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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情国法(2)

稽核处处长查完账,向苏相明知事毕恭毕敬报告:“知事大人,原账本上,谢家糖坊每一笔课税登记在册,存根保留完整,与谢广谱首告状告的偷漏款项,笔笔相符。可见谢家糖坊没有偷漏一分一厘税款。四年来,糖业课税真假账本对簿,第一年差七千二百块,第二年差九千三百六十块,第三年差一万二千七百四十块,第四年差一万八千三百二十块。单是糖业课税四年共差四万七千七百二十块大洋。”

这时李觉过来向苏相明知事说道:“三费局财经处处长已经招供:三费局肖承九历年来做假账,报假账共贪污各行业课税款三十多万银洋。给了他两万银圆,都存在县城鑫和钱庄。那份首告谢家糖坊的诉状资料,是他从原账本和登记本上抄下来给文书的。那个做假供证的刘和礼,肖承九给了他两百块大洋,跑到重庆优哉游哉去了。”

客堂顿时群情鼎沸,骂声震天。谢守雄冲上前去,挥掌狠狠掴了肖承九两耳光,苏相明知事一声喝令:“来人,将肖承九逮捕法办!”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扑上前去,将肖承九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苏相明知事又令李觉即刻带人查抄肖承九老巢,到鑫和钱庄提取赃银。

众人拍手称快,要求即刻捉拿法办麻相九、凌其九。苏知事向大家说:“各位少安毋躁,本知事即刻将大家的呈文状纸交戴司令过目,逮捕这两个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大家放心好了。”

谢二爷拱手向苏相明知事和众人揖礼道:“深谢大人明镜高悬,为我谢家洗清冤屈,也诚谢各位父老雪中送炭,援手相助!”

美姑带着守信走进客堂,亮声笑道:“日过中天,已近晌午。我家略备薄酒淡饭,虽无大盘山珍海味,却有几碟鲜菇嫩笋,请各位稀客委屈一餐。”

郭三甫大笑道:“哪个不晓得二嫂厨艺精当,今天该我们大饱口福啦!”

谢守廉俏皮道:“只要吃了不拉肚子就万福了!”

辛亥年奶奶令美姑下泄药闹公差,早已是内江县掌故,众人轰然嬉笑,逶迤步出堂屋,往饭堂入座。

肖承九一人被绑在堂上,愤恨难忍,暗自垂泪。堂屋门突然被轻轻推开,湘纹端着饭菜,悄悄进来了。

3

吃过晌午,大家陪着苏知事,先看了谢家湾漫山遍野的甘蔗林,迎风蔗浪哗然,气势磅礴。又漫步到柑橘林中雅亭,品香茗尝新橘。苏知事笑着问众人:“苏某闻你们内江文风冠于全国,人才辈出,仕宦倍众,相传是山环水抱,灵气所钟风水好,不知是否?”

谢二爷微微一笑答曰:“君不见环城座座山形,尽是圆顶,恰似乌纱帽顶,内江官多,乃缘于此。”

郭三甫凑趣道:“内江城西曾有桥跨于玉带溪上,名玉带桥。举子经陆地北上朝考登程,即寓乌纱在头,玉带系身;经水路东下朝考,多在城南三元塔下万里坡登船,即取鱼跃龙门,前程万里。有民谣云:桥似弯弓塔似箭,箭箭射中翰林院。你看,内江当然就出官多啦。”

苏老七点头戏道:“内江人传说,明朝有一个知县,一上任四礼八拜还乡的官宦,头都磕晕了。平时卑躬屈膝,动辄受斥,因而怀恨。他很懂风水堪舆,见内江风水在挂榜山,乃借口贯通灵气,劈开挂榜山崖,发现有七个孔洞,每个孔中飞出一只金雁儿,其中一只落在大洲坝,一只落在小洲坝,都不见了,其余五只直窜云天向东飞去。那知县题诗钤记:七孔照沙洲,江水日夜流;高官任你做,一去不回头。从此内江出去当官的,多死于异乡,很少再回到内江,科运从此衰了,人才还是不少。”

苏相明知事哈哈大笑道:“你们都说内江出人才是风水之美,我看不尽然。我来贵地不久,实地查看,朝巡夜游,城内城外,满是学子读书声。依我之见,这才是内江真风水也!”

满座皆然,一片笑声。

突见县署值日官催马急急跑来,向苏相明知事报告,城里县立中学几百个学生,在进步学生李亭、余治龙的率领下,冲进凌其九在大西街开的“新成祥”铺中,把店铺一大批东洋糖东洋货扔到大街上,一把火熊熊烧了起来。满街老百姓围着看,都欢呼拍手叫喊:“烧得好!烧它狗日的二十一条!”

县署公事人员怕势态闹大,不好收拾,不知如何是好。

苏相明知事摇头道:“真是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三九是活到头了!”

令李觉打道回城。众人茶也不喝了,鲜橘柑也不尝了,连忙随着苏相明知事赶进城,往大西街上去看热闹。

近几个月,全国抗日学潮风起云涌。内江县立中学的爱国学生李亭、余治龙带领同学们走上街头,宣传演说,痛斥中日二十一条,号召市民抵制日货。

凌其九仗持自己是商会会长,与肖承九、麻相九结成死党,把持着局势,根本没把几个毛头娃娃放在眼里。他不但把自己店里的东洋货换掉商标,照卖不误,而且乘机独自把持了日货货源。把其他店铺从货架上取下来不敢卖的日货,统统低价收购回来,改头换面上市。这激起爱国学生和市民们极大的义愤。

今日晌午,李亭、余治龙带同学们到“新成祥”店中检查,凌其九叫店中伙计挡住不准进门,相持之下,凌其九竟叫伙计抡起顶门杠向学生们打去,将一个同学头部打伤流血,一石激起千层浪。

学生们在李亭率领下,呼啸而入,把店中和库房里的日本糖东洋货统统扔到店门外大街上,竟然堆积如小山,学生们浇上煤油,一根火柴丢下去,“轰”的一声,火焰冲天而起,围观的市民们,纷纷拍手叫好!

凌其九气急败坏,急忙差人去向麻相九求救。

麻相九与凌其九平日勾结最深,经常伙同凌其九到商会各行同业公会去搜刮民脂,摊捐派款,从中捞了不少油水。今日听说凌其九店中出了事,他急忙带领团防局团丁,荷枪实弹撵到大西街,并叫凌其九指认肇事祸首,当即叫团丁把李亭、余治龙扣了起来。范湘纹吃了晌午饭,先进城找大表哥肖尊尧报讯,见本家表弟李亭被团丁抓住,拳打脚踢,连忙上前喝住:“这是我家表弟,你们凭什么乱抓乱打?赶快放人!”

麻相九认得范湘纹是肖承九侄女,却扯根眉毛不认人,斜眉吊眼地道:“你表弟闹事就该抓,就是你大舅肖承九肖局长叫我们抓的!”

湘纹火冒三丈,还要与麻子理论,被一人挡住了。她一看,是大哥肖尊尧。连忙将大舅被查出贪赃枉法,已被逮捕的事告诉了他。

肖尊尧骇然惊诧,忙对麻相九拱拱手,凑上去耳语了几句。

麻子大惊道:“是不是哟,他们凭啥子抓肖局长?”又回头叫团丁,“先把那个姓李的娃娃放了。”

李亭却不买账,大声喊道:“大表哥、大表姐,别给他说好话,我们抗日无罪,我们是正义的!”

顿时吼声四起,学生和市民们一起据理力争,高呼“抗日无罪”口号,与团丁发生了剧烈的抓扯。同学被打伤了十几个,头破血流,惨不忍睹。李亭火冒三丈,带领同学们仍拼尽全力与团丁搏斗。麻相九听肖承九出了事,心头毛焦火辣,又见学生镇不住,更是火上加油,抽出腰间的驳壳枪,向天上连开三枪,高声吼道:

“哪个再不听招呼,老子送他去见阎王!”

恰在此时,苏知事带人赶到,见此情景,大为恼怒。立即命令县署士兵:“把麻相九的枪下了!”

两个士兵冲上前去,要去缴麻相九手中的驳壳枪,哪晓得他四个贴身保镖冲上前来,不但把两个士兵推在一边,还用手枪直接瞄准苏相明知事。

说时迟那时快,谢守雄一个箭步冲上去,黑塔一样的身躯护住苏相明知事,同时双手“唰”地摸出双枪,对住四个团丁,大声吼道:“这是县署苏相明知事,你们要造反吗?”

这四个团丁一下被震住了。稍一犹疑,脑壳立刻都被人用枪口顶住了,只听后面有人齐声吼道:“不准乱动,谁动打死谁!”

随即四个人手上的枪迅速被缴了。回头一看,原来是谢家糖坊的老幺。一个个威武雄壮,虎视眈眈,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武把子。

苏相明知事气青了脸,喝令:“来人,将麻相九逮捕法办,立刻捆绑起来!”

士兵们一拥而上,将麻相九的驳壳枪缴了,把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推推搡搡地一直押往县监狱。人群中发出一阵阵欢呼声:“铲除三九恶势力!还我自由民主内江!”

谢二爷和张文修忙扶起受伤的学生,送到慈敬堂药铺包扎伤口。凌其九和店铺伙计早已乘乱溜得不见踪影。李亭、余治龙带领同学们冲进“新成祥”,把里面砸了个稀巴烂。

谢守雄带人撵到团防局,找到了邓幺师,却不见了娟凤。

他心中焦急,在团防局里外周围打听寻找。当天值守稽押室的一个老团丁告诉他,麻相九叫来肖承九凌其九关起门议了一阵,麻相九当天提审了娟凤,后来就不见了人影。守雄走到团防局对面一个烟摊上买香烟,一打听,那卖烟小摊贩说,当天晚上掌灯时分,他亲眼看见麻相九带着一个年轻姑娘站在团防局大门口。一会儿见一个军人开来一辆帆布篷车,麻相九和那姑娘上车后车就开走了。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麻相九一个人乘车回来了,那姑娘却没回来。

守雄一听,心如刀割,知道娟凤被军人掳去,必是凶多吉少。恨不得将麻相九碎尸万段。他晓得肖承九是三九中摇鹅毛扇的军师,打烂眼主意的角色,对其更是恨之入骨,当即咬牙切齿望天发誓,必报此横刀夺爱的深仇大恨!

正在此时,见一个军官骑马急奔而来,后边一个通信员骑马跟着。两人下马后急匆匆闯进了团防局。守雄连忙转身走过去一问守门的团丁,答说骑马赶来的是麻相九的大儿子麻奇骥,在内江县团练传习所任上尉教官。

麻奇骥接到县监狱署长罗家财送来一封十万火急的信,是他老子亲笔,他看了信后立刻骑马赶来。守雄见他匆促而来,必有要事,急忙赶进门去。见麻奇骥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已从麻相九办公室走了出来。守雄横身一站喝道:“麻相九已逮捕法办,你们还胆敢来转移罪证,放下!”

麻奇骥睨了守雄一眼,毫不理睬,快步往外走。

那通信员“嗖”地抽出手枪,对着守雄“啪啪”就是两枪,守雄一闪身,敏捷地避到墙角,麻奇骥已冲出大门,翻身上马而去。

枪声一响,正陪着邓幺师在屋里说话的七八个糖坊老幺,闻声而出。一阵乱枪打得那通信员直喊大爷大叔饶命,众人将他擒住。守雄急忙跑出大门,翻身跃上那通信员的马,跟着麻奇骥紧紧追了上去。

蹄声嘚嘚,二马飞腾。

一出县城南门,前面就是小青流河。麻奇骥见守雄紧追不舍,摸出手枪,回手就是几枪。真不愧是教官枪法,子弹贴着守雄耳畔呼啸而过。眼看麻教官就要策马涉河,守雄提枪瞄准他的马后腿“啪”的一枪。那马儿一声凄惨嘶叫,猛地跌入水中。麻奇骥摔下马,一头栽入小青流河里。守雄飞马上前,见麻教官跌下马,脑壳撞在水中一块石头尖上。咧口龇开,鲜血如注,随波逐流。浑身淹在水里,已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那个皮箱。

守雄双手仰天一揖,哈哈大笑道:“苍天有眼,现世活报啦!”

他下河几步,双手抓起沉重的皮箱,走回河边骑上马,转身急驰而去。

4

苏知事将士绅商贾控告三九的状纸,编列成卷,带李觉同去拜谒戴司令。

苏知事他们在办公室等了很久,戴司令才睡眼惺忪地走进来。自从将娟凤得手,觉得这冷冰冰的美娇娥,柔弱里时有刚烈,妩媚中常带刺藜,缠着教她骑马劈刀,射击打靶,将自己随身携带的专用手枪也拿去收归她有,天天到操场上搬弄练习,让人又爱又怕,吃她不透,摸她不清,又离不得身。整得戴司令日也功课,夜也功课,勉强打起精神来到办公室。听了苏知事叙述,仔细看了谢守廉、郭三甫等人的呈文诉状,戴司令大为震怒。自己防区内,竟让三个下三烂把持政局,胡作非为,使得地方糜烂,糖业衰落,缙绅避祸,民怨沸腾。觉得这三个家伙太可恶。传扬到省府,岂不臊了自己脸皮。想起屋里美娇娥那句冰冷冷的话:杀了麻相九。顿时起了杀心,提笔批道:三九恶行,天人共怒。逮捕法办,核实罪证。该杀就杀,决勿姑息。

苏相明知事得了公文,与李觉立刻回到县署,行文捉拿凌其九。并呈文驻内江带兵旅长何利升,请他派兵协拿。何旅长见了师座批文,不敢怠慢,即刻派了一营兵去县署。此时,值班军官进来报告,有云南来的一个上尉军官求见。何利升一看名刺,来人是云南讲武堂出身,姓肖名可臣,与自己并无交道。不晓得啥子来头,传令叫他到客厅相见。何利升整理了一下衣帽,下楼走进客厅。只见一个军官“嗖”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双手毕恭毕敬地递上一封信。何利升一边拆信,一边请坐。拆开信一看,是重庆镇抚府一个高参的亲笔信。告诉他肖可臣即是肖承九的二公子,要他务必想方设法救援肖承九。这高参是何利升的恩主,原来靠他才有今天,现在升迁也要靠他。何利升对他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怠慢。看完信,叫肖可臣上楼进内室商量。

一进内室,那肖可臣“咚”地双腿跪下,流着泪哀求何旅长救家父一命。何利升将他扶起。肖可臣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双手捧上。何利升接过一看,竟是三万银洋,忙揣进怀里。

肖可臣是接到大哥的电报赶回来的,只晓得老子是在谢家糖坊翻的船,详情不明。何利升是旅长,军政有别,苏相明知事是戴司令任命的,他投鼠忌器,平常不大插手地方政事,也听说肖局长是因为谢继善出的事,两人一商量,要脱老肖的罪,必得如此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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