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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红云星火(2)

邓开武听了这话,即刻飞奔出去,不一会儿就送进来几盘凉菜和一瓶江阳老窖,两弟兄边酌边谈。酒酣耳热,守信才告诉大哥:他被通缉失踪后,肖可臣状告谢家,将肖承九段寿柱和乡长的三条人命,全扣在谢家头上,还硬逼着家里退赔枪支损失,派武装团丁到谢家湾来敲诈勒索。二爷要应付官司,又要打发天天上门的武装团丁,不得安宁。幸得六指奶奶精明能干,与舅公商量,令表叔曾吉朋从江阳赶回来,与肖家对簿公堂,反告肖家诬良为匪,申冤恢复了家业。又带着银票到官府上下打点,才将人命官司洗脱了结。肖可臣还不依不饶,因肖家老太太已过世,他母亲李雯和大哥肖尊尧再三劝阻才罢手。肖可臣从此有恃无恐,在县城开烟馆,贩鸦片,大发横财。跟他老子一样,千方百计谋划,当上了县税务署署长。

曾家幸好有了省督军府豁免二十年赋税的行文,肖家幸得有个肖署长,两家糖坊漏棚还能开下去。谢家湾和内江众多的糖坊漏棚几乎都快关闭倒棚了。

守雄大惊,询问怎么回事?守信苦笑着摇摇头说:“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防区长官呀!”守雄丈二和尚没摸着头脑:“防区长官怎么啦?”

守信饮一口酒,说道:“没怎么啦。我只问你,来内江驻防,你要不要筹捐军饷?”守雄有点明白了,很坦然地说道:“我们丘八大兵不种地不开厂,要吃饭当然要筹捐军饷。可不至于把一个地方的民生行业都吃垮噻。”

守信慢条斯理地说道:“大哥,我们内江地处成渝之中,水陆必经之地,军事必争之地。川内前后大小几百次战争都经过内江,一年数易其主。糖业是块令人垂涎的肥肉,每换一个军队主持防区都要糖业筹捐军饷,你知不知道,内江糖业的税赋已经预征到三十年以后了!”

守雄听了浑身一震,军队为筹捐军饷,各种横征暴敛手段都使得出,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杀鸡取卵竟然取到三十年以后了,真他妈做得出来!不料守信似有满腹块垒,还在娓娓而谈:“四川天府之国,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国中之国。防区制使每个防区俨然成一国,防区之间形同敌国。财政税赋自成一体,不但流通的‘厂板’‘私板’混乱于市,防区还发行‘辅币’,一出防区就形同废纸。巧立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都往做糖业生意的人头上开刀打主意,吓得糖坊漏棚老板东躲西藏不敢露面,更不敢进城做生意。防区每换一支军队,从司令部到下面一个营一个连都成立‘护商’机构,各场各镇设立税卡,五步一关十步一卡,运糖商上路运糖,要派几个人专门办税,税务署的人还百般刁难,几天都完不清手续,你说,谁还敢做糖业生意?硬是整得内江糖业一落千丈,奄奄一息了。”

守雄终于听出了道道,是税务署的肖可臣勾结军队在刮地皮。他冷笑道:“肖可臣又继承他老子衣钵管税了,又吃肥了吧?”

守信苦笑道:“岂但肥了,是肥得流油了。肖可臣进出十几个短枪税警保镖,威风凛凛,擒三个打五个,老百姓成了他下饭菜,想拈就拈,想吃就吃,完全成了地方一恶霸,连县署知事对他都又恨又怕,凡事要让他三分。”

守雄听了恨得咧嘴龇牙,要招人去收拾他,守信摇摇头摆摆手,幽幽说道:

“不可,不可。老爸早有吩咐下来,这些事不准任何人向你泄漏半点,免得冤冤相报不得了。更何况两家是至亲,你现在又有兵又有枪,别人见了心头慌,他老人家一辈子讲武德善菩萨,哪里见得出人命哟!”

守信低头思虑良久,抬头盯住守雄道:“我这个二舅子,牛魔大仙,非同一般,要砍他的脚腿,一要隐蔽,二要手快,三要名正。我有一句话,大哥你千万记住,其他人不管,一定不可伤了肖可臣性命,免得伤了老爸的心。”

守雄听了莫名其妙:“杀了他狗命一条,老爸伤什么心?”

守信一笑道:“难怪老爸说你是个大南瓜,你动脑壳想一下嘛,肖可臣是哪个女人生的?”

守雄恍然大悟。老爸跟李雯的旧情,他长大成人后也有耳闻。肖可臣是肖承九的儿子不假,毕竟也是李雯亲生的。当下他心里默了默,笑道:“好,此事我自有分寸。”

他把凯文吉山麻哥七娃叫来,几个人一合计,决定当天深夜,带兵将“竹枝香”和“满庭芳”两个毒窝一锅端了,务必活捉肖可臣。并立即派人将两个烟馆和肖家监视起来,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动手。

再说肖可臣逃回家中,急唤美玉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先到柏溪躲一躲,若情况不妙,再逃往云南。可对两个烟馆生意放心不下,两处还存有上百斤云土,价值不菲。他思来想去,把老丈人陈云坤找来商议,要他立刻把烟馆的鸦片运到田家团防队保存下来,两个烟馆交给老丈母丁桂去打理。陈云坤一听谢守雄刘吉山回来了,吓得魂飞魄散。肖可臣和美玉要溜,却拿自己和丁桂去做挡箭牌,心中一百个不情愿。可平时被肖可臣呼来唤去像条狗似的习惯了,嘴上不敢违拗,心中却打起了算盘,说道:“他们回来了,饶不过你,岂能饶得过我?把鸦片运回团防队暂为保管可以,两个烟馆交给你们娘打理也没事。只是我也得躲一躲。”

肖可臣一听也有道理,催他立即派人去运鸦片,在团防队找一个隐蔽防潮的地方藏好,再外出去避避风头。陈云坤满口应承。回到团防队,当夜,带了三十个团丁,将两处烟馆一百多斤上等云土,分作五斤一包,叫团丁背了,却不回田家场,径直往资州逃去。他的如意算盘是,到资州把鸦片卖了,拿着钱先跑到成都,躲过这股祸水再说。

当夜。肖可臣雇了辆马车带着美玉,直奔东门,刚出县城不远,忽听后面马蹄声嘚嘚,肖可臣回头一看,远远有十几个当兵的打着火把,挎枪骑马追来。他情知不妙,危急之下,顾不得美玉,提着钱箱,跳下马车钻进草丛飞速逃进山中,躲伏在一个山口。他遥遥看见十几个骑兵跳下马来,十几支熊熊火把将美玉团团围住,又是拧脸,又是摸胸,不禁心如刀割。

猛然,见美玉往自己躲藏的山上指点,唬得三魂走了两魂。狠狠咒骂道:“婊子婆娘还敢出卖我,看老子来日收拾你!”

眼下势头,自己再跑得快,跑不过骑兵,怎么办?急中生智,他打开钱箱,拣数额大的银票两三张揣在怀里,将箱里的银圆、金银首饰和银票往天上一抛,撒了个漫山遍野,然后像兔子一样往山后飞蹿。果不出他所料,追上坡来是陈七娃带的骑兵,火把照得遍地是银圆、金银首饰和银票,纷纷跳下马来捡财,哪里还顾得上去追他,肖可臣这才得以逃脱。

陈云坤带领三十多个团丁背着鸦片,出城刚到白衣观音庙山脚下,被后面五十多个士兵骑马追来,将他团团围住。他正想上前交涉。一个军官骑马飞驰到他身边,一扬马鞭,“啪”地一下重重抽在他脸上。他痛得“哎哟”一声捂住脸,抬头一看,却是满脸杀气的刘吉山,左右两边骑着高头大马的是吴凯文和李麻哥,都怒目金刚地盯住自己。他“咚”地跪倒在地,一边狠狠抽自己的耳光,一边大骂自己不是人,受肖可臣威逼出卖了弟兄,哀求饶他一条狗命。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刘吉山不吭一声,抽出手枪,“啪啪啪”就是三枪,众弟兄不解恨,纷纷向他举枪开火,顿时把这个家伙打得像一堆烂蜂窝。三十多个团丁吓得目瞪口呆,跪地求饶。刘吉山喝令士兵将团丁的枪和鸦片缴了,押着回城向守雄复命。凯文向县政府发了一份公文,称部队到松毛山野地训练,遭遇一支武装贩毒人员持枪抵抗。将毒枭头目陈云坤击毙,俘虏武装押运人员三十余人,缴获鸦片百多斤,一齐移交给地方。县署和警局得此天降横财,大喜过望。

审讯中,被俘人员交代,毒枭肖可臣和陈云坤,打着田家团防队的招牌,武装走私云南鸦片,转运到四川边境柏溪,再运到内江,存在“竹枝香”和“满庭芳”两个毒窝,并供出了云南毒贩关胖子。县警察局立即将“竹枝香”和“满庭芳”查封,抓住丁桂美玉母女俩关押收监。美玉大呼冤枉,说曾救过司令长官谢守雄。话传上来,守雄听了奇怪。肖可臣的老婆救过自己,此话从何说起?到监狱提出美玉,他自己身着便装坐在一旁,由吴凯文审讯。美玉将自己一家凄惨遭遇和与肖家恩仇,一五一十全讲了,说到伤心处泪如雨流,悲痛欲绝。听了这弱女子的倾诉,任是守雄铁石心肠也为之动颜。守雄派人找到龙门镇裁缝铺师傅问了,那张字条当天下午就送到了谢家湾。只是阴差阳错守雄没有收到字条,而是被守信收到了。守信也记起那天刚好过端阳节半月,是农历二十。自己见了纸条大惊失色,策马飞奔到张家场团防队,人迹杳无。一打听才晓得前一晚已全队开拔,去什么地方无人知晓。他捶胸顿足,无可奈何。以后传来守雄出事,他知道是陈云坤叛卖,纸条至今保藏在账薄里。据此估计,陈云坤为落实在,团防队出发第二天才报的信。守雄令警察局查明,美玉母女并未参与毒品生意,无罪释放回家。美玉至此才认识了自己心中仰慕的谢守雄。

县长亲自出面召开“庆功宴”,为守雄部队庆功,县长和警察局长连连向守雄敬酒,恳求派兵协助警方去柏溪打掉毒窝。此时,守信担任了内江县袍哥总舵主,守雄和他商量了,慨然应允。

第二天,守信率了五十个武装袍哥倥子,刘吉山带了一连士兵,会同内江县的警察和县团防团丁约百多人,奔赴柏溪,守信与当地袍哥取得联系,先派人暗中摸清了情况。不到十天凯旋。将柏溪毒窝一锅端掉,缴获机枪两挺,德国造毛瑟枪五十支,云南鸦片三百多斤,可惜没抓到关胖子。

陈七娃没逮到肖可臣,却捡到金条银圆珠宝首饰银票价值五十多万,守雄部队不必在家乡筹捐军饷,舒了一口气。他到内江县周围和龙门镇都去看了看,没有多少土地种甘蔗,很多糖坊漏棚都关闭倒棚了。河坝街商铺闲置,店铺门可罗雀,过去那种热热闹闹的生意场面,如今关门闭户冷冷清清,大白天也见不到几个商人。龙门镇是四川糖业发源之地,上千家糖坊竟然只剩下三四百家在勉强维持。他心情沉重地回到谢家湾,一家人闲谈到内江糖业,六指奶奶曾玉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了几句话:“雄儿,你也算是个当官的吧,现在内江老百姓有句民谣‘兵如梳,匪如锯,周围犹如篦子篦’,你自个想想吧。”

谢二爷摆了摆手道:“现在别说制糖做生意了,就连走出谢家湾也得小心点。乡间土匪盗贼如毛,四处抓人质‘拉肥猪’,拉到一个,索价要几千元甚至上万。稍有点家底的人都躲到城里,乡下都不敢居住,哪个还敢去开糖坊?曾家和我们幸好有武装护家团丁,不然早搬进城里去了。”

黄美姑看了二爷一眼,说道:“乡下蔗农原来每年收点青山费,一家人生活还维持得下去。现在糖坊十个垮了五六个,甘蔗卖不出去又卖不起价,都不种甘蔗了,穷得没办法,饥寒起盗心,不当土匪盗贼才怪。”

守雄又去曾家大院,拜见了舅公和表叔曾吉朋,曾谢两家在患难中竭诚相帮,渡过难关。现在自己到内江驻防,有守土治理之责,要设法把内江的糖业恢复起来才是大事。舅公曾传儒叹口气道:“天下大乱,糖业难堪,家业难堪。保一家肚皮吃饱尚难,何谈地方一县?我还是老生常谈,老百姓管好自己一家吃喝拉撒,一县的事让县太爷去管!”

曾吉朋一番挫折下来,早已没了当年锐气。他感慨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年端方临死时说的一句话,夺江山易,坐江山难。日后你们治理天下,未必能如我大清朝君主立宪治理得好。现在看来,他说中了。民国建立以来,军阀混战,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就拿内江县来说,现在种甘蔗的土地和产的糖,比辛亥年垮了一半有余。你们当兵的只晓得拿着枪炮逼着要军饷,加赋税。又无一定之规,狮子大张口,说多少就要多少。张司令来了刮一层皮,李司令来了又刮一层皮。一年来七八个司令,内江县和龙门镇就是一条肥龙,也早被刮得只剩光架架了!”

守雄笑嘻嘻地说道:“舅公表叔,广方大表哥和我都是当兵的丘八,他当师长比我官还大。带兵就要粮饷,这是莫办法的事。再加上地方贪官污吏与当兵的相互勾结,老百姓就遭大难了。内江糖业被整得奄奄一息,就是税务署与防区军队沆瀣一气搞的。我这次来不筹捐粮饷,不能保下一轮防区军队不筹捐,所以我想同县署签一个文书,今后驻兵多少按人头每月计算粮饷,驻多久算多久,有个一定之规成例,再整顿好税务署,老百姓能喘口气,内江糖业或许恢复有望。”

舅公听了,哈哈大笑:“你和广方都是老子的好孙儿,一个为曾家免了二十年税赋,一个来了不纳兵饷。如果天下兵都像你两个,就是老百姓的福气了!”

曾吉朋搔了搔头,略带歉意地说道:“贤侄所思所为,真是造福桑梓。虽不能扭转大势,也难能可贵。你可同县知事商量,召集全县各公会签署成一个例规,或对内江糖业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