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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大定天下(3)

拜祭已毕,美玉切肉煮酒,招待陈江林。姐弟两人灯下对酌,说到谢守雄枪杀肖可臣,陈江林恨齿切切,美玉苦笑不言。酒过数巡,美玉不胜酒力,陈哨官去扶她,顺势双手拥入怀中,去摸她丰满充盈的乳房,在她耳边说:“姐,兄弟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为哥报仇!”

说完,将她按到床上。美玉哈哈大笑道:“你来拜啥子鬼司令哟,分明是来拜石榴裙!”

说完,伸开手掌“啪”地给了他一耳光,站起身来说道:“你以为老娘是见男人就可以骑的吗?实话告诉你,肖可臣贩毒为匪勾汉奸,早就该死!你老子勾陈海清害死我父亲,两个人奸辱我母亲。血海深仇我陈美玉心中有本账,你又想来占我的便宜,你搞错了!”

她转身拿起切肉的菜刀,斩钉截铁凛然说道:“你给我滚出去!再来烦我,不要怪我找解放军,揭开你土匪哨官身份!”

陈江林一听,心中震悚。自己土匪哨官身份十分隐蔽,只有几个土匪头目清楚。拿给这个婆娘揭发出去,定死无葬身之地。他装出害怕模样说道:“姐,你实在长得好看,兄弟酒后失言。你不要冒火,我这就走。”

猛然飞起一脚,将菜刀踢飞。扑上去掐住美玉脖子按到床上,双手用力死死扣住,直到美玉气绝身亡。他下床到屋里仔细搜索,竟然毫无收获。又在美玉身上细细翻摸,竟在她贴身的肚兜缝里找出一张叙永驻军地址。陈江林一看就晓得是谢守雄驻叙永司令部,他受段西铭的命令,便装去侦察过。原来这个肖总参谋长的老婆,竟是谢守雄安在他身边的卧底。自己的身份,不必说谢守雄早已掌握,看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他从屋里找出一根绳索,把美玉尸体悬上梁,造了一个自杀假现场,又将屋里清扫干净,里面闩上门从窗户翻了出去。

隔了十来天,丁桂来家看望女儿,敲门不应,打开窗户才发现美玉悬梁自尽了。号啕大哭,惊动保甲。说是土匪头目被枪毙,老婆上吊自杀,都说活该,谁也不理睬,更无人报官。丁桂去找谢守雄,被关押尚未处理也见不到人,只得哭哭啼啼将女儿埋葬了事。

一个月后,内江县匪势土崩瓦解。解放军共消灭三十四股大小土匪,枪毙土匪五百二十四人,俘匪一千三百一十四人,投诚自新五千一百七十八人。缴获枪支七千九百一十三支。大小匪首段西铭、蒋正南和王禄仁等三十多人被捉拿归案。县政府在梅家山广场召开公审大会,将匪首全部判处死刑。解放军用机枪扫射,将他们通通枪决。

罗运钧、杜于水和周彬阳、银团长,协同川南行署查明:肖可臣、黄天相恶贯满盈,实属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匪首。查明谢守雄旧军阀习气严重,在剿匪过程中,无视政策,违反纪律,为发泄私愤,擅自枪杀俘虏和投诚自新人员。手段暴烈,性质恶劣,给予褫夺军职军籍的处分,邓开武也被开除军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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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雄大仇已报,心欢气爽。回来才听说美玉上吊自杀了,心中大为疑惑。带着谢自杰找到丁桂询问,人已埋葬,现场破坏,无从查起。两人怀疑是漏网匪哨官陈江林所为,暗中加紧调查。守雄回到谢家湾,禀明父母,手中还有几个钱。招呼守义、守智、守恭和邓开武,带着众老幺,用了几个月时间,修整了被土匪烧毁的一个大院子,大家欢欢喜喜带着家人住了进去。又挑砖运瓦,准备再盖糖坊和酒厂,人声鼎沸,整个大坝又有了勃勃生气。守雄同谢二爷一样是个川戏迷,晚上一有空,经常去县城看川戏,看完回谢家祠堂家中消夜。一天,他带了侄儿谢小八一路去看戏。川剧场在上南街,前面是一个大坝子。卖面的、卖糖果瓜子的、卖烟的小贩很多,十分热闹。守雄牵着一跛一跳走路的谢小八,也不去买戏票,大摇大摆直往戏园大门里走,门口两个本来坐在板凳上吆喝着收票的汉子,一见守雄,立刻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向他鞠躬,热情招呼道:

“谢大爷来啦,前边老位子给你留着的哈!”

谢小八和他大伯在戏园子刚一落座,送热毛巾的送糖果瓜子的就走马灯似的在他们面前伺候。谢小八忙着抓东西吃,台上锣鼓喧天,唱什么戏压根没看,也看不懂。他大伯就一边看戏,一边给他讲戏文。守雄以后每次要去看戏,谢小八就扯着他衣裳角死皮赖脸要跟着去。有零食吃固然是一个吸引力,然而更大的吸引力却是他大伯讲的戏文故事很精彩,很引人入胜,再加上戏台生旦净末丑演员的生动表演,谢小八渐渐迷上了川戏。

这天晚上散戏后,细雨霏霏。那时内江县城街上还没电灯,戏园和商铺最时尚用的是汽灯,往灯里充气燃烧,气体烧完,灯光就渐渐熄灭,全城没有路灯,黑黝黝一片,只得摸黑走路。守雄带着小八儿从上南街步行回谢家祠堂,两爷子看了戏都很兴奋,一路走一路手舞足蹈地摆戏文,刚走到北街口,黑暗中突然窜出三个人来,两个人忽地将小八儿抓了过去,用刀逼住娃娃的脖子,低声凶恶地说道:“不准哭,哭就一刀宰了你!”

另一个人用手枪对着守雄,冷冷地说道:“谢守雄,你要娃儿的命,就规规矩矩跟老子走一趟,不要娃儿的命,就在这里把你两爷子搞归一!”

守雄左手往右手臂弯一放,揖礼道:“有雨天边亮,无雨顶上光,兄弟伙走码头拜四方,袍哥堂上一炷香,求财说事讲公道,不必起火动刀枪!”

那匪徒阴阴说道:“船行江湖上,无风不起浪。谢大少擒龙打虎有胆量,摆茶说话走一趟!”

那个人举枪顶着守雄在前面,两个人挟着小八儿,一瘸一跛跟在后头,直往沱江河边下面走去。几个人刚下坡口,从北城垣上来几个手举牵藤火把的人,守雄眼尖,远远已看清是谢自杰和几个便衣公安,故意回头大声喊道:“谢小八,好生点,莫摔筋斗整倒脚!”

自杰一听是大伯声音,举目细看,这么晚了,不带着小八儿回谢家祠堂,却往河边上走,后面还有人贴身跟着。不对头,定是情况不妙,便暗暗打招呼不动声色。果然擦肩而过之际,见大伯身后一人侧身挡住右手,还有两个人挟持住谢小八拖起走,他一个动作,几个人一拥而上,厉声喝道:“不准动!”

将三个人突然一下扑倒在地,谢小八滚在街边,守雄闻声一个急转身,飞起一脚将那家伙手中的枪踢飞,不想那人就地敏捷一翻滚,从腿上又抽出一把手枪,对准守雄“砰砰砰”就是三火,守雄应声倒地。

自杰和几个干警一听枪响,顿时红了眼,一阵乱枪,将三个匪徒立时击毙在街头。自杰背起守雄,飞一般跑到南街子红十字医院,医生们手忙脚乱一阵抢救,子弹射中心脏要害,已是回天乏术。小八瘸着腿跟着跑到医院,见大伯紧闭双眼躺在急救室床上,扑过去抱着他,凄厉地哭喊着:“大伯,大伯呀,你醒一醒啊,看一眼你小八儿啊!”

闻讯赶来的邓玉,才失爱子,又丧亲夫,薄命的女人惨叫一声“雄哥哇!”扑倒在守雄身上,晕了过去。湘纹学莲学瑛连城扶住大嫂,泣不成声。守智守恭跪在大哥面前,握着大哥的手,泪流满面。当时众人瞒了二爷,怕老人家经受不住沉痛打击。

跟着,得到报告的杜于水军长和周彬阳师长、县长史大观、公安局局长夏洪祥等都赶来了,他们泫然涕泪,脱下帽子,默默地肃立在守雄遗体前,向这个为辛亥革命,为护国靖国运动,为抗日战争和清匪反霸利镞穿骨、喋血沙场的中国军人致敬致哀。突然,吴凯文率领邓开武和十几个军人,冲开人群撞了进来,齐扑扑围着守雄跪了一地,号啕大哭:“谢师长,我们的好大哥,你怎么撇下我们走了?!”

可叹守雄叱咤风云几十年,经历多少枪林弹雨,而今竟遭几个小蟊贼暗害,倒在家乡的怀抱里。窗外,夜色如墨,凄凉苍劲的风声,映照出苍茫雨天,仿佛是在默默地为这位喋血故土的一世英豪哀悼致殇。

三个匪徒尸体经查明,是土匪便衣哨官陈江林的部下。

6

纸哪里包得住火,谢二爷和美姑终于知道了守雄被害的消息。二爷病似无病,脸色焦黄,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说话。守智见他病恹恹的,吩咐连城端汤送饭,美姑衣不解带守在床边细心照顾二爷。哪晓得一天早晨起来,屋里屋外没了他人影,吓得一家人在谢家湾旮旯角角四处寻找。突听松毛山金龟坡上传来一阵锣鼓声,一家老小慌忙跑上山,只见谢二爷在守山棚里,又打锣又敲鼓,双颊热泪流淌,摇着脑壳高吼川戏高腔:

龙门书院世代子弟读书声,

为拯国难投笔从戎走雷霆。

百年家业毁于一旦故园尽,

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啦……

守智牵着小八儿,和妻子连城,大嫂邓玉领着守恭学瑛走到二爷跟前,“咚”地跪下,全家人哭成一片。

谢二爷一把拉起守智,厉声吼道:

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我谢家自有男儿魁。

他日一湾坝龟蛇动,

飞来鸿影唤得儿孙雄魂归!

守智紧紧握住二爷发烫的双手,父子俩泪眼相望。谢二爷站起身来,颤抖着双手收拾围鼓。他算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人,已经活过了一个花甲又几。身历数朝,看惯朝花夕逝和人世的荣辱寿夭,他相信无论怎样,一般不会伤及他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农。至于身外之物嘛,拿去就拿去,“楚人失斧,楚人得之”,反正谢家湾也多是本家同族子孙。踱了几步,微微蹙眉对守智说道:“我想了很久,自君妹仔的话有道理,现在解放了,不兴再请人雇老幺,这坝上糖坊酒厂房子,还有那么宽的田土,我们一家人也做不下,眼看农忙到了,就分给老幺伙算了,他们帮谢家几十年,就算谢家补偿他们的。”

守智点头答应,同邓幺师把五十多个老幺邀约在一起,拈勾把田土分了。大伙杀了一头肥猪,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吃了一顿。幸喜谢二爷脑壳急转弯转得快。不久,中国作家中的翘楚沈从文,从湘西分派到内江来参加土改。工作队到谢家湾划成分,搞群众评议,大伙都说,谢家原来土地是多,莫有拿来收过押放过租,不存在减租退押。田土种的粮食、蔬菜,供自己一家和糖坊酒厂老幺家人日常生活,其余都是用来种甘蔗,供糖坊制糖和酒厂制酒。帮工的老幺每个月都发给粮食或折现钱做报酬,应该属于工商业性质。尔后又帮解放军打土匪,糖坊酒厂房子全被土匪一把火烧掉了,一个女婿献身民族抗战,两个儿子和大孙子都被土匪杀害,土地没种甘蔗就全分给了老幺,现在就老两口住一间房子,啥也没有了。沈从文先生用他那颗善感、善思的心,那双历经世事沧桑,阅尽人间冷暖的眼睛,根据政策实事求是没有划谢二爷是地主,定了个工商业者。

曾家可就没这样轻松了。土地太多,房子太大,浮财惹眼,仆从如云。加上曾吉朋儿孙都是土匪头目,至今负罪在逃,是土改工作队重点打击对象。派人把曾家大院严密地监视起来,准备一举抓人斗争抄家缴浮财扫地出门。可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曾吉朋不知从哪条暗道潜出大院,带着家人神秘地失踪逃走了。后来有人说在香港见过他,也有人说在美国见过他。可从此再没见他回过龙门镇梁家坝,曾家大院被公家没收改做了龙门镇粮站。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个矫健的身影,飞身翻过大院三十多尺高的女墙垛口,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当年的龙厅,鼓捣了一个时辰,背着一个沉重的口袋出来。他走到露天庭院,敏捷地爬上龙眼树,取下口袋拴紧了,在空中荡了几荡,顺势甩出了院墙,随即从树上身轻如燕地跳出了大院。拾起口袋甩上背,消失在茫茫夜幕中。第二天,粮站值班人员起床一看,惊呆了。只见龙厅正中铺地的一块大石板被撬开了,洞口边堆满泥土。一下把粮站领导职工都惊动了。有人下到地洞,一会儿搬出九个大小不一的彩釉瓦缸,里面空空如也。一个职工眼睛尖,瞅见洞中泥土有东西闪光,扒开一看,竟是一块小金砖。大家恍然大悟,这龙厅地下镇宅之物是九坛金条金砖。粮站站长叫职工满院掘地寻觅,结果一个地窖一个夹层一个密室一条地道都没有找到。曾吉朋举家逃亡可能会带走一批金银细软,可大量的古玩字画沉重的金银佛像菩萨却不可能全带走。曾家大院这个宝藏之地,给龙门镇梁家坝留下了一个令人难解之谜。

岁月的尘土渐渐湮没了人生路上的沟壑。谢二爷在美姑的劝慰下,渐渐恢复了精神。老马不死犟性在,他老而弥健,益发乐和爽朗,偶尔还吼几句高腔。他在谢家湾重新搞起了糖坊漏棚,老幺伙栽的甘蔗还是送到谢家糖坊来加工制糖。

国民政府原来做出决定,资川酒精厂与台湾糖业公司共同投资六十万美元,在资中银山镇修建机械化糖厂。专门成立了“台湾糖厂搬迁大陆工程委员会”。台湾糖业公司,是日本战败后由国民政府成立的糖业机构。沈友权任公司总经理,黄思振任公司副总工程师,兼台湾苗栗糖厂厂长和搬迁委员会主任。

黄思振举家去台湾不久,李觉动员他回大陆迎接解放。黄思振在表妹谢自君的影响下,反感当局戕害内江糖业,对建立共和国心怀憧憬。之前,日本投降后撤出台湾,留下的糖厂设备因战事损毁,原料不足,多数闲置。黄思振向沈友权提出,将闲置设备全部迁往大陆,得到认同。刚好李觉找他谋划此事,两人一拍即合,暗中做了周密策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