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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倩女受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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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智以副官身份跟着陈诚,由庐山到了洛阳,与蒋中正商议策划抗击日军。决定先派汤恩伯十三军赴绥远,再派樊崧甫四十六军去协同傅作义三十五军,共同进剿日伪军李守信部。随后,奉中央之命,陈诚率守智一行赴太原接洽兵站补给,部署晋军出兵抗日。办妥一切,转道来到西安,住在西京招待所。

到了古城,因为爱打篮球,守智参加了一场与东北军和十七军的联赛。一上球场,他看到十七军那个身材魁伟的篮球队队长人很面熟,那个人也频频侧目瞅视他。打完球赛下来,那人走过来,低声用四川话问他:“兄弟,你认识四川内江县的王精诚吗?”

守智一拍后脑勺,惊讶地说道:“呵,你是那个杨家暴动的特派员彭先生?”

彭俊安用食指顶住嘴巴“嘘”了一声,说道:

“我现在是十七军长官公署参谋。你叫我彭参谋就是了。你怎么在这里?”

守智知道他是中共党员,微笑答道:“我在武昌行营陆军整理处任副官,来会审整顿计划。三姐夫隐蔽身份去了中央军校,现在四川巴县任保安团团长,你们没有联系吗?”

俊安微微一笑,他同王精诚早联系上了。王精诚去中央军校,和地下党员李觉取得了联络。毕业回守雄部队,暴动事已水过三秋,无人再追究。守雄荐他去巴县担任了保安团团长,学莲带孩子过去团聚了。一九三三年六月,工农红军四方面军在四川北部,粉碎了国民党军三路围攻,川陕苏区形成。王精诚得到省委指示,很快同巴中革命根据地接上了头,暗中送去了大批枪支武器和药品。隔年,蒋中正极力调停了川军各派在川西的混战。委任第二十九军军长田颂尧为川陕边“剿共”督办,调集川军三十八个团约六万人,分左、中、右三个纵队,向川陕苏区和红四方面军发起围攻,企图消灭红军于立足未稳之际。王精诚得到命令,心急如火,必须设法,将此消息尽快告诉“老家”,以做好反围剿准备。

时逢巴县函谷乡建立保安团,他带了谢学莲一起去赴庆典。函谷乡离巴中最近,已有红军游击队在那里活动,王精诚准备暗中接头传递情报。函谷乡公所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乡长和新任乡保安团团长程仁谦,急忙迎了出来,连连揖礼道:“团长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王精诚谦恭地回礼不迭,两眼警觉地巡视周围。开过成立会,大开坝坝宴三十多桌。乡长请王精诚夫妇到内堂坐了一席,轮换敬酒。程仁谦举杯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祝团座步步高升,夫妻恩爱,阖家欢乐。”

这是接头暗语。王精诚用暗语举杯回敬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有故人。我升官你升官,老弟跟着来!”

众人猜拳喝酒,醉醺醺乱成一团。程仁谦递一个眼色,王精诚跟随他来到乡公所一间屋前,轻轻敲了三下。门一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站在面前。他两眼一亮,扑过去两人紧紧拥抱,热泪盈眶,来人是彭俊安。

守智不晓得两人早已联系上了,他对党派不感兴趣,但对三姐夫和彭俊安当年为救穷苦百姓,舍生冒死,敢作敢为,心中充满钦佩,当然说老实话。

到底有救命之恩,彭俊安认定守智是一个进步青年,显得十分热络。两人年轻体壮,风华正茂,球场上取长补短,龙腾虎跃。打球下来,一起进澡堂,一起下饭馆,喝酒猜拳,切磋球技。

彭俊安切齿痛恨日寇疯狂践踏中华大地,指责南京政府不思凝聚国力,对日寇一忍再忍,奉行先安内后攘外,布置围剿红军,言下愤愤不满。守智看这个人心系天下,年轻有为,很有见识,心中暗自敬服。

这天,彭俊安以谢救命之恩为由,约守智到他家去吃饭。家在止园,彭太太张罗了一桌川菜,酒是江阳老窖。守智很少吃到地道川菜,胃口大开,与俊安喝得满脸通红。酒醉饭饱,两人到书房喝茶。俊安乘着酒兴,向他鼓吹共产主义,描叙苏联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生活。守智想起在内江读书时,路过河坝街,看到蔗农卖儿卖女惨景,大有感触,心有憧憬。俊安委婉地问:“中国现在有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大政党,老弟看法如何?”

守智脑袋被老窖酒烧得晕乎乎,答道:“我们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不过问政治,管他什么党什么派。”

俊安取笑他道:“那你没参加国民党吗?”

守智答道:“参加啦,在军校全班集体参加的。也没顶什么屁用,又没升一级官,又没增加一块军饷。平时也没什么事,参没参加都一个样。”

俊安开心地哈哈大笑道:“所以呀,国民党比不上共产党。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怕砍头,前仆后继,就是要为国家外争独立,内争民主。同各民主党派一起,建设一个没有专制,没有独裁的自由民主政府,为亿万苦难民众谋幸福。是纲领最科学组织最严密的先进政党。有救国救民远大抱负的热血青年,经严格审查批准,才能加入。哪像国民党一个领袖,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专制独裁,与中国历史上专制皇朝何异?如此政党,窝蜂而入,随进随出,如逛茶馆酒店,专制腐败,一盘散沙,有什么凝聚力,有什么战斗力?”

守智不服气了:“谁没战斗力了?我们几百万国军,就敢同小日本拼一拼!”

俊安见他政治上幼稚糊涂,不再深谈。两人闲聊了一会儿,送他出门。

刚一出房门,迎面碰上了中央军校教官李觉,两人拥抱握手,亲热异常。两人军校一别有年,不想在此邂逅。

守智紧握着他的手亲切问道:“觉哥,你不是在军校吗,怎么在这里碰到你?”

李觉是中共党员,奉中共中央命令,潜伏到西安来干一件惊天大事的,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他指了指对面楼居,诡黠一笑道:“老弟呀,一言难尽。我现在西安绥靖公署机要室,喏,就在那楼上。”

彭俊安笑道:“他现在是绥靖公署机要室上校主任。”

守智跷起大拇指,高兴地说道:“以我觉哥的能耐,早该升官啦!请客,请客!”

李觉扳住守智双肩用力摇了摇,豪爽地笑道:“听说你大哥当少将了,你小子在中央军,咋才混到一个上尉。不过人倒是越长越俊了,废话少说,今晚我请客,咱三弟兄不醉不归!”

2

二月刚过,南京地气温暖,长江两岸已是春花姹紫嫣红,芳草新绿如茵。夫子庙一带人群中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唱歌似的卖小吃的吆喝声,传统的秦淮小吃,葱花油饼、五色小糕、鸡丝浇面、薄皮包饺、烧麦茶馓、汽锅乌鸡、油炸臭干、梅花蒸糕、雨花汤圆、熏鱼银丝面、桂花夹心丸,琳琅满目。鸭油酥烧饼,色泽金黄、饱满不含油;麻油烫干丝,细如银丝,松散不结团。回卤干中的黄豆芽完满状似如意;鸭血汤中的鸭血颜色酱红,有葱花点缀,香味四溢。路边席棚,错落有致。市面上玩把戏弄刀枪的,算命测字的,放灯影吹糖人的,唱小曲鼓滩簧的,说相声敲道情的……吵闹连天。秦淮河游船如梭,岸上游客似蚁。这一路上像打开了大蒸笼一般热气腾腾,喧嚣不已。

守智身着军呢校官服,和九弟守本一起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兴致勃勃,信步游览。守本在内江高中毕业,考上南京中央军校,守智开车接他过来游玩。

守本身材魁伟,长脸膛,一双大眼犀利明亮,显得略有几分狡黠,是个很有主见的家伙。在家中,七哥守义高中毕业,考上了重庆美孚银行。谢家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婿从军。当时地方上保甲抽壮丁充军,是三抽二五抽三。谢二爷六个儿子,应该六抽四。守本读完高中,谢二爷正在打主意,想留住他同二哥守信一起多开几个糖坊漏棚,振兴家中糖业。

内江糖业公会听了范长江的建议,着力大搞运销,发生了巨大变化,糖产品开始大量销往省外。当时外埠的洋纱、布匹、煤油等洋货已经销售到内江。外埠商人在内江卖了洋货的款要汇兑到汉口上海,汇率手续费高达百分之五十。内江钱庄还不能搞外汇,须把货款送到泸州、重庆两埠的兑号才能汇出。商人觉得太不划算太不方便。谢二爷心里一直记得范长江在县衙工商各界座谈会上说的话,见此状况,便抓住时机,盛邀外埠商人到糖业公会饮茶摆谈,建议他们把卖得的洋货款买成回头货。所谓回头货,一定要是当地特产又在外埠能畅销的东西,内江的糖货正好。外埠商人们听了大为欢喜,众口称赞谢二爷这个主意太妙了!于是,他们在内江就地大量购买白糖桔糖,转运至重庆或万县出口,销往省外两湖、陕甘、贵州。节省了昂贵的手续费,还来往都赚钱。这一来,内江白糖桔糖供不应求,栽甘蔗开糖坊建漏棚,糖业又兴旺起来,糖市又活跃闹热了。

内江糖业火红起来。晚上,沱江两岸红透了半边天,像节日焰火,像火山奇观,两岸乡下星罗棋布的糖坊,通宵达旦忙着烧锅出糖,场景像是火烧云。白天,挤满一江河水运送甘蔗的船只,载蔗如山,百舸争流,响亮的沱江号子满江迎风飘荡,好一派生动活泼的川南民俗风景!

守本早就倾慕大哥八哥赳赳雄武,认为只有精兵才能强国,才能挽救民族危亡。眼看国土一天天沦丧,小日本日益猖狂,岂肯作壁上观。背着老子,报考了南京中央军校。接到录取通知书,连夜打点行装,向六指奶奶和父母辞行。二爷心中郁闷,叫守信摆了一桌酒,一家人围席为他送行。

酒到热酣处,二爷洒泪道:“我弟兄二人,大哥满腹经纶,下笔成章,本是国家栋梁之材。天下大乱,只得弃文尚武,投笔从戎。乱军中身负重伤,至今空怀大志,抱残终生。我这辈子生六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一个女婿从军,刚好一半的人都吃兵粮去了。说起我们谢家,本是书香门第,耕读世家,却不谙逢此乱世,读书人变作扛枪人,秀才去当兵,天下何时才太平哟!”

说完,用苍凉的川剧高腔唱道:

一去三千里,更年无音信。

战场枪声急,子弹不认人。

岂不令白发人牵念黑发人,

担怕受惊,了此残生!

守本急忙双膝跪地,磕头流泪道:“子曰:父母在不远游。孩儿不孝,要远去南京读书。读的是兵书,求的是救国之道。父亲自幼就给我们讲,男儿要尽忠尽孝。忠字在前,先有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才有岳飞一世抗金英雄。孩儿不才,却不愿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值此国破山河碎,民族危亡之际,有血性的中华男儿,都应肩负起天下兴亡之责。望父母体谅孩儿先尽忠后尽孝的苦衷!”

二爷扶起守本,仰天长叹息道:“我和你大伯争论了大半辈子,他要为良相力挽狂澜,救苍生振社稷。我愿为良医悬壶济世,救苍生振家业。看来还是你大伯赢了,从你大哥起,你八哥和你,都和你大伯一个腔调!”他立起身来,唱道:

为父何尝不知理,

山河破碎国人急。

只是父子之情难割舍呀,

从此天涯两分离!

唱完,颓然坐下,流泪不止。

美姑和守信、守本、守恭、学莲、学瑛也都陪着流泪。

独有六指奶奶曾玉兰豪爽地笑道:“守本好儿郎,凌云御风去,报国把志伸!你们婆婆妈妈哭什么?我谢家男儿卫国保家,豪气万丈,来,奶奶为你举杯壮行!”

守本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他举杯一口干了,在中堂站得挺直说道:“孙儿谢谢奶奶!老爸母亲莫伤情,听儿唱一首歌给你们听!”

他清一清喉咙,高声而悲壮地唱道:

君不见,汉将军,

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

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

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

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

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

高唱战歌齐从军!

……

第二天一早,守本辞别六指奶奶和父母弟兄姐妹,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征程。四十年后,他越过台湾海峡,取道香港辗转回到家乡,跪在奶奶和父母的坟前,仰天长哭,双手捧着一炷香,磕头磕得前额鲜血长流。此是后话,按下不提。

守本到南京后,与八哥守智取得了联系。守智死里逃生,倍加珍惜亲情。

趁着礼拜日休息,守智便接了弟弟出来游览古都风俗胜景。两弟兄直游玩到华灯初上,吃了夜宵,将兄弟送回军校,自己才坐车徐徐赶回家中。刚进屋,一个勤务兵进来报告,陈诚令他即刻赶到官邸,有重要公务。

早春的夜晚仍带几分寒意,勤务兵连忙给他披上军呢大衣,守智登上来接他的车,直向军政部开去。

此时,陈诚已任军政部政务次长,提升守智为他的少校通讯参谋。

一到官邸,陈诚令他电邀张发奎、黄琪翔下礼拜到台州沿海去视察地形。

守智发完电文,预感到有什么军事行动,问道:“陈长官,现在内战停止了,国家总算统一了。原来国共两党第一次曾经合作北伐,打过军阀,现在能不能合作抗日打小日本呢?”

陈诚笑道:“我知道你恨小日本,这场大战迟早要打的。中央的政略、战略思想,我们不能揣度。只有服从命令,随时做好准备。你小子不好随便打听哟。”

3

过了几个月。这天守智下班,刚进寝室门,邮差突然送来一封加急电报,他看了电文,顿时泪如泉涌,凄惨地号叫了一声:“我的大伯呀……”

“咚”地跪倒在地,用拳头连连砸地。送来的电文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先慈驾鹤西去,盼速返蓉。守国。

谢继德逝世了。

守智和守本连忙请了假,夜以继日往四川赶。刚进成都地界,汽车停下加油,守本下车小解,顺手买了一份当地报纸。

守智接过看了时政要闻,翻过二版,见登着一则醒目的结婚启事,仔细一看,竟是艾玲玉和南较场警察署署长肖林水喜结良缘的消息。

守智登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呆了。

守本见八哥神色大变,关心询问,守智铁青着脸,两眼紧闭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