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西铭一听大为震怒,拍案叫道:“这种党国败类,不把他整痛不晓得好歹!肖副司令你安排下去,给黄谢两个总队各调一个排的机枪。弹药加足,把谢守雄的老窝子端了,杀他个鸡犬不留。让天下众人都看看,给共产党卖命的下场!”
肖可臣和黄天相、谢广谱听了,心中大喜,这一下大功告成,可为他们报仇雪恨,除了心腹大患。一散会,肖可臣立即调了两个机枪排,携机枪三十挺和一百箱弹药给黄天相和谢广谱,限令十五日内,攻破谢家湾,血洗谢家糖坊。
黄天相命令陈江林,摸清内江军分区派下去的部队几时撤回城,好立即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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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江湖袍哥中飞快传递,不几天,守信就得到了耳报。内心暗暗震惊,表面镇静自若。对谢二爷说今年年辰不好,乡下匪乱猖獗,眼看新年到了,举家过年团聚,要图平安吉利。县城有解放军重兵把守,土匪不敢轻易攻城,比较安全,安排全家老幼,都回县城大西街谢家祠堂,欢欢喜喜过个年。二爷听了有道理,带全家男女老幼,回了城里。
过了年,大年初六,谢二爷不放心,要回谢家湾。守信听了,劝阻道:“你老人家慌啥子嘛,大年十五要过元宵节,一家人摆了春酒才回去,也不迟噻,你不放心,我先回去守到,要不要得?”
二爷想想也是,便点头答应了。
守信便与湘纹和家人告别,独自回到谢家湾,率武装老幺在坝上巡逻值守。守智见过枪林弹雨大场面,也没把几个土匪放在眼里,要求同二哥一路回去。守信把他挡住了,要他在家照顾二爷和妻儿。恰遇他四岁的儿子又发热生病,哭闹不止。妻子连城年轻,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只好留在了城里。
守雄的儿子小忠哥,年前听说全家要进城过年,欢喜蹦了,说走就走,随弟兄姐妹跳跳蹦蹦就进了城。过了大年初八,看到兄弟姐妹都在做功课,才想起自己寒假要做的课业书本,全丢在谢家湾忘了带,怕挨责骂,瞒了母亲邓玉,吃过夜饭,溜出祠堂大门,跑回谢家湾去拿书本。当晚,守信正带着老幺巡逻,突见小忠哥跑了回来,忙开了前坝寨门迎他进坝。一问之下,哭笑不得,责怪他不该一个人跑回来,只好留他在坝上过一夜,明日再派老幺送他返城。
第二天,一九五〇年二月二十五日,农历正月初十。天刚麻麻亮,前坝门外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机关枪突突突扫射,打得前寨门一片乒乓作响。守信情知不妙,忙令众老幺凭借前坝碉堡寨墙,奋力开枪还击。匪徒们二十挺机枪同时开火扫射,枪声如热锅炒豌豆般响彻云天。火力凶猛,打得守信和众老幺抬不起头来。正在焦虑之际,后坝方向突然又响起一阵密密麻麻的枪声。守信提枪往后坝飞跑,刚到中坝柑橘林边,见邓幺师气急败坏地迎面跑来,一见守信,大声哭喊道:“二大少,不好了!不晓得哪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悄悄开了后寨门。棒老二一拥而进,在后院把小忠哥抓了,马上就要打到前坝来了!”
守信一听,如雷轰顶。他勉力定了定神,对邓幺师道:
“土匪打进后坝山洞府已去不得了,你赶快到前门,令古幺师带老幺伙到河边开船跳水逃命去吧!”
邓幺师“咚”地跪下,流泪哀求道:“二大少,你带我们一起跑吧!”
守信变脸呵斥道:“生死有命,祸福在天。你赶快带人跑。这里我会应付。”
邓幺师向他磕了一个响头,凄切地说道:“二大少你多保重!”
说完,擦了眼泪,向前门飞快跑了。守信自知今日难逃活命,想想自己已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大哥守雄却只有小忠一根独苗,今天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设法保住小忠。如果率众老幺与土匪硬拼,小忠一定小命难保,自己单枪匹马出面与匪首周旋,或能留住他一条命。他敏捷地闪进柑橘林深处,找一块洼地隐身藏了起来,静观事态发展。不到一个时辰,谢家湾前中后坝,人声鼎沸,土匪四处乱钻乱拱。拉猪的拉得猪儿仰天惨嚎,牵牛的牵得牛声哀叫。满坝上是翻箱倒柜砸烂家什的声音,上房揭瓦拗掘地板的响动。
守信侧耳细听,中堂屋隐隐传来小忠凄惨的哭喊声。他心如刀割,双手在土里刨开一个小坑,将手枪埋了。立起身来,大踏步走出柑橘林,直往中堂屋走去。门口两个站岗的土匪,见一个气宇轩昂、身穿长袍的人快步而来,与票子土匪大不一般,急忙喝问:“站倒,你干啥子的,找哪个?”
守信不卑不亢,朗声道:“请禀告老摇当家的,谢家糖坊谢守信求见。”
话音爽朗,堂屋里的人早已听见。黄天相和谢广谱两人脚跟脚地走出了堂屋,黄天相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二大少。满坝搜你不到,你却送上门来,好胆色!请,里边摆龙门阵。”
守信一撩长袍,稳步走进堂屋。只见小忠被五花大绑,浑身皮开肉绽,满头鲜血,已变了人形。一见守信,凄惨地大声呼喊:“二叔,救救我!”
守信鼻子一酸,上前将他搂在怀里,低声安慰道:“别怕,有二叔在这里。”
他对着黄天相和谢广谱双手一拱,揖礼道:“两位当家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谢家亏欠二位的,由我这个当家的一人承担。要命我来偿,要钱我来赔,不要为难晚辈。当年的事,他还没出世,与他完全无关!”
黄天相冷冷一笑道:“二大少快言快语,不愧袍哥人家!”
谢广谱阴险一笑道:“二大少,偿命怎么说,赔钱怎么说?”
守信神色自若地对黄天相道:“只要你们放了这个娃儿,要偿你老汉的命,你杀了我,拿我的命去顶。要赔钱,要多少,我写封信叫这娃儿送回去,拿钱来赎票。”
黄天相沉吟道:“说来说去,你是想保谢守雄这根独苗苗,放他回去,你家里不送钱来,我抓的两个财神,平白无故的少一个,我岂不吃大亏了!”
守信道:“老摇大当家的,有话请明说。”
黄天相诡笑道:“你是袍哥中人,明人不说暗话,明人不做暗事。偌大一个谢家湾,你不拿出一个三两二钱来,空口说白话,谁信你二大少!”
守信救侄儿心切,不及深思,便坦言道:“老摇当家的要我现在就拿一笔财出来,才放我侄儿送信回去,是不是这个意思?”
黄天相点头笑道:“二大少闪眼子,就是这个意思。”
四川土语闪眼子就是理解之意。守信肃然抱拳道:“财倒是有一笔,我即刻就可奉上。但不知老摇当家的说话算不算数?”
黄天相一听来了神,拍着胸膛说道:“天大笑话。我黄某人不算数,除非心子打烂了造粉子的家伙!”
土匪黑话心子是子弹,造粉子是吃饭。毒誓下得这么重,守信心中虽有疑窦,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他带着黄天相一伙来到自家灶房中,拿过一把剔肉刀,拖过案板上的大菜墩子,用刀把侧面一个木疤子撬开,双手捧起菜墩猛抖几下,里面滚出了一堆金银珠宝。是他为防抄家,叫湘纹私下藏的。黄天相喜笑颜开,叫谢广谱用口袋装了。回到堂屋,他令匪徒把小忠松了绑,对守信道:“二大少你做事爽快利落,我说话也不掉底。你写封信给谢二爷,叫他拿三十根金条来赎你。打你侄儿我手下得重,算是出了气,也就不杀他了。你写的信就叫你侄儿送回去,怎么样?”
守信双手抱拳,一躬到底。称谢道:“大摇当家,谢你开恩。我老娘你姑婆也会佑你福寿连绵。”说完,要过笔墨修书一封,特别叮嘱小忠道:“你火速赶回县城,把信亲手交给你二爷爷。明天务必将三十根金条送来,不然二叔就没命了!”
小忠接过信,跪下向守信磕头。黄天相令两个匪徒将小忠护送出前坝。
时近晌午。众匪徒杀猪宰牛,大吃大喝。黄天相令在堂屋中摆了一桌酒席,邀守信入座。酒过三巡,谢广谱乘着酒兴说道:“二大少,共产党共产共妻,就是你看你们谢家也是保不住了。不然你不会把婆娘的金银珠宝首饰也藏起来。我看你们家大业大,不会只藏这点东西吧,不如今天起窖全交出来,我们立马放你走人。”
守信心中惕然,恳切说道:“我家十房人,肯定不只这些东西。只是各房各有所私,各有所藏,我就不晓得了。”
黄天相脸色一变,将手中酒碗“啪”地摔在地上,恶狠狠地说道:
“谢守信,你不要敬柳马不吃喝罚柳马!你一个当家司,总管全家金银财产,各房私财你不晓得,总房家财握在你手中,你会不晓得?哄鬼都不信!”
守信暗念小忠已走远,沉住气说道:“大摇当家的说得不错,我家财产都在我掌管之中。田土山林,谷米麦面,猪马牛羊,搬不进城的都在这里,任你们九路军享用。只有金银细软,这两年乡下不清静,早就搬进了城。眼下要我拿实在拿不出来。”
土匪自称九路军。黄天相近一时期,进攻乡下区政府屡屡得手,九路军自称英雄豪杰,正得意忘形。他狰狞地露出杀气,咬牙切齿地说道:“谢守信,莫把我当三岁娃儿哄。我黄天相杀父之仇,你这点点货,就想把灯飘了,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向屋外面大喝一声:“把人押进来!”
屋外几个土匪,把五花大绑的小忠又推了进来。守信一见又惊又恨,立起身来,指着黄天相怒骂道:“黄天相,你自称江湖豪杰,我看你就是棒老二一个,说话当放屁!”
黄天相凶相毕露,轻蔑地说道:“谢守信你露马脚了,我要金条,未限日期。你要家里明天务必送来,是想告诉你内江军分区二女婿银团长,他们刚撤走,我又到了谢家湾,明天务必带兵来收拾我吧。我哪里会上你的当!当年杀我老汉的就是谢守雄和你。我和老娘也苦苦求过你两弟兄,你可怜过我母子俩吗?那年不是你老子鬼迷心窍发善心,我也死在你手下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屋檐水点点滴。今天你叔侄俩落在我手里,岂能饶你们活到明天!念你是个老辈子,酒醉饭饱招待你一顿,做个饱死鬼吧。来人,拉出去,给我丢伸了!”
中队长曾文健率匪徒们拥上来绑守信,守信面无惧色,高声喊道:
“蒋介石八百万美式装备国军,都遭共产党打得一败涂地。你九路军几支麻雀队伍,一轰就散,横行霸道能有几天?黄天相、谢广谱你们不得好死,等着谢守雄来剥你两个的皮!”
黄天相和谢广谱脸色大变,连连挥手叫曾文健带匪徒拉人出去。
守信和小忠哥被枪杀在谢家湾前门外。这个凶手曾文健,正是当年引领麻大胆夜袭曾家大院那个曾文富的兄弟,真是匪类一窝啊。
黄天相不敢久留,令匪徒们将谢家财物和猪马牛羊抢劫一空,纵火烧毁了谢家湾房屋、糖坊、酒厂,呼啸而去。
曾家大院是四川反共游击总司令曾广方的老家,土匪各部早已得到命令不准骚扰。上次攻打龙门镇人民政府,黄天相先已派人驰告曾家人不得出门,以免误伤。这次攻打谢家湾,仍照例告知曾家,九路军本日有军事行动,全家人不得出门。事后得知谢家湾被血洗一空,表侄谢守信和侄孙惨遭枪杀,曾吉朋捶胸顿足,仰天痛哭,早知道定会拼了老命带着团丁前往营救。如今这等惨痛结局,如何对得起姑妈的在天之灵?有何面目见二表哥谢二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