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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飞来横祸(4)

继德走后,老父吩咐二爷到衙门去办理文书,除了谢继德的籍。

两年后,老父锡师一病不起,把谢继德从成都召回。临终前,父亲把他兄弟俩叫到病榻前,只说了一句话:“家事国事天下事,好自为之……”

办完老父后事,谢继德回了成都,从此再没回过一次家。

罗家财将公文看了,知道钦犯谢继德未在家,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角一扫,见百多个糖坊老幺提铲拿棒,横眉毛怒眼睛把自己一伙紧紧围住。暗想今天要来硬的,怕捡不到便宜,便令衙役放开守义守智,语气也软和下来:

“谢二爷,既是如此,那还是请你随我们走一趟。到衙门当面与县尊大人明了此案。我等也是奉命办差,向上头总得有个交代。”

二爷见他软下来,也笑吟吟道:“好说,好说。各位公差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先请去客堂稍坐,喝口茶烧袋烟。我换身衣服就来,随你们进城。”

回头吩咐邓幺师:“邓幺师,你把各位请到客堂,好茶好烟伺候,再去账房封点银子过来。”

邓幺师连忙点头应声。

罗家财一听还可以打秋风,乐得做顺水人情:“那好,谢二爷,我们就等你一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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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二爷回到内宅,六指母亲身板略显丰腴,穿一件蓝底白花斜扣衣,系一块青布半截围腰,干净利索。她叫媳妇黄美姑端给二爷一杯茶,轻声说道:

“老二,如今四方不清净,到处都闹事。官府昏了头,也乱抓乱杀。这回继德惹的又是谋逆大祸,只怕你去不得哟!”

守信心慌慌说道:“爸,奶奶说的有道理哟。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还是从后湾梭出去,避一下风头再说吧。”

二爷眉头一皱,苦笑道:“衙门来的人早已将糖坊前后围了,哪里走得脱?再说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一个人躲开了,一摊家业躲不开。现今正是榨糖季节,糖坊哪能停呢!”

美姑是个贤淑的女人,平时丈夫说一不二,她从不回言答语。今日兹事体大,含泪说道:“二爷,你想下细哟,只怕你进去容易出来难啦。俗话说,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眼下有理有钱都进去不得。乱世衙门乱世官,保命保财难两全。避开祸先保命,比啥都要紧。糖坊今年停了,来年还可再开。你出了事,我们几娘母咋个办嘛!”

说完,忍不住悲怆,两眼泪水长流。

守信带着守义守智和三妹学莲跪倒在地,牵着二爷衣襟哭着哀求:“爸,你就听奶奶和妈一句劝,不要去哈!”

一家老小哭成一团,十分凄切,二爷悲愤满怀,沉默无言。

六指奶奶皱起眉头想一阵,在二爷耳边说了几句。二爷苦笑着点头说:

“好!就照你老人家说的办,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有上策,我们就玩他一盘。就是打官司老子也不虚火,大清有律条,我有具案公文,我就不信大清还没垮,大清律法就不管用了!”

守信站起来还想说话,二爷笑笑,吩咐他道:“不用再说,听老子的。若我回不来,你立马去找商会李会长和你郭三甫世伯、曾吉朋表叔他们自会设法。守雄回来,他是个火爆脾气,只有你奶奶把他管得住,不要去惹事。打官司就打吧,我看他们敢把我咋个!”

守信见父母愁云顿扫,不知何故,只得点头称是。美姑过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守信茅塞顿开,抿笑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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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客堂,是招待贵客好友和洽谈生意的地方,错落有致,古朴典雅。不失缙绅富贵景象,绝无豪门张扬气势,十分贴切谢家传世之风。客堂正门中间,挂有楠木黑底金字“德门”横匾一块,两侧门楣有二爷楷书一副楹联:

德素传美 绵绵文脉宗族心

节义流誉 赳赳风骨君子魂

横额是:雅道相承。

字字气势平和,顾盼呼应,静中寓动。

雪白墙上,一幅谢二爷仿怀素醉草,是老祖宗谢灵运《善哉行》诗一首:

阳谷跃升 虞渊引落 景曜东隅 晼晚西薄 三春燠敷 九秋萧索凉来温谢 寒往暑却 居德斯颐 积善嬉谑 阴灌阳丛 凋华堕萼 欢去易惨 悲至难铄 击节当歌 对酒当酌 鄙哉愚人 戚戚怀瘼 善哉达士 滔滔处乐

书体放纵,大起大落,跌宕错落,计白当黑。

客堂窗明几净。观音像前,古瓷新花,摆设有致,玉盘鲜果,别具一格。桌几上是福建铁观音茶,哈德门高级香烟。几个俗称吃尿泡饭的衙役,几时见过这等高雅场面?守信带邓幺师走进堂来,给每人分封了一两银子,暗中多封了一两给罗家财。可别小看这一两银子,当年拿这一两银子待客进馆子,可沽一瓮酒,生熟牛肉二十斤,大鸡一对。待二爷换了衣服走进客堂,十多个衙役放下手中烟茶,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捕头罗家财双手一揖:“谢二爷,刚才我等是公事在身,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二爷笑道:“哪里话哪里话。如不嫌弃,请各位吃了起搞酒才走。”

这四川土糖坊起搞酒,当地俗称吃九斗碗。一桌九个凉菜,外加九个蒸、炒、肉汤热菜。吃起搞酒一般要坐二十来桌,每桌八人。主要请两类人,一是蔗农青山户、糖坊工人,还有亲友。二是地方保甲长、袍哥等社会名流,这类人通常都是请他的一家子。青山户、糖坊工人及老板的亲友坐一桌,地方社会名流坐另一桌。请青山户、租牛户和糖坊工人及亲友吃起搞酒,是犒劳他们种植甘蔗和榨甘蔗付出的辛劳,也是安顿这些人的小孩不去地头拖甘蔗吃。收割甘蔗时,糖坊老板专门请半大娃儿守山。青山户和糖坊老幺的娃儿要去地头拖甘蔗,守山娃不准许,娃儿便朝着守山娃唱:“看山狗,看山牛,死了埋在沙沟头,落点毛毛雨,冲你龟儿在大河头。”

请的人都到齐后,吃起搞酒才能动筷子。年纪大、德高望重者坐上席,动筷子后,大家开始依着次序,轮流夹菜。夹的菜可以吃,也可以不吃——尽可以将夹的菜用青菜叶包起来,带回家给妻儿老小吃。当然,有身份的人是不会带的。第一道菜是凉菜,第二道是热菜,最后一道是汤菜,吃完各自散去。

有银子拿又有酒肉吃,哪个不喜欢。罗家财连连说:“那就打搅啦,打搅啦。”

心想他又不是钦犯,又有出籍公文,拿了银子还白吃喝一顿,有何不可。便令人将外围衙役撤进来吃免费大餐。

这时,表弟曾吉朋闻讯带人赶了来。谢二爷怕连累舅舅一家,把他拉到一旁,说明缘由,叫他千万别插手,自己会处置。曾吉朋只好带人回去了。

饭堂内,邓幺师和古幺师陪着十几个衙役大碗喝酒,猜令划拳,大鱼大肉狼吞虎咽,二爷和守信陪着罗家财细斟慢饮。

酒至半酣,罗家财把嘴凑到二爷耳旁,十分神秘地低声道:“谢二爷你待人不薄,我给你透个风。这回出首向衙门密告你谢家的,是柳天湾的肖承九,听说他也开有几十个糖坊,同行生妒,你得提防一二哟!”

二爷听了心中一震,脸上却波浪不兴,双手揖道:“多承好意。”

酒足饭饱,门外已备好五辆带篷马车。罗家财和众衙役分坐四辆,一前一后,将谢二爷乘坐的马车押在中间,邓幺师的儿子邓开武赶车,老幺古三和徐三娃两个随车护送。曾玉兰不卑不亢,健步过来,亲手给儿子戴了一顶黑丝圆顶帽,披了一件风衣,带着美姑和守信守义守智雪莲,一直送二爷上了车,开走了,远了,翻过山坳看不见了,才缓缓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