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失窃的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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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天敌

1

陆石家的客厅。

雷鸣仰坐在彩纹绒面沙发上。

陆石满面殷勤地问:

“喝点什么?雀巢咖啡,还是铁观音?”

“随便,还是茶吧!”

他打量着客厅。大约十五六平方米的面积,落地窗帘,SONY组合音箱,茶色玻橱,显出几分时髦,但并不俗气。正对沙发的墙上,悬着一幅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匾额字帖,黑底白字,乍一看那上面的繁体“难”字写得像“鸡”,笔趣盎然。

一只黑黄白三色小猫,“喵喵”地在客厅的地板上转来转去,见了客人也不怯生,很逗人喜爱。

茶端上来,杯底沉着几段粗硕的茶条。

陆石笑道:

“上月跟市长去福州开会时主人送的,据说是十大名茶之一,号称‘七泡有余香’,味道特别浓。”

雷鸣捧着茶杯,吹了吹热气,咕咕地吞下一口,除了淡淡的苦涩,也没品出什么味。

他向陆石讲起文联组阁的事,闷闷说道:

“我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钱诚、白演达会对我这样敌视?原来在编辑部时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大家相处也很自然。”

“你是他们的天敌。”陆石以一种圈内人的睿智,一语点破道,“因为你挡了他们的道!任何人处在他们的位置,都会把你当作敌人的。你想想,论资格和威望,钱诚当文联副主席是没有问题的,白演达的根底也不简单。结果由你取代他们的位置,他们能服吗?”

“文联新班子是上面定的呀,事先我并不知道。”雷鸣还未全醒。

“正是这样,他们把你当作韩波的人了。”陆石目不转睛地瞅着雷鸣,一字一顿地说,“要么你向他们屈服,靠拢,日子会好过些;要么你坚持原则,不作退让,就要准备受夹磨,走一条坎坷之路。”

雷鸣掰了掰手指,似乎有点悟觉。他想起了钱诚那句带着冷战味的话:“我们都不知道你的心。”

他把手攥成了拳头。

“我不怕夹磨,不怕受挫,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打算和诺言。”他一脸倔强,瓮声瓮气地说。

“同志,那你就准备着内战吧。中国的‘窝里斗’是源远流长的!所谓每个中国人都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加起来变成一条虫,我看说得一点不过分耶。尤其文人圈的‘窝里斗’,有盐有味,相信会更富有艺术感……”陆石戏谑道。

“我不想和谁斗,我只想借刊物的阵地,把韩波老师托付的事查个水落石出。”雷鸣沉静地说。

“韩波托付的什么事?”陆石问。

“骆汉生被绑架的真相,还有他的一部遗稿的下落。”

“骆汉生被绑架的事?”陆石有点诧异,“警方当年都没有破的案子,你去充什么英雄好汉?”

“我答应了韩波,我必须做到。”雷鸣瓮声瓮气地说,“而且,凭我的直觉,《金蔷薇》那几个重量级人物与韩波有很深的宿怨……说不定幕后的疑犯就在他们当中。”他突然冒出一句。

陆石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兴奋地一面在地板上来回踱步,一面望着天花板说:

“是呀,愿望很善良!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对他们有怀疑,他们会给你下烂药的!”

说到兴头上,陆石突然在雷鸣面前站住,俯身问道:

“老弟,你做好了斗争的准备吗?嗯?”

那只三色猫乖乖地蹲在沙发脚旁,毛茸茸的黄色耳郭微微扇动,仿佛也在聆听主人的宏论。

雷鸣冷不丁答了一句:

“我们的伟大领袖不是有句名言,就叫作:‘与人斗,其乐无穷’嘛!”

陆石在他的脑后拍了拍,忍俊不禁道:

“妙哉,简直是点睛之语。”

雷鸣却一点也没笑。他初衷未改道:

“说真的,我只希望下一步抓点创作,成立作协,把局面打开。然后相机调查骆汉生的事情。”

“你有把握吗?”陆石提起茶几旁的花壳温水瓶,朝他杯里掺了点开水。

“没有刊物,困难会很大。但是我们可以从零开始。”

“我说你呀,还是老毛病:太认真了!这样会碰壁的。”

陆石放下温水瓶,在对面的一张藤椅上坐下,递过一支烟,雷鸣摆手未接。

陆石掏出打火机,自己点燃,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那淡青色的烟环,在空中飘悠悠地,慢慢升起,扩大,如丝如缕。陆石得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在空中飞舞,然后目视着雷鸣,用一种近于诚恳的口气关照道:

“我一向主张,处事做人,既不能不认真,也不能太认真。”

“你还是这样玩世不恭!”雷鸣咧嘴一笑。

“老弟,不是玩世不恭。”陆石一本正经地说,“这里面有辩证法,将来你会懂的。”

雷鸣看了一眼在头顶散去的烟环,品味着老同学的高论。也许我过于认真了?他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后转向陆石讨教道:

“你说我该怎么做?”

“能化解的尽量化解,能妥协的做点妥协,以免腹背受敌。不过秘书长是实权,你要抓住。不然你这个二把手就悬空了。”

“我不想争权。”雷鸣很坦荡。

“你太书生气了!要知道,有时候没有权,也就干不成事。”

陆石和雷鸣是老同学,又是多年的朋友,说话用不着掩饰。不过他觉得,雷鸣的书生气中包含着一种傻劲。那是一种对理想真诚的追求,赤子之心般的可贵。正因为这样,他要给朋友出点主意,提醒他不要太单纯了。

雷鸣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这时,陆妻端上一盘切开的广柑,笑盈盈地搁在玻璃茶几上。

“你们一见面就抬杠,也不累吗?小雷,别听他的高谈阔论,吃广柑。”

“谁说我们在抬杠?是智慧地聊天。”陆石笑辩道,他拿起一瓣黄澄澄的广柑,递给雷鸣:

“这是小雯单位分的,有名的鹅蛋柑。”

雷鸣接过鹅蛋柑,似有所动,眼里露出温和的光芒。他低头咬了一口,满嘴流汁,甜津津的。自从殡仪馆同陆雯擦肩而过,他没有再见到过她。

“你们有几年没见面了吧?”陆石问。

“七年。”雷鸣说,话中带着浓重的思绪。

“当初你们是怎么分手的?”陆石一直不明白。

雷鸣默然。那段往事是那样平淡,又那样令他铭心刻骨。这个谜在他心底埋了整整七年。也许该向朋友吐露一下。

蹲在沙发脚的三色猫懒懒地站起来,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突然,它像听到什么声响,“喵喵”地欢叫着向客厅门奔去。

几乎同时,门铃响了。

陆石起身过去,打开门。只见是陆雯飘然而至。她穿一身入时的深秋装,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大声说:

“妈叫我告诉你和嫂子,明天中午回家吃饺子!”

“你瞧谁来啦?”陆石接过包,指指客厅里面。

陆雯发现雷鸣在座,略感意外,她嘴角的笑容荡开来,清澈的眸子里明显地透着惊喜。

雷鸣朝她点点头,无言之中含着深情的问候。

陆雯在沙发上落座,小花猫围着她的裙边蹭来蹭去。陆雯一把把它推开:

“去去去,三花脸!”

久别重逢,没有千言万语的诉说,也用不着寒暄,雷鸣感觉到两人之间,就像昨天还在一起似的亲近。

“听说文联这一阵子很热闹呀!”她掠掠乌黑的云鬓说。

“你也听说了?”雷鸣有些诧异,傻愣愣地问了一句。

“文学界都传遍了,说你争主编,野心勃勃……”

“是吗?这简直是……”雷鸣的腮帮子因为激动变红了。但他强捺下性子,忍住了怒火。

“可我就喜欢有野心的人!”陆雯瞅着他,莞尔一笑。她的眼神热辣辣的,十分诱人,“不过有的人很善于在外面造舆论,你可要提防着点。”

“这一帮人的能量很大!”陆石说。

“白演达那人一看就是搞政治的,像个阴谋家。”陆雯不屑道。

雷鸣没有吭声。这沉默里蕴含着滚动的岩浆。

“我还听到一个传言,”陆雯认真地说,“韩波的死可能有问题。”她的表情很冷静,但话却极有分量。

“这是真的?”雷鸣瞪大了眼睛。

陆雯带来的这一惊人信息,使客厅的气氛骤然变得严肃起来。陆石也感到很意外。

“传闻医院的一位护士讲,韩波去世那天上午,她的病房里传出过激烈的争吵声,吵得很厉害。中午韩波就突然去世了。”

“知不知道在病房里争吵的人是谁?”

“不知道,好像有两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声音很特别,带沙哑音。”

“带沙哑音?”雷鸣挠挠头,满腹狐疑。

“你这个消息确实不?小雯,这可是事关重大的哟。”陆石审慎地问。

陆雯点头。

雷鸣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如果是真的,这就意味着韩波的死不是正常死亡!莫非……他的眉头上现出一道很深的皱纹。

2

从陆石家出来,已是华灯初上。

雷鸣的心情有几分沉重。他说不出是愤懑,还是疑惑。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他今天没有骑车,信步沿着皇岗路走去。夜幕下的都市人流如织,灯火辉煌。街两边建筑上的大小广告牌,闪烁着红红绿绿的霓虹灯。

雷鸣的眼前,若隐若现地浮现出韩波那张殷切期望和略带倦意的面影。他又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

“这下我就放心了!”

这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这位敬业的老主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那么多话?她当时似乎有什么预感,可那是什么预感呢?

穿过十字路口,雷鸣登上一座天桥。这座桥是全市的少先队员募捐造的,洁白的桥身,银灰色栏杆,桥的底座上镌刻着“希望号”几个字。

雷鸣在桥上停留了一刻,凭栏眺望。黑黢黢的夜空,什么也看不见。山下面,万家灯火通明,恰似一片灯的海洋。那黄的灯,白的灯,绿的灯,间或有红的灯,星星点点,互相辉映,一直延伸到天幕的尽头,灿烂夺目。景色壮观极了!

白衣江就像一条黑色的缎带,闪着粼粼波光。浓黑的江心,有条船影在缓缓移动。

多么迷人的夜色啊!谁能想象在这诗情画意的背后,会藏着虚伪、仇怨和阴谋呢?

凉风拂面,雷鸣感觉到寒意,紧了紧领口。

一声低沉的汽笛,像粗犷的牛嗥一般,蓦地从江心传来。雷鸣想到陆雯,心头涌起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

翌日。文联里院创评部办公室。

雷鸣将陆雯透露的信息,告诉了车夫和钟翼德两人。

钟翼德是文联的创联部主任,刚从西北探亲回来。一张脸被紫外线晒得黑黑的,穿一件棕色皮外套,矮壮敦笃。他是羌族出身的作曲家,而且写得一手好书法,秉性粗犷豪放。早年在部队搞过宣传,一曲《酥油茶》至今还广为人们传唱。

听完雷鸣的话,他沉吟道:“你们注意到没有?编辑部里有一个人好像就那种嗓音!”

“是谁?”雷鸣心中一动。

钟翼德压低了嗓门,一字字地说:

“白——演——达。”

车夫击掌。

“对的,老钟不说还不觉得。他说话嗓音抬高时,就是嘶哑的,像公鸭嗓。”

“韩波病故那天是几号?”雷鸣两眼炯炯。

车夫回忆道:

“好像是星期五,几号记不清了……那个礼拜我正好当班,下午两点左右接到医院病危的电话。”

“当时编辑部还有谁?”

“那时刚上班,只有筱红在。”

“问问筱红或许记得,她脑子特别好使。”钟翼德建议。

“我去。”说着,车夫转身去到隔壁办公室。

“筱红在编辑部也是受排挤的,”钟翼德了解很多内情,“听说蒋学贵征求意见时,她曾表示支持你做主编,坚决不同白演达合作。”

难怪郝伯臣建议调她到文联办公室。

不一会儿,车夫回来。

“是星期五!9月21日。筱红还记得整个上午白演达和钱诚都不在编辑部。”

雷鸣和钟翼德相互对视了一下。

钟翼德断然说道:

“这件事背后一定有文章,我的意见,非查清楚不可。”

车夫很沉得住气,他不动声色地说:

“不过这事暂时不能声张,一是干系重大,二是也不完全排除其他人的可能。”

雷鸣想了想说:

“好吧,我和老车去一趟红十字医院。”

市中区。红十字医院。

这是全市绿化得最好的一所医院,虽然坐落在岚山市中心区,却是绿荫环绕。这里的医疗条件也属上乘,医院的主楼是一幢十层浅赭色大厦。临街的白色铁栏杆内,栽着一围四季常青的夹竹桃。据说这种植物有净化空气的特效。赭楼迎面的高壁上,嵌着一个巨大的红十字,百米以外都能看见。

雷鸣和车夫在路边停好自行车,大步走进医院。

赭楼前的环形喷泉,水花叮咚。

喷泉中央,立着一尊不锈钢制的雕塑。这雕塑名为“生命”,造型独特,颇富现代感,给人一种宁静与和平的联想。

雷鸣每次经过喷泉,都要向它投去欣赏的一瞥。他很喜欢雕塑。有位艺术家说过,雕塑是凝固的音乐。一点不错。但今天他经过这里,心中却别有一番感受。同样的一尊塑像,往日那种飘逸、轻松的韵律不见了。映着天光的不锈钢躯体,在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凝重而冰凉。

雷鸣和车夫走进赭楼大门。

内科病区在八楼。雷鸣和车夫搭乘蓝色电梯上行。

在电梯徐徐升起的几秒钟里,两人都默然不语。但雷鸣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八楼病区。走廊上散发着医院特有的药水气味。洁白的墙壁下端一律漆成灰蓝色,增添了一种肃静的感觉。他们正遇上查房的时间,雷鸣很容易就问到了值班护士长。

“找我有什么事吗?”护士长是位中年女性,穿着白大褂,人很干练,白色护士帽下露出一双明眸。

“我们是市文联的,”车夫先说明身份,然后谨慎地说,“主要想了解一下,9月21日韩波发病那天上午谁来探视过?”

“哦。”护士长打量着他俩说,“又是这事,已经有人来问过了。”

“有人来打听过了?”雷鸣和车夫面面相觑,有些诧异。

“是一个女记者。”

唔,一定是她。雷鸣心中一震。

“事情隔了快两个月了,来医院探视病人的很多,又不登记,不好查。”护士长的脸上有些难色。

她留意到两人的反应,认真问道:

“不过这件事很重要吗?”

“我们只是了解一下。”

“这样吧,你们请等一下。”护士长很合作,随即叫来几个年轻的护士,把情况大概说了说。

“就是32床那个脸圆圆的文联副主席呀?”一个戴耳环的小护士抢着说。

“来医院看病人的人那么多,又不登记,哪个记得哟!”她旁边的另一个小胖子说。雷鸣记起来,这个小胖子就是那天他来医院探视时,给韩波量血压的护士。“请问你贵姓?”雷鸣问她。

“我姓陶。”

“请你们再回忆一下,平常的探视时间都是下午,上午来探视的人不会很多的。”雷鸣启发她道。

姓陶的小胖子和“耳环”相视了一下,没有吱声。

另一个挺文静的护士说道:

“那个星期是小柳值班,不知道她还有印象没有?”

“能请她来一下吗?”雷鸣急切地问。

“她请病假了。”护士长答道。

雷鸣和车夫脸上露出失望。

“另外还有人记得吗?”车夫又追问了一句。

“没有了。”护士长脸上带着浅笑,摇了摇头。

每一位护士小姐的脸都像是真诚的。

雷鸣和车夫只好道谢告辞。

他们一无所获地从医院出来,推着自行车,心中有些怏怏。

但雷鸣凭一种直觉感到,韩波的猝死确有疑团。他回头望了一眼赭楼顶那个巨大的红十字,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怅惘。

3

《西部阳光》编辑部。

“听说韩波死得有些蹊跷。”聂风说。

“你也听说啦?”吴总编瞅着他问。

“喔,无风不起浪。”聂风点头。

吴总编坐在大班椅上,聂风坐在他的对面。老报头的体态矮胖,额头宽阔发亮,是位一丝不苟的资深编辑家。案头上摆着一个精致的胡桃木盒子。吴总编打开盒盖,取出一支深褐色笔形雪茄,点燃。

聂风穿件棕色套头毛衣,戴顶棒球帽,有几分帅气。

“司马宏这个人,我认识。”吴总说,“《金蔷薇》杂志三年前创刊时,他带着一帮人来省城找《西部阳光》取过经。人很能干,雄心勃勃地,说是要创办一份在全国叫得响的文学刊物。韩波就是我向他推荐的。当时她是岚山市文化局的副局长,分管群众文艺创作。司马宏当时问我,省城有没有合适的主编人选?我说,你们岚山就有人嘛。”

吴总说,他后来才明白,司马宏要找的其实是一个名义上的主编。这位文艺官僚要一手控制刊物,但作为宣传部长又不便亲自兼刊物主编,所以要找一个有身份而又听话的替身。

“我当时看他办刊物的热情很高,被他打动了。”吴总吐出一口青烟说,“但我总觉得,他这个人身上有种杀伐之气。也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吴总说起当时的一个细节。司马宏登门造访,穿件咖啡色西式皮外套,满面红光的。他和吴总握手寒暄后,随即示意背后的人从一个皮包里取出他的名片。在宾主见面之初,郑重地递上自己的名片,这是社交的普通礼仪。但司马宏自己并不拿名片,而是颐指气使,叫随员把取出的名片递给吴总。他不是不懂礼仪,显然是在摆官架子。

“也许我不该推荐韩波去《金蔷薇》的。”吴总叹息道,“听说在刊物创办之初两人处得还可以,后来刊物有名气了,司马宏和她的矛盾闹得越来越大。”

“有没有个人恩怨在里面喃?”

“应该说不全是个人恩怨。”吴总沉吟道,“你抽空可跟踪一下岚山市文坛事态的发展,背后可能有些名堂。”

“阴谋与爱情?”聂风说了句俏皮话。

“是阴谋与权欲。”老报头说。

他并叮嘱聂风同雷鸣保持联系,把岚山市作为一个典型案例,做点解剖。争取发一篇精彩的头条。

“正所谓‘大潮之下,必有漩涡’呀!”吴总弹了弹烟灰,斟酌道,“篇名嘛,可叫……”

聂风脱口而出:“白色漩涡之谜。”

“这个题目不错。”老报头点头。

“那就这样定了。”聂风起身,准备告退。

正在此时,有个编辑推门,探进头说:“吴总,有客人。”

“哦,请他进来。”

是雷鸣,穿件黑皮夹克。走进来,像带进一股旋风。

“您好,吴总。我是岚山市文联的雷鸣。”

“哦,韩波的接班人,欢迎!欢迎!”吴总热情迎客,并给他做介绍:“这是我的助手聂风。”

聂风向雷鸣点头致意,态度友好。

“聂风记者,久仰大名哦!”雷鸣眼睛一亮,在沙发坐下。

聂风用纸杯给他沏了一杯茶。

“哦,谢谢!”他接过纸杯,放在玻璃茶几上。

“我是专程来拜访的。”雷鸣说明来意,“韩波老师生前曾叮嘱我,遇到难题时,可找吴洪量总编辑。”

吴总颔首,期待地注视着他。

“韩波老师生前很佩服吴总的办刊理念,还有引导潮流的雄心……可惜我没有接好韩波老师班……”雷鸣的语气有点无奈。

“韩波是个好人。”吴总说,“还有她的丈夫骆汉生我也很熟,一个耿直的北方汉子,我们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他们俩是一对真正有才情又有骨气的文化人。可惜都走得太早……”

“吴总知道当年骆汉生绑架案一事吗?”雷鸣问。

“知道。骆汉生是全国知名作家,当时这个案子很轰动。省公安厅都介入了,可是骆汉生最后被绑匪撕票了,案情很蹊跷。”

“听说骆汉生有部小说手稿,也一并失落了。”雷鸣说。

“我听韩波说起过,这可是她的一块心病啊!”吴总叹道。

“很有可能,玄机就藏在岚山的文坛……”雷鸣说。他的脸上略显疲惫之色。他说到对未能完成韩波遗愿的懊悔。

“刚才我还同小聂在谈,你们岚山市挺复杂的。”

吴总示意聂风留在办公室作陪。

聂风和雷鸣相对而坐。雷鸣的个头比聂风略高一点,显得更粗犷些。两人一见如故。雷鸣说起对韩波之死的疑惑,引起聂风高度的关注。

雷鸣的口气很谨慎,但说出的情节具有很大的震撼力:

“据红十字医院的一个护士讲,韩波去世那天上午,她曾听到病房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声音很高,吵得很厉害。午后韩波就突然发病猝死了……当时病房里有两三个来探视的人,其中有一个声音很特别,带沙哑音,像是《金蔷薇》编辑部的白演达……这说明韩波的死,有可能是非正常死亡,不排除有人故意要置她于死地……”

“你说是……有谋杀的可能?”聂风问他。

“是的。”雷鸣点头。

“能不能请警方介入?”吴总问。

“没有任何证据。警方不会立案。”聂风说。

“找到目击证人了吗?”聂风问雷鸣。

“正在找。”雷鸣答道。

“目击证人非常重要。”聂风提醒道。

“我们一定会找到的!”雷鸣口气坚定。

“如果在病房现场吵闹的人,确实是《金蔷薇》编辑部的,那也存在两种可能。”聂风分析说,“一种可能是他们的目的只是逼宫,要求韩波辞职,遭到韩波的严词拒绝,由于其情绪过于激动导致猝发心肌梗死。也就是说是一件意外事故。只能算过失,不存在刑事责任……”

聂风看了雷鸣一眼,意味深长地说: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了逼命,而逼宫只是手段而已。他们故意挑起韩波的情绪失控,从而导致她猝发心肌梗死死亡。但这种情况有时候很难定罪,因为这种谋杀的企图往往藏得很深,很隐蔽,也最可怕。”

“会不会这两种情况兼而有之呢?”吴总插了一句。

“也有可能。”聂风推测道,“比如这帮人一开始只是逼宫,想逼韩波主动下台,如果韩波接受辞职,就平安无事了。但韩波的态度很强硬,于是他们在失望和愤怒中情绪失控,带着某种恶意,大吵大闹,将韩波置于死地……”

“带着某种恶意……”雷鸣重复道。

“对,就是不怀好意。”聂风点头。

“啊,明白了!”雷鸣很佩服聂风的分析。

“但问题是,要查明这一点很困难。”聂风说,“恶人的心机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

“听说你协助警方破过好几个大案哟。”雷鸣由衷地说,都知道聂风在警界的名气比他在新闻界的名气还大。

“都是缺牙巴咬虱子。”聂风傻笑。

“那帮我们也咬咬虱子吧。”雷鸣态度真诚。

聂风望了一眼吴总,老报头点头微笑。

“那我试试吧。也许我不能全程跟进,但关键的时候我会出手的。”

“太感谢了!”雷鸣兴奋地同他握手。

雷鸣起身告辞,来去像一阵风,身后留下一串脚步声。

4

司马宏家客厅。

每逢节假日,或是有要事商议时,白演达、钱诚和殷浩常来这里小坐。这里俨然一座艺术殿堂。岚山市文坛的风云,作品的贬褒,人员的升迁,往往事先都在这里定调。韩波主持《金蔷薇》工作时,司马宏常常也是在这里通过白、钱等人遥控刊物。连发稿、定编辑费、赠送刊物等,他都可以在背后操纵。韩波同他的矛盾起因也就在此。所以,它又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一般的人很难进入这个核心圈子。

这个王国的主宰,就是客厅的主人司马宏。他今天穿一件浅色休闲服,领口露出海蓝色澳毛毛衣,显出几分潇洒,气色相当好。

客厅的布置半官气半儒雅。地面铺着细条榉木地板,墙上点缀着几幅名人字画。一帧司马宏率杂技团访问香港的大幅彩照悬挂在醒目的中堂处。大家随意地坐在一圈暗红皮沙发上,中间围着一方玻面藤茶几,上面摆着酒杯和一些花生、糖果。

客厅的一角立着镀铬脚落地灯和一台42英寸大屏幕彩电,有些气派。

“来,大家小酌一杯!”

司马宏举起盛着红葡萄酒的玻璃杯,容光焕发。

白演达、殷浩、钱诚款款举起酒杯,显得春风得意。

“为岚山市文联的未来……”

“为《金蔷薇》大放异彩……”

“为我们初战告捷……”

“……干杯!”

窗台的大玻璃缸里,几尾泡眼金鱼悠闲地在水中游着。

“这次编辑部组阁,你们干得不错嘛。”司马宏啜了一口红酒,微笑道,“刊物是个实体,抓到手里,可以团结更多的作者。”

“这次搞得还算利索,雷鸣和车夫完全被排除在外了。”白演达将酒杯轻轻碰了碰嘴唇。

“要不是韩波拦路,《金蔷薇》早就摆平了!”殷浩将满满一杯酒灌进喉咙。

“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讲,”司马宏觉得殷浩说得太露骨,纠正道,“人已经死了,就不计较啦。她的心胸太窄,女同志嘛,总有些弱点。”

钱诚奚落道:

“那女人生前很赏识雷鸣的。这小子尽管年轻,有才气,可惜还是嫩了点。”

司马宏目光扫过众人:

“不过,对雷鸣你们不可小看了。此人憨厚之中潜藏着一股英气,而且部里面有人支持他。”

“谁喃?”殷浩酒色已经上脸。

“谁最支持韩波嘛?”司马宏以问作答。

“听说这次文联调整班子,本来还是你做党组书记的,因为韩波坚决反对,市上最终才改变决定的?”白演达问。

司马宏一笑。

“我个人做不做党组书记没有什么,我的季节已经过了嘛!”说这话时他并不情愿,而且带着半自嘲半感慨的语调。“遗憾的是,韩波是我自己当初建议从文化局调来的。完全是《西部阳光》那个老报头的误导。”

他点燃一支红塔山,吸了一口,苦笑着摇摇头,口气似宽容大度地说:

“那个老报头把韩波说得完美无缺,想不到她来了会同我唱对台戏!”

司马宏的最后一句话里,带有一种淡淡的苦涩。

《金蔷薇》杂志创办于三年前,从抽调人员,确定编辑方针到申请刊号,都是他一手张罗的。那时,作为分管文化艺术和出版旅游的宣传部副部长,他充分运用了领导机关的权威和行政的效力。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很快就建立起一支队伍。他本人既是一位文艺官员,又是一个能写小说、发表过剧本的作家。这双重的身份,无疑使他如乘青云,在岚山市文艺界确立了文坛“霸主”的地位。

对《金蔷薇》这个刊物,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连刊物的名称,也是他当初亲自圈定的。当时大家提了好多名字,诸如《新潮》《当代作家》《白衣江》等,他都觉得小气了。唯有这个名字不俗,独具一格。苏联有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写过一本小册子,书名就叫“金蔷薇”,很受欢迎。他读过那本书,印象颇深。

也正因为和刊物的这种特殊关系,他不能容忍编辑部存在反对他的声音。司马宏没有想到,像韩波那样一个文静的女同志,会蔑视他的权威,在他的领地里自行其是地搞另一套。她还不是仗着她丈夫生前的名气!司马宏也没有想到自己在五十五岁的年龄上就“下野”了,心里难免有种沉重的失落感。人总是不愿意失去已经得到的东西:荣誉、地位、权势,抑或是工作的乐趣。更何况他曾经拥有那样的辉煌!

五十五岁,正是一个人事业的顶峰和金秋时节。他不甘心就此退出舞台,成为被人淡忘的历史。他司马宏有资格,有经验,也有足够的能量做文坛的领袖。他清楚自己多年经营的阵地根基是厚实的。唯一出乎司马宏意料之外的,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继韩波之后,会杀出雷鸣这样一匹黑马来,差一点把他的阵脚冲乱。

“凡是同我们唱对台戏的,都不会有好下场。”白演达阴阳怪气地说。

“好在那女人见马克思去了。”钱诚笑一笑。

“关于韩波的死,最近外面有些风言风语的,你们要留意。”司马宏想起什么来,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殷浩不以为然。

“有人胡乱猜测的,没有证据!”

白演达不语,神情似有些警觉。

钱诚打诨道:

“捕风捉影的事,神龙见尾不见首咧……”

“空穴来风总有原因。”司马宏扫了众人一眼,正色道,“我听说,文联最近有人到红十字医院去查问过韩波死那天的事……”

“肯定是雷鸣和车夫。”白演达猜测。

“幸好他们是一无所获。”司马宏捋了一下头发,警告说,“大家要记住,在韩波死这件事上,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我想,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你们应该懂得的。”

大家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看必要时,可以给‘红十字’一点颜色看看!”殷浩的话里藏着杀气。

司马宏没有吭气。

白演达和钱诚注视着他的脸,似乎读出了默许的意思。

“不能留任何痕迹。”司马宏交代了一句。

“部长放心。”殷浩说。

“还有。”他用中指弹弹茶几玻面说,“钟翼德休假回来了,这位韩波的高参大家要提防点。”

“还有一个郝伯臣,那老头也是多事,处处在卫护雷鸣。”殷浩嘟囔道。

“他不打紧,马上就下了。”

司马宏语气缓和了些,问道:

“另外,听说方梅对老白有点成见?她是个有影响的老编辑,要注意做工作。”

“没问题,老白已经摆平了。”殷浩笑道。

“怎么做的?”司马宏询问白演达。

“不外乎答应她永不下岗。”白演达一笑,他很会收买人心。

司马宏满意地颔首,停了停,关切地问:

“下一步你们准备怎么办?”

钱诚推测说:

“雷鸣没有管成编辑部,肯定会抓作协的。”

“嘿嘿,作协和创评部现在都是空中楼阁,他有什么好抓的?”殷浩讪笑道。

白演达没有吭声。

司马宏胸有城府地:

“最重要的有一步棋。”

“部长有什么高招?”殷浩恭敬地问。

“不能让他当秘书长,这是实权。”司马宏一字一句地说。

“老白一肩挑算啦!”殷浩说。

“你开玩笑嗦。”白演达白了他一眼。

“那谁当最好喃?”

司马宏微笑道:

“你们可以争取庞文聪嘛……”

“雷鸣会拱手让出秘书长吗?”殷浩有些顾虑。

“我看未必。”白演达说。

“也可能。”钱诚品了一口司马宏为他特备的盖碗茶,分析说,“雷鸣这个人有点个性,也有斗志,但缺少心计,有时单纯得可爱。”

“你们不要低估了他的能量。”司马宏提醒他的干将们。

5

庞文聪住在老旅游局宿舍里。

这是一幢西式小楼。两单元,住着六户,大都是文化系统的头面人物。解放前这楼是一位姓林的富商的公馆,人称林公馆。建筑有些年月了,但里面装修得很不错。房间的开间大,一律拼木地板,阳台的采光也好。

林公馆虽然地处繁华的老街,但因周围绿荫掩映,并不嘈杂,是一处闹中取静的佳境。从前庞文聪做旅游局一把手时,这里倒是常常门庭若市。来做客造访的、求职送礼的,络绎不绝。自打他不做局长以后,来这里的人影渐渐稀疏,多少显得有些冷落。庞文聪也乐得清闲。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一向无暇舞文弄墨的他,练起书法来。是陶冶性情,也是排遣寂寞。每个星期日都要铺开宣纸,正经八百地练上一小时。不想今天,刚刚写满半张纸,殷浩一大早就来访。

殷浩穿一件中长花呢大衣,笑容可掬地叩开了门。一进屋,还未落座,就殷勤地:

“哟,庞主席正在练书法呀!”

“我是星期天无事,胡乱描几笔。”庞文聪搁下手中的大字软毫,让座。他临的是颜真卿的《多宝塔碑》帖。书如其人,他喜欢颜体的威严庄重,大气磅礴。

殷浩瞄了一眼案上的宣纸,几个拳头大小的字,浑圆之中略嫌肥臃,若按书法水准衡量,还未入门。但他笑着恭维道:

“庞公的字很有气魄啊!”

“我是刚起步,见笑了。”庞虽然这么说,但看得出他有点悦意。大凡练字的人,都喜欢有人捧场。殷浩是把握住了这个心态的,不过庞文聪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他却很难猜透。

庞文聪酱紫色脸膛,方正微胖,穿一件开襟羊毛衫,虽已发福,但体格魁梧,气度不凡。平日里话不多讲,待人和蔼之中含着一种威严,显得颇有城府。向他反映意见或是请示事情,他从不立即表态,总爱微微肯首,口中极诚恳地道着“对,对”。那姿态究竟是表示同意,或是表示听明白了,让人很难度测。也许这种模棱两可是当官的极高道行。

殷浩在一张长藤椅上落座,环视了一下客厅。屋子的空间大小适中,墙上挂着几幅川剧脸谱。南面的落地窗前,摆着一架黑色钢琴。庞文聪的女儿是音乐学院学生,庞妻是著名的川剧青衣、剧团团长,现已病退。阳台外有几盆令箭荷花,不过开花的季节已过。听说养花是庞文聪的第二嗜好。

庞文聪在藤沙发落座,很客气地递了一支云烟给殷浩,自己也叼上一支。

殷浩掏出镀铬打火机,给庞文聪点燃,再移近自己唇前,火苗映得满脸泛红。轻轻吐出一口青烟,然后很自然地引出谈话主题。

“我们都觉得你做文联秘书长最合适。”

“哦,是吗?”庞文聪一笑。

“庞公当过多年一把手,行政经验丰富,而且又有魄力……”殷浩竭力把话说得动听。

“这是需要党组研究的事……”庞文聪说。

“老白肯定会赞成你的!至于雷鸣嘛,也有能力,但光作协就够他忙的了……”殷浩有意透露白演达的态度。庞文聪当然懂得这个信息的含义,但他并未露声色,只是心领神会而已。

殷浩看看庞文聪如来佛似的脸,接着说道:

“我们很感谢你来文联后对《金蔷薇》人选的支持……”话里巧妙地暗示,他们对庞文聪出任秘书长是有交换条件的。

“刊物分工那也是老蒋的意见嘛……”庞文聪客气了一句,并没有承诺什么。

作为正局级干部,在文联新班子中只排列第三,庞文聪从心理上更靠近后面的白演达,而同雷鸣存在一定的距离。但庞文聪与司马宏素有芥蒂。他看不惯司马宏的专横跋扈,自恃有能力,以往不大把这位顶头上司放在眼里,因而得罪了司马宏。他的旅游局长乌纱帽,就是司马宏在位时抓住把柄,暗中施法给他摘下来的。

两年前,庞文聪带一个旅游团出访欧洲,有一个女团员在他的套房里玩时被人撞见。本来这是一件平常的事,但撞见的人恰好是那个女团员的死对头。于是此事回国后被搞得满城风雨,而且后来告发人一口咬定,曾看见他们有越轨行为,说得有眉有眼的。由于查无实证,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但在旅游局班子调整时,庞文聪因此被晾在了一边。事后庞文聪才听说,此事司马宏起了关键作用。

因而对于司马宏的人,庞文聪是存着戒心的。殷浩告辞离去后,他还在品味殷传递信息中的全部含义。

“这匹下野的老狼,他终于向我伸出橄榄枝了!”

庞文聪恍然大悟。

文庙街22号。

文联里院。紫红色的胭脂花怒放。

小会议室垂下所有的窗帘,关得密不透风。浅蓝色的顶棚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一缕光线从天窗投下来,给屋里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气氛。

这是几天以后,文联党组开会,研究确定秘书长分工。

出席人员:蒋学贵、雷鸣、庞文聪、白演达。列席:两位老秘书长郝伯臣、涂图。

对于今天的党组会,雷鸣是有思想准备的。就在头天的中午,钟翼德还专门同他恳谈过一次。

“秘书长职务很重要,你必须把握住。”钟翼德表情严肃,语气十分恳切。

雷鸣点点头,表示领会了话中的意思。

他俩就站在庭院的一株苦榛树下。回廊下的胭脂丛中,朝天望着一盏盏紫红的小喇叭。

雷鸣知道秘书长是文联的实权,但这个职务同时又意味着行政重荷和繁杂的事务,而这些并不是自己的所长。况且,他隐隐感觉到有一只眼睛正注视着这个职位。

“庞文聪是老同志,有行政领导的经验,如果由他做秘书长也许……”他迟疑道。

“你应该当仁不让,都这么认为。”钟翼德朗声地说。

“那庞文聪如何安排呢?”雷鸣想得多一些。

“那是蒋学贵考虑的事。明摆着的,你是二把手,你要不当秘书长就等于架空了!”钟翼德力陈利害。他厚胸脯,包公似的黑脸膛,嗓音洪亮,说话常常一语中的。

这句话雷鸣记得陆石也说过。他思忖了一下,面部神情凝重了些。

“我再斟酌一下……”他说。

钟翼德的黑脸上露出一片曙光。但他还不完全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庞文聪绝非等闲人物。”

雷鸣颔首。

不过,老钟这句话的含意,直到此刻——四个党组成员坐在椭圆桌前,正式讨论谁出任秘书长时,他才完全领悟。

蒋学贵先把会议议程做了简单介绍,然后切入正题说:

“秘书长是文联的行政领导,迎来送往,内外事情,都需负责。这个工作很重要,也很辛苦,究竟谁担任合适,大家一直很关注,请各位谈谈意见,我们今天把这事定下来。”

光洁的桌面上,六只蓝花瓷茶杯冒着袅袅热气。

蒋学贵说完,端起面前的杯子靠近嘴唇,吹吹热气,呷了一口,尔后抬起细眉眼环顾左右。

“秘书长这个工作确实很重要,而且主要管文联行政方面的事。我想,由行政领导经验比较丰富一些的同志来担任更合适。”涂图先发制人。

他今天穿着中式对襟袄,脖子上围一条驼毛围巾。那张婆婆脸上不带表情。

众人未语。只有茶杯盖的磕碰声。

庞文聪点燃一支云烟,咝咝地抽了一口。

“秘书长嘛也不一定非得年龄大一些,我倒主张由年轻一点的同志担任,这样有活力些。”郝伯臣带着笑容表示异议,他的话很诚恳,而且考虑得也周全,“副秘书长可以虚一点。有些事办公室主任就可以办了。”

蒋学贵环视众人,说出自己的设想:

“我建议设正副秘书长,分别由雷鸣和庞文聪担任。看大家同意不?”

作为新班子的班长,蒋学贵的这一考虑应该是合乎常理的。

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庞文聪把烟头往烟缸里一揿,勃然表态说:

“我不做副秘书长!”

众人有些愕然。

庞文聪的目光并不看蒋学贵,继续说道:

“我就是做办公室主任,或是办事员都可以,但我不做副秘书长……”

庞的这个态度,在场的人除了白演达和涂图,似乎都没有料到。办公室主任是中层干部,显然是不可能的。庞文聪的话弦外之音是:“我只做秘书长”。这个意思很明白,不过表达得却很含蓄而又艺术。

庞文聪拒绝当副秘书长,自然也有他的理由。从新班子的格局看,雷鸣是作为接班人安排的。人年轻,有干劲,理应当扶他一把。但庞的情况同郝伯臣、涂图不同。他还不到退居二线的年龄,在被闲置两年之后,他希望能体面地复出干些事。要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新秀做副手,这是他难以接受的。

一时间,椭圆桌四周的气氛有点尴尬,甚至有些剑拔弩张。

蒋学贵犹豫了一下,转过脸问侧面的白演达的意见。

“老白觉得如何?”

白演达正在打坐,一对柳叶眼似闭非闭,听见蒋学贵的问话,抬起下颌指向对面的庞文聪和雷鸣,淡淡一笑说:

“看他们俩的意见。”

白演达的这一招很绝。球踢给了雷鸣。此刻此景,雷鸣当然不可能表态说同意自己做秘书长。那么回答只有两种:要么稳起不开腔;要么表态谦让。这都会对雷鸣不利。

如果老练些,面对这种情况,雷鸣本来还可以选择第三种回答的,即:坚持请宣传部决定。那样他进退都可自如。可是,果真被钱诚算准了。在这关键时刻,雷鸣做出了一个高姿态。

“既然这样,我建议副秘书长不设了,就由老庞做秘书长吧。”他说得很真诚,脸上平静如水。

大约雷鸣是不希望因为秘书长的分工问题与庞文聪对立,那样有人会说他争主编,又争秘书长。促使雷鸣做出这一选择,也许还有一个更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实在地没把秘书长这个“实权”看得多重。再说庞文聪经验丰富,确实能胜任这一职务。有何不可呢?

蒋学贵听了雷鸣的表态,如释重负。他左右环顾,态度殷勤地说:

“大家看小雷的建议怎么样?”

众人不语。只听见茶杯的磕碰声。那种感觉很复杂。但多数人都没料到如此棘手而重要的人选问题,竟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解决了。

庞文聪稳若泰山,没做任何客气的表示。

还是列席的老秘书长郝伯臣最后打破了沉默。他对雷鸣的立场和选择表示理解。

“既然小雷本人是这个意见,也是一个办法,副秘书长就不用设了。”

“那好,”蒋学贵拍板说,“秘书长就这样定了:由庞文聪担任。不设副秘书长。另外,文联支部书记我建议由雷鸣担任,大家有没有意见?”

这后面的动议实际是一种安慰性质的。蒋学贵也觉得,不然就太亏待雷鸣了。大家对此都没表示异议。

秘书长的分工就算确定了。机关支部书记还有一个选举的程序。

“是全额选举呢,还是差额选举?”散会前,白演达冷不丁冒出一句。

“全额差额都可以,酝酿时可把党组的意见给大家讲讲。”蒋学贵收起笔记本说。

谁也没有留意到白演达问话的意思。

12月14日,星期五。

文联进行了支部选举。地点在文联的大会议室。

机关支部书记只负责日常思想工作,是个虚职,通常由党组书记或副书记兼任。而且选举也很容易,一般情况在支部大会上表决一下就行了。

偏偏这最简单的程序最后出现很不简单的结果。

全文联党员23名,《金蔷薇》编辑部15名,占总数三分之二弱。无独有偶的是,支部大会召开时,会上提出了两个候选人。一个是雷鸣,另一个是庞文聪。后者的提名是方老太提的。背后是否有人导演了这次选举不得而知。但从选举结果看,不会是偶然的。这个结果连蒋学贵也觉意外。

23名党员,1名生病,1名事假,有21人无记名投票。

唱票结果:庞文聪11票,雷鸣10票。庞文聪当选为机关支部书记。

虽然只有一票之差,但对文联,对庞文聪和雷鸣来说,这却是具有象征和历史意义的。当年,克伦威尔就是以一票的多数当选为英国执政的。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也是以国会一票之差决定命运的……12月14日这一天,成了雷鸣的“黑色星期五”。这是一个无情的事实。它意味着雷鸣在党组分工中一无所有,全军覆没,而且他的威信也因此受到一次重创。

据说后来从一个熟悉庞文聪笔迹的唱票人口中传出,庞的选票上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但终未得到证实,况且投任何人的票是每一个党员的权利,这也说不到哪里去。

唱票结果如一桶盖头的冰水,使雷鸣顿时清醒了。当时,他就像一个不慎丢失了城池的将军,面色黯然,在钟翼德、车夫、筱红等人惋惜的目光注视下,默默走出大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