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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夜袭糖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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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果然被释放了。公文上说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民怨积深,永不录用。”三个人臭名昭著,行走路上如过街老鼠,不经意头上就会飞来石块臭鸡蛋。麻九爷树倒猢狲散,成了个缩头乌龟,只得跟着凌其九跑滩到重庆,投靠日本人田中滕本。肖承九生过梅毒大疮,又离不开鸦片枪,日嫖夜赌掏空了身子,去重庆日本人也不会收留,只得回到龙门镇柳家湾,龟缩家中不敢出门。

不久,肖可臣带着美玉回到家中,大箱小包金银细软光芒耀眼。安顿好自家房间,他领着女人去拜见奶奶和父母。美玉一见肖承九,正是当年使尽下流手段奸辱自己的那个师爷。一听说是男人的父亲,仰天惨叫一声,转身冲出房门,跑回屋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肖承九听儿子说,娶的夫人是云南腰缠万贯的富贵女子,却不料是被自个肆意奸污凌辱过的蔗农女儿,不禁大窘。肖可臣和奶奶母亲见此状况,莫名惊诧,目瞪口呆,不知咋回事。肖承九哪敢说自己奸污过自家儿媳妇,只得涨红脸解释说,当年害死她父亲的是陈团总、麻老九、罗家财,她见过自己同他们是一伙的,因而生气,但此事自己确实从未插手。

回到屋里,肖可臣见美玉还在痛哭流涕,忙去劝慰解释。美玉愤愤质问为什么欺骗她,不告诉其父是三九一伙的坏人?此时此刻,她羞于出口,说自己身子被肖承九糟蹋过,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以后在肖家,她绝口不叫肖承九一声爹,见面更是视若无睹,冷若冰霜,心中对他恨之入骨。平常听他两爷子摆龙门阵,提起一个叫谢守雄的人,肖承九就咬牙切齿。坏人痛恨的人,必定是敢为受欺辱穷人打抱不平的好汉,美玉将这个名字暗暗记在心中。

再说守雄上次缴得麻奇骥大皮箱,飞马回到城内货栈,上楼把门关上,打开皮箱一看,不禁目瞪口呆:里面装的是整整一皮箱精制云南鸦片烟。箱盖内袋还夹放着一些文书。取出一看,却是滇军二十一师的关牒和云南一个姓关鸦片商的名刺。守雄看了猛省:这麻相九勾结原滇军驻内江军人,暗中在做鸦片生意。

难怪内江开烟馆的这么多,生意这样兴隆。看着这堆价值不菲的鸦片,守雄心中犯了愁。放在货栈吧,万一让二爷知道了,会被打得半死。他老人家早就在家中立下了铸铁家规:谢家子孙不得沾染毒品,否则家法从事。轻者皮鞭打得半死,重者赶出祠堂,终身不准姓谢。拿去交官吧,当时民国虽然表面上明令禁烟,但全国鸦片毒祸因禁令不行反而变本加厉,交官等于肥贪官污吏的私人腰包。守雄的脑袋瓜,才不是猪脑壳呢!想来想去,守雄想起二爷经常念叨县城救济院缺少银钱,孤儿孤老缺吃少穿的境况。便暗暗打定主意,将这批烟土卖掉。所得的银钱,全部捐给县救济院。这事须做得隐秘,不能让二爷晓得,不然做了好事屁股又挨打,那才不划算呢!

守雄原来一直住在县城小东街货栈房里,同伙计们睡一间屋里。送走苏知事,李觉将罗家财小院钥匙甩给他,才想起烟土还放在货栈里,很不保险。有朋友三四往来议事,这里也很不方便。得了房子的钥匙,便独自一人搬了进去。别人说这房子是凶宅,住进去的人不得好死。

守雄哈哈一笑道:“老子阳气高,鬼都怕我!”

现在独处幽深小院,盘算着要卖掉土货,打主意先要找买家。

县城南街子有一家最气派、最豪华、最讲究的南土烟馆,招牌叫“竹枝香”。故名南土,自然是云南烟土。里面的铺设更了得,豹皮褥子狼皮垫,獐罗斗子玉石罐。烟膏浸透了虾须枪,白铜盘子油灯燃。冬天暖脚有火柜,煨茶“五更鸡”在侧边。所用的烟壶、烟杯全是在景德镇专门烧的正宗瓷货。老板不是别人,就是当年在前清县衙门做师爷的王兆石。

自清王朝垮台,这家伙使用搜刮得来的钱财,开了这家烟馆。在驻内滇军和麻相九的庇护和充足货源供给下,生意越做越红火,捞了个脑满肠肥。哪晓得没几年时间,滇军撤回云南,麻相九被抓了起来,一下就断了货源,王兆石正焦头烂额打主意往云南联络,却毫无头绪。这天深夜,烟馆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一顶黑呢圆圈帽檐遮住了脸的上部,一身黑呢大衣内着藏青色笔挺西装,雪白衬领紫色领带。嘴里衔一根雪茄,身材魁伟,气质轩昂。一迈进烟馆,堂倌连忙上前招呼。来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叫你老板来说话。”

王兆石早已在被窝里睡觉,一听堂倌禀报,连忙翻身下床,到前厅恭恭敬敬把客人迎进了烟馆客堂。

泡上香茶后,王兆石双手揖道:“不知先生光临敝馆,有何指教?”

来客也不吭声,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呼”地推到他面前。王兆石打开一看,嗅了嗅,用指甲撬了一点放进嘴里尝了尝,脱口道:“好货,好货。先生的意思是……”

来客也不答白,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刺放在桌上,用手指按着推了过去。

王兆石拿起一看,站起身来,双手揖道:“原来是云南关老板。失敬,失敬!”

来客这才开口说话:“我知道王老板已断货。这次带了三百二十两过来,就按麻相九给你的价钱结账。”

王兆石脑壳一转,沉吟道:“实不瞒先生,敝馆存货尚能维持半年。既然你远道送货而来,货我可以全单收下。价钱嘛……”

来客微微一笑道:“王老板,真人面前莫烧假香。前十天你这烟馆就断了南土。这几天都用的川土在敷衍客人。我并没有乘人之危加价,你倒给我讲起价来。看来我们这笔生意谈不成,今后的生意也免谈了!”

说完,霍地站起来,往外就走。

王兆石连忙拉住他,满面谄笑道:“先生何必动气,谈生意嘛,喊的是价,还的才是钱,生意总是谈成的。你我弟兄初次打交道,来日方长,坐下来商量嘛。”

来客这才转身坐下。两人商定,就按原来价钱,第二天上午在大西街茶馆二楼雅间验货交钱。

送走客人,王兆石睡意全无。他自鸣得意地想,烟馆断了货源,却有人送上门来,真是该我财运亨通,硬是财神爷来了撵都撵不走。他独坐客堂,正啜茶自得。堂倌进来禀道,又有两个客人求见。王兆石心想:

“今晚犯了客星嗦,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干啥子呢?”

连声叫请。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客人穿一身蓝色丝绵长袍,满脸堆笑。瘦的客人其实也不瘦,西装革履腰板挺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他上前一步,与王兆石握手自我介绍道:“敝人肖可臣,日前自滇军二十一师告职回乡。家父肖承九,即前任本县三费局局长。现已卸任在家养病。今日深夜造访,有扰清梦,实在抱歉。”

王兆石双手握住肖可臣的手,亲热地又拍又摇。笑着说:“啊,原来是肖少爷,久仰久仰,快快请坐,泡茶。”

三人坐定。肖可臣道:“王老板,晚辈是军人,就实话直说吧。家父与团防局麻世伯商会凌世伯,上次同遭牢狱之灾,个中纠葛,一言难尽。现在凌世伯麻世伯两位远去重庆,家父身体本来单薄,遭此大难,越发不支,在家闭门养病。我这位云南朋友关老板,原来一直通过我们滇军和麻世伯与你供货做生意。麻世伯出事后,与你断了联络,今日找到我,特来登门拜访。”

那关胖子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张名刺,双手奉上,笑眯眯地说道:“肖营长在滇军中和我是挚友。今日拜见王老板,望今后的生意,多关照。”

王兆石接过一看,大惊失色:这名刺和刚才那位客人拿来的竟然一模一样!

王兆石连忙从抽屉里拿出留作货样的那包南土,递给关胖子问道:“这里有一包东西,你看认不认得?”

关胖子接过仔细看了看,又打开包装一看,也吃了一惊,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交给麻局长的货,听说麻公子被劫早已下落不明。王老板,你,你这从哪里得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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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王兆石思前想后,不知孰真孰假。为求稳妥,布置好人手,自己提了一箱银圆,径直来到大西街茶馆二楼雅间。饮茶等了片刻,那神秘客人也提着一个大皮箱走了进来。幺师连忙来泡了茶,躬身退出把门关上。王兆石笑嘻嘻地说:“老板,那我们就先验货吧。”

那客人也不多言语。一手将大皮箱提起放在桌上,扭动暗锁,“啪”地弹开箱盖。王兆石低头仔细一一验过,果然是三百二十两精制南土。一阵香气飘来,王兆石故作陶醉地眯了眼,深深地呼吸两下。啧啧地赞道:“好东西呀,好东西。”

那客人“啪”地关上箱子。问了一句:“钱呢?”

王兆石双手提起箱子放在桌上,打开箱盖。那客人随手拈起一块银圆放在嘴里一咬,点点头,便低头去点数。这时房门突然被撞开了,冲进来七八个持刀的人,将那客人团团围住。客人仿佛没看见这些人冲进来,镇静自如地在箱子里一五一十地清点银圆。王兆石笑着说:“你莫点了吧,钱是够数的。只怕你拿不走哟。”

客人抬头盯着王兆石,也不言语。

王兆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货都不是你的,你凭啥子收钱?”

那客人眉头一皱,问道:“啥子意思?”

这时肖可臣和云南关胖子走了进来。关胖子说道:“这货是我的!”

客人“嘿嘿”一笑说:“货是你的?咋个会在我手头呢?”

关胖子气壮如牛地吼道:“这货是你从麻公子手里劫走的!”

客人冷冷地说道:“什么麻公子花公子,货在我手头就是我的货,就该我收钱!”

王兆石阴毒一笑:“你收了钱,能走出这道门槛吗?”

忽然从门外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哪个说他收了钱走不出这道门槛哪?”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谢守雄带着邓开武、古三、徐三娃等十几个腰揣短枪的老幺和袍哥兄弟伙,虎气凛凛地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他一直走到正客位坐下。古三和徐三娃迅速站到王兆石和关胖子背后,用手枪顶住他俩后脑勺。邓开武带着兄弟伙也用枪对准了其余七八个持刀的家伙。

王兆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忙叫幺师泡了好茶送上。他瞄眼一看守雄瞪着眼沉着脸,心里发虚,满面谄笑着道:“谢大少,我们是在这里谈笔生意。”

守雄冰冷着脸说道:“王师爷,谈生意要带刀,有你这样谈生意的吗?听说你和麻相九的烟土生意做得好安逸,发大财了吧。”

王兆石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谢大爷,这做生意嘛,他有货卖,我拿钱买,麻相九他干啥子坏事,跟我莫得啥子勾连哈。”

守雄冷笑道:“那这位客人有货,你为什么不给钱,要动刀呢?”

王兆石连忙点头哈腰地说:“误会,误会。你看这么多钱,这么多货,下人带刀是为了保安全嘛。”

守雄也不同他啰唆,朗声道:“那好,我来也是为朋友保安全。只奉送各位一句话,《大学》有云: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兄弟们,保着吴先生拿钱走人!”

这个姓吴的神秘客人,就是应守雄之邀从江阳赶来的吴凯文。他一手提起钱箱,在守雄和十个武装兄弟伙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下楼走了。

王兆石眼睛一转,立即吩咐一个下人暗地追踪而去。

肖可臣咬紧牙根,一直盯着守雄下楼走了,才吁了口气。他招呼王兆石屏去下人,和关胖子三人坐下,低沉地说道:“兄弟辞去军职,就是见做云土生意大有赚头。人说内江甜城白糖赚钱,我看就不如云土生意。我们三个合伙干,就能把甜城变土城,那些糖坊老板,通通变成我们的烟客。看今天的状况,我有一个想法,说出来请两位老板斟酌。像谢守雄这样带几个烂袍哥,都敢在地方上横行霸道,动则弄刀舞枪,欺人太甚。以我们三个人的财力,也完全可以组建一支上百人的地方武装。这个好处不用说,你们应该明白。第一可以武装押运南土,保证我们的生意和财源。第二可以对付像谢守雄这样的地方势力,免得受他的窝囊气。”

王兆石一听,略一沉吟,立刻击掌赞同:“肖老弟想得好,我全力撑持襄助!”

关胖子“啪”的一拍桌子:“枪支弹药由我设法在云南弄过来!”

肖可臣阴冷地说道:“我可以拉一批军队上的兄弟伙,他们作战训练有素。只要拿得到饷银,敢拼敢杀。几个地方烂袍哥,哪里是我们对手!”

王兆石老谋深算了一番,说道:“要组建地方武装队伍,也要有名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要设法把县团防或者乡团练的权柄抓过来。其实县城附近的乡团练最好,养兵在山林,不显山不露水不打眼。一旦有事招之即来,如自九天而降,打他个措手不及。我们现在一边招兵买马,购买枪支弹药,一边去抓乡团练招牌。拉起队伍后就交给肖老弟掌管。你当过营长,管一百把人的场伙,岂不是小菜一碟!”

三人正在密议,房门忽地被推开了。一个衣着素净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说道:“阿弥陀佛,三位先生,苦海茫茫,回头是岸!”

肖可臣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强压住心中火气说道:“书琴,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