊。白大娜叹息说,等稀里糊涂地结了婚,醒悟过来已经成了人家的婆娘了,晚了,有啥办法。

没想过离了,再找个好的?

白大娜想了想说,其实王一木也有好的地方,心疼人……

去爱城那天早上,白大娜穿着一件十年前结婚时买的黄呢上衣,说是黄呢,却洗得成了白麻布,只是厚实,没有破洞。白大娜穿上自己做的布鞋,把长长的头发绾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别上根黄杨木做的簪子,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一木说话。

已经快夏至了,田里的活,你这样子,能够做就做一点吧,别让长满了草就行。

王一木唔唔地应着。王二毛在房子下面的路上吆喝起来,问去不去。

去,咋不去啊,换衣裳呢。白大娜急急跑到门口探长脑袋应道,然后回转身,提起包袱,说等我挣了钱回来,就带你去医院检查。

王一木点点头。

那我走了。白大娜说着就要跨出门去。

王一木叫住她,半晌却不知道说啥。

咋了?白大娜盯着王一木。

你走了,在外面,可别乱给人家用。王一木闷声闷气地说。起初白大娜还没有明白过来王一木说的是啥意思,但是却从他那躲躲闪闪的眼神里看出了眉目,气得冲过去在王一木身上一阵乱拧。王一木没有躲闪,任她拧。

白大娜走了。王一木摸摸刚刚被拧的地方,嗤嗤地吸着凉气,心说这婆娘,手咋下这么狠呢。

这时候,房子下面传来王二毛的声音,说你看都是啥时候了,入夏了,咋还穿这毛呢呢?

没衣服穿,总不能光着身子啊。白大娜咯咯的笑声像一把沙子似的撒在王一木的脑袋里,硌得生疼。

白大娜回来那天晚上王一木已经上了五次茅房了。第六次的时候,正在茅房里的王一木听见山下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声音慢慢大起来,然后在房下面的那条路上停了下来。王一木听见一阵唧唧声,那是一种让人很糊涂的很模糊的声响。王一木提上裤子,听见摩托车响起来,然后看见那辆摩托摇着根白花花的光柱,突突地走了。这时候,一个人影飘过来,飘进屋子里,屋子里灯亮了。王一木听见儿子喊妈妈的声音。

王一木推门进去,白大娜正在和儿子亲热,儿子跳进白大娜的怀里,一个劲地说妈妈我好想你哦。

你爸爸呢?白大娜说。

我在这呢。王一木说,又有了要上茅房的感觉。

你去哪了?不陪着娃娃。白大娜转过身差点没把王一木吓个屁股墩。白大娜一对浓黑的眉毛成了弯弯的毫不起眼的两线,脸上白刷刷的粉,在昏黄的灯光下映成了一张生硬的面饼,倒是那张血红的嘴巴,闪耀着让王一木心惊胆战的光亮。

屙去了。王一木说。

你还在屙么?白大娜从摆在床上的一只口袋里掏出几样玩具,塞在娃娃怀里,这下可把小家伙乐得在床上又蹦又跳。

别把床蹦垮了。王一木喝道。

你怎么这么粗鲁啊?白大娜瞪了王一木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包药,摔在王一木面前。去吃了,看还屙不屙!

你说啥?我粗鲁?你咋懂粗鲁这个话语了?王一木突然想起了那辆摩托车的突突声,想起了那唧唧的声响……

谁教你的,谁教你说我粗鲁的?王一木说。白大娜回头翻了他一眼,两把把衣服脱了,扯上被子,把儿子搂进怀里,脚一动,那撂在床上的药掉到了床下。

王一木捡起来,悻悻地说,王木通在要欠的药费钱,娃娃上学快半年了,学校在催缴学费呢。

白大娜一屁股坐起来,从身边的口袋里掏出两张百元的票子,扔在王一木面前,啪地灭了灯。

王一木攥着那钱,嘎巴直响。

3

第二天王一木起了个大早,带着白大娜给他买的药和两张百元票子,去了王木通的药店。王木通正坐在门口打喷嚏,这是他三十多年的一个老毛病,每天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门口打喷嚏,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亮,不能自抑的样子。

打完喷嚏,王木通开始一块一块地取下店门板,然后像才突然发现王一木似的,冲他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看这药。王一木把手里的那包药递了过去。王木通慢吞吞地扫完了地,泡好一杯茶,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眯缝着眼睛回味了一阵,这才接过王一木的那包药。

白糖包子回来啦?王木通两眼盯着药包上面的说明文字,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咋知道?

地球人都知道。王木通抬眼一笑,喷了口烟雾在那药包上。王一木脑袋里又是那突突的摩托车声音和那唧唧的声响……

这时候,还真有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传来。王一木回过头去,看见王二毛突突地一溜烟跑过去了。

白糖包子回来了,你鸟人昨天晚上肯定是瘦狗落在了茅坑里,饱餐了一顿吧。王木通的笑一直没有从脸上褪下去,浮在那里,变得有点意味深长的样子。不过你鸟人可得顾着自己的身体啊。

王一木“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那两百块钱,放在王木通面前。

你鸟人还真干了啊?你不要命了哇?王木通抓过那两百块钱,瞪着王一木。

球。王一木抓起两张处方笺,边哆嗦着往茅房里走,边回头说,你把药钱给我算算。

昨天晚上,王一木还真想那事情,看着白大娜那新鲜模样,还真有他妈的另一个味道。王一木爬过去,把手放在白大娜的胸口上,然后一条鱼似的慢慢游到肚皮上,游到下面那片温暖的水域里,正欢快着,却被白大娜拎出了水面,扔一只破鞋似的给重重地抛在一边。你不还屙么?你都什么样子了,还想这事情?白大娜转过身,搂着儿子,把那只肥硕的屁股墙一般堵在了王一木面前。肚子里一阵汩汩响动,王一木慌忙地下了床。

王木通说这药不是我经常给你用着的么?效果怎么样?

效果个屁!

有效果,怎么会没效果呢?它到底是药啊,是不是?王木通一边对着账本敲打算盘一边说,你这病真得去爱城的大医院里检查检查,你家老婆白糖包子不是挣了钱么?她现在对爱城也肯定熟得很了,让她带你去检查检查,弄清楚病因,就好办了。

那得多少钱,你估计。

一百五十六元。王木通指着算盘说,你欠我的药钱一百五十六元,检查么,可能也就一百多块钱吧。

那我就先给你这一百块钱欠账,剩下的,我把猪卖了还上。王一木眼巴巴地看着王木通,我得再找点钱去检查,我才不要她陪我呢,我认得路。

你还有什么猪啊,你那两只猪不早死了么?王木通犹豫了一下,把一百块钱拍在桌子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我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把钱还给你的。王一木把钱揣进口袋里,拿着那包药,边走边说,我检查出啥病了,回来还找你治啊。

我上辈子欠你个鸟人的!王木通在身后笑骂道。

4

王一木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拿回来的那钱是假的。

怎么会呢?王一木说。

那天王一木从王木通那里回来,桌上一碗稀饭凉在那里,已经结了一层坚硬的皮。正吃着,白大娜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说你拿着钱咋不去给娃娃缴学费呢?

王一木说,钱全部给了药钱。

你骗人!白大娜乜斜着王一木,冷笑着。我先送娃娃去了学校,赵老师说你还没去,我以为你还在王木通那里,就去找你了,王木通都跟我说了,你窝藏着那一百块钱做啥?

我要去爱城检查病呐!

不就多屙几次么?一时半时的又不会要人命,娃娃读书重要还是止住你不屙重要啊?要真的不屙了,你不又急了。白大娜把手伸在王一木的碗口上。你先把钱拿出来,等缴了娃娃的学费再说。

白大娜前脚一走,王一木的肚子就一阵汩汩急响,搞得他慌不迭地上了茅房,这一蹲就是半个时辰,直蹲得他两眼冒花儿,脑袋闷闷的,像灌满了水的葫芦。

王一木,王一木,你个砍脑壳的,我给你的钱,咋一下子就变成假的了呢?白大娜火燎了屁股似的一溜烟到了家,把门摔得哐哐直响,在屋子里一边叫骂,一边寻找着王一木。

啥假的了?王一木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哆嗦着双腿,刚从茅房里出来,就看见那张百元票子在眼前挥舞着。

这咋成了假钱了?

白大娜说,她拿着王一木给的那钱,去给娃娃缴学费,可是人家赵老师不收,说是假钱。

这咋成了假的了?你说!你说!白大娜把钱在王一木眼前挥舞着。你不把真钱给我拿出来,我,我就跟你没完!

我哪里有啥真钱假钱啊,这钱不是你昨天晚上给我的么?王一木的眼睛很快就给那挥舞的人民币弄花了,眼前像飞舞着一群蝴蝶。任王一木怎么解释,白大娜就是不听,越骂越厉害。

你以为这钱这么好挣么?你道我这钱来得容易么?我咋嫁了你这么个赖皮男人啊,你看看这个秦村,谁家男人像你啊,窝囊废!女人出去挣钱养家,给你买药治病,你倒好,弄张假钱把我的真钱换去,那是给娃娃缴学费的钱,你都这么狠心啊……

我吃药都是挂的账,连一个像钱的纸片也没有,我还有啥假钱啊?王一木脑袋嗡嗡叫着,放了一桶蜂子进去似的。

白大娜先是骂,然后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白大娜的哭声尖厉而悠长,像丧葬上的长杆唢呐,泪水哗哗地流着,将早晨涂抹上去的胭脂水粉,搅和得成了一团溃烂的面泥,斑斑点点,王一木好像已经闻到了那面泥散发出来的腐味。

你哭什么呢?我真的没有动那钱,你给我什么样的,我给你的就还是什么样的。王一木哆嗦着。

白大娜依旧哭着,声音越发大了。白大娜从没有过如此的悲伤,像是沉积了一个夏天的暴雨,突然一倾如注,再也无法收拾了似的。

王一木哆嗦着,感觉到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大腿慢慢地流着……他扶着墙根,摇摇晃晃地瘫倒在白大娜身旁,也呜呜地哭起来。

5

当王一木把那张百元钞票拍到王木通桌子上的时候,王木通差点没有蹦到桌子上。

我把钱给你,我就去上茅房去了,两百块,是不是?王一木把钱往王木通面前推了推。然后我回来,你把账算了,我说余下的等我把猪卖了再还你,你就退了我这张一百元的,就这张,是不是?

是你妈的球!王一木,你个鸟人,真是狗咬吕洞宾,我为你好,你反倒拿张假钱来讹诈我!王木通指着王一木的鼻子,叫骂道。

你给我的这钱,我又没有动,白大娜去给娃娃缴学费,才知道是假钱。王一木说。

那你就认定这假钱是我换给你的了?王木通叫嚷着,唾沫星子飞溅了王一木一脸。

当时你把钱给我,就是这张,一百元的,也是这色,我就揣进口袋里,然后白大娜说去给娃娃缴学费,才知道是假钱。王一木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很微弱,像一个柔软的屁,轻轻滚出来,毫无力气,随风就散了。

你自己搞的啥,你自己清楚。王木通冷笑着。你婆娘白糖包子叫你拿钱给欠我的药费和娃娃的学费,你不给,窝藏到自己口袋里,肯定是你婆娘问你要钱,你赖不过,给的她这张假钱!倒好,反过来咬上我一口了。

我为啥骗她啊?她是我婆娘呐,我骗她做啥呐!王一木舌头有些僵硬,话都差点说不囫囵了。

你婆娘?你婆娘?你王一木现在还有婆娘么?王木通哧哧地笑着,挥挥手。算了,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也不把话说白了,你把这钱拿回去,该找谁找谁去!看在本家的分上,我也不和你鸟人计较。

王一木还想说点什么,回头一看,四周站满了人,都看着他,都一脸不可捉摸的笑。

王一木肚子一阵汩汩响动,抓了两张处方笺,拿着那张钱,哆嗦着往茅房走去。

身后是王木通一声长长的叹息。

6

赵老师看见王一木来了,拍拍身上的粉笔灰,老远就迎了上去,把他请进了办公室,还给他倒了杯开水。

你家娃娃的学习还是不错的。赵老师说,两眼却紧盯着王一木伸进口袋的手。王一木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钱。

对赵老师,王一木总是感到很歉疚。赵老师是娃娃的班主任,上学期缴学费的时候,白大娜给他拿的有钱,但是他却去了趟爱城,把那俩学费钱给稀里糊涂地用了,回家一直不敢说,但是又怕赵老师找到白大娜催要,就跟赵老师说,要他帮助瞒着,说等自己有了私房钱,一定还上。赵老师笑起来,说没关系,我给你先垫上。王一木很感动,当时还许诺请赵老师一顿酒。

你这钱,不是一早你爱人拿来的那张么?赵老师说。

这钱是昨天晚上白大娜给我的,让我去给药费,再把娃娃的学费给了,我给了一百块钱的药费,其余的先欠那里,我想去检查检查病,你是知道的,赵老师,我这病……病要不好,我就啥也做不了。

赵老师点点头,一脸的同情。

后来白大娜又硬把钱要去,说给娃娃缴学费,回来咋说这钱就是假的了。王一木摊摊手,满脸的哀愁。

你是晓得的,学费收不起来,这么些年我的俩工资钱差不多都给贴到学校的书本费里去了,这一百元的大票,我的口袋里还没有咋的揣过,是不是假的,我也弄不清楚,但是你别急,咱们多叫些人来看看。赵老师站在门口,叫了几个老师的名字,说让他们帮助鉴别一下这是假钱还是真钱。王一木把那张百元大票递给赵老师,赵老师再交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