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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九乱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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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府自肖尊尧主持家政以来,事通人和。

不愧是读过洋学堂,举家上下,经管得井井有条,日兴月旺。他见内江白糖、桔糖、冰糖和蜜饯省内外闻名,来往客商争相购买,打主意在县城最繁华热闹的河坝街糖市开了一间三个铺面的商店。商店内外装饰一新,金碧辉煌。招牌用二尺大的横书楷体:川康糖品蜜饯字号,显得十分夺目耀眼。

店堂内摆满了白糖、桔糖、冰糖,硬糖、软糖……客人进店,店主奉茶同时,捧出特制的瓷盘,盛着各色蜜饯样品,送客品尝,不管选购与否,笑脸春风,以礼相待。还销售“冠生园”等特色的罐头、吃食,老窖酒、茅台酒、五粮液、云南火腿和白兰地、威士忌等,显得堂皇壮观。商店附设有小吃部,冷饮、咖啡、牛奶一应具有。早食配有皮蛋粥、鸡参粥、八宝粥和银耳羹、莲米羹,还有味道十分鲜美的炖鸡、三鲜、牛肉、鳝鱼小面,价廉物美。开业后生意兴隆,过往客商及本地食客纷纷前往光顾,一时声名鹊起。

肖尊尧颇懂商必倚官之道,竭力捧和地方官绅。他父亲和麻相九、凌其九三人结帮,几年来在县城形成庞大的“三九”势力,投靠军阀,勾结官府,把持地方大政。肖尊尧是个清高的留洋读书人,从骨子里很反感,从不染指。可他奉行一句外国名言:“人们奉承人的目的,是要用温柔的方式去支配别人。”

肖承九常邀麻相九和凌其九到店里来喝酒猜拳。他照常笑脸相迎,恭敬有加。三九对这个洋学生就另眼高看了。发生什么事,也互通关气,处处庇护。

这回内江掀起抢购围棚甘蔗的轩然大波,其实是肖尊尧向他老子出的主意。他在国外研读过市场竞争理论,对内江制糖业搞的划地为界,围棚预购甘蔗原料,心中早就不以为然,这次他拿谢家开刀,是早有打算的。

一是他确实急于需要扩大自家糖坊生产规模,二是要打压在龙门镇糖业占龙头地位的曾谢两家糖坊。曾家现在已被搞垮,一年半载复不了元气。逼迫谢家就范于自己,和肖家糖坊联手,是他第一步棋。

听说守信两口子回门来拜,他笑眯眯地把表妹和妹夫热情地迎进客厅。

湘纹抱着一岁的娃娃,喜气洋洋走进屋来,浑身洋溢着幸福和欢悦。老太太领着李雯及两个孙儿媳妇,一家人围着逗娃娃。这个取名叫谢自君的小女孩,胖乎乎的脸儿,咧开小嘴巴一笑,两个小酒窝儿,莺声婉转,十分逗人喜爱。

守信静静地站在一旁,见家人乐融融的场面,想到大舅子这次对谢家下的狠招,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肖尊尧落落大方地问起谢家糖坊情况,好像抢购谢家围棚甘蔗与他无关似的。

守信也一副无所谓的神态,说自家围棚甘蔗被抢购后,守雄也去抢购了一些回来,家里拿钱多购了几棚糖清而已。榨季一到,糖坊照样开搞不误。

肖尊尧听了,心下明白,姜是老的辣。有谢二爷在,要动摇谢家糖坊根基,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容易。便转而向守信大谈国外市场竞争,抨击国内经济故步自封,保守落伍。尤其对内江制糖业的小作坊生产,围棚甘蔗等例规,更是贬得一无是处。守信也不多说,只是淡淡地揶揄了他一句:“听说这次你多买了五百多万斤围棚蔗,不会撑爆腰吧。”

肖尊尧诡黠一笑:“到时,请你到我家糖坊指教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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榨季一到,肖尊尧邀守信去他家糖坊看看。一走进总糖坊,守信眼前一亮,惊讶地发现,肖尊尧接手几年,这个破旧简陋的老作坊,如今像模像样不说,还精心改革了很多工艺,工效和糖品大大超过了谢家糖坊。

糖坊漏棚制糖简单点说,就两道工序活路,头一道就是在糖坊榨甘蔗汁,把蔗汁熬成糖清、红糖。二道是在漏棚将糖清加工成白糖、桔糖。两道工序最重要部位,他都动了大手脚。

谢二爷原来用树棒支撑,晒席做盖棚的“八角亭”,榨甘蔗汁的“搞盘”。他改成了砖柱支撑,方形瓦做盖顶,避免了与糖灶烟囱近,容易发生火灾祸害,里边地势宽敞平坦,美观实用。

牛推石辊子由过去的二尺八寸改成了三尺一寸五,推挽石辊的全是健壮青牛。原来是两牛并行,现在改成三牛一单两双共推,十分轻便灵活,牛儿跑得跳跃欢腾。他创制出了用铸铁钢轴上下加“铁八卦”和“销子”,将滚珠轴承“弹子盘”固定于碓窝之中,大大加快了牛拉蔗辊的速度。过去每天榨甘蔗一万多斤,不到两万斤,现在能榨三万多斤。

煮糖工序。原来用来煮糖的“花灶”,常常火力不稳,火忽大烧成“雷公火”,火忽小烧成“把把火”,灶石受热不均匀,突然膨胀,又突然收缩,最容易发生炸裂,垮塌,曾经多次砸伤人。

肖尊尧动了大功夫,改成一字连排,从灶门一直微斜到烟囱的“枪灶”。火熖直往烟囱方向燃烧,火势熊熊,火力均匀,保了安全又提了火力。

过去每天老幺清洗的“阴笕”石槽,要用竹篾匹系上谷草,穿过很长的笕槽,拉出草把来清洗,既费力费工,又清洗不干净。现在他改成了用木板板盖的“阳笕”槽,老幺一揭开木板就能洗刷干净了,非常方便。

过去,老幺从“黄缸”里舀蔗汁进煮锅,蔗汁在反复舀动中,容易发生变质发酸。现在他将“黄缸”底部凿一个小孔,蔗汁直接流入煮锅,既保持了糖的成分和色泽,又保住了糖质纯净,上市就是上色白糖,尖庄白糖。

守信一路细细看来,对这个读过洋书的大舅子,不禁油然而大生敬佩。想到谢二爷诠释孔夫子“唯有读书高”的见解,实在是精辟独到。各行业的人多读书,得到的见识,动脑筋用到自己行业中,必然卓尔不群,独树一帜啊!

肖尊尧把守信请到糖坊客厅,摆出杂糖“正四品”的米花、谷花、麻叶子、苕丝糖和最为有名的乌骨片糖,招待妹夫。这些以糖浆为原料经加工再造的杂糖,有红砂、黄砂、青砂等色及单联、双联、夹砂等品种,外形呈长方小块貌似小砖,故又名“砖糖”。乌骨片糖,其色乌黑油浸有光泽,糖片表层显现几滴约豌豆大的半透明雪白花点,入口蜜甜,味醇清香化渣,爽口沁心,回味绵长,独具风味,是内江杂糖的特色上品。

环顾客厅,小巧玲珑,西式风格。四壁天花板都是淡绿色,墙上挂着一幅名为《泉》的西洋油画,一个秀丽端庄的少女,全身裸体,双手捧着肩上一个水罐,往身下倾注泉水,十分逼真动人。深琮色的长短四个沙发,围着一个长方形的花玻璃茶几,一个雕花的红色花瓶里,插满娇艳欲滴的鲜花,香气四溢。

两人品味着咖啡,谈到内江县目前的制糖业。

肖尊尧用颇内行的口吻说道:“内江县地处川南要冲,盛产的白糖,桔糖、冰糖、蜜饯天下驰名,是一个独占天时地利的好产业,独独缺乏人和。桔糖在外省叫药糖,人们喜欢用姜葱冲开水,医治头痛、发热、发寒一类疾病。这样一来,内江糖销路大展,先是云南、贵州,现在南到广州、汕头,北到河南、河北,东到汉口、上海,西到新疆、甘肃。据我所知,单是通过重庆码头出口的内江糖,短短七年时间,已由原来的一公担增加到二万四千一百六十一公担,急剧增加的销售量,大大刺激了我们内江糖业,按理应该更上几层楼。可我们几千家土糖坊,各自为业,抱残自守不思进取。小作坊产量低质量不稳。蔗农年年卖青山,难图温饱。长此以往,终究会将曾家传给我内江人的金饭碗,打得稀巴烂!”

守信心中惊讶他高屋建瓴,胸有大局,表面却反驳道:“兄长所虑极是。土糖坊世代相传,皆是私家资产,各自经管各行其是。互相倾轧,勾心斗角,已非一日。幸有同业公会一规之矩,尚能维持。若都如你这样抢购围棚甘蔗,岂不更起内讧,更于大局无益么?”

肖尊尧知道守信务实能干,却嫌他不与时俱进,只得苦笑道:“兄弟差矣。达尔文主义的一个准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创造了现代人类最有效的竞争进化机制。这是残酷的,却是活生生的现实无可回避。因这种起点各异所造成的不公,必然引起两极分化,穷者恒穷,富者永远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如果没有一个好政府来宏观调控的话,这种社会发展到极致,就必然诞生革命。革命就是以最血腥的方式重新洗牌,将多数人推回同一个起点,再开始新的竞赛。我率先冲破这抱残守缺的僵局,就是要引进先进的竞争理念,刺激各家糖坊相互竞争,强者胜,弱者亡。最后脱颖而出的强者,合股成为一个或者几个规模宏巨、资金雄厚、设备先进的托拉斯垄断企业。产量质量成倍增长了,利润必定丰厚,也必将提高蔗农收益,他们也才能走出卖青山的贫苦困境,设法多栽多种甘蔗,保持住内江这个优势资源,这才是内江糖业唯一的出路呀!要是仍按现在这样要死不活地拖下去,就只有耗资源,耗人力,耗物力,死路一条。”

守信听了大感新鲜,可想到地方上的落后保守时势,不觉摇头道:“兄长所持宏论,高屋建瓴,不无道理。只是内江糖业,众口难调,乡规陋习,积重难返。实施起来,恐怕是酒中仙诗言,难于上青天哟。”

肖尊尧心雄万夫地说道:“世无难事,旨在人心,凡事积跬步必成龙越。今天我请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谋划了很久的一个方略。曾家现在这个样子,就不说了。我们肖谢两家糖坊应首先合股联起手来,成立一个糖业公司。以我两家的财力和规模,第一步就可以雄踞龙门镇,把镇东坝西几百家小糖坊并进来吃掉。待实力雄厚以后,再一步步向西城扩展,只要在西城站稳了脚跟,内江县糖业的一半天下就是我们的了。兄弟,你如果觉得愚兄此议有道理,可以回去同世伯计议计议。如果你都觉得不可行,就当沙滩上写字,抹了就是。怎么样?”

守信万万没想到这表舅子有如此心机,心中大为震惊。他仔细寻思起来,觉得这不像是肖尊尧打压谢家不成,又来软的一套拉拢之计。他这个设想,应该是内江糖业发展很好的一条出路,也应该是一个发大财的好主意,怕只怕是在内江这个地方行不通,别的不说,至少二爷和守雄就不会愿意与肖家合作打交道。

肖尊尧见他沉吟不语,又劝说道:“如果你是担心世伯和守雄兄,因为围棚甘蔗一事尚迁怒于我,我可以到府上负荆请罪,说明情况,求得他们宽宥。只是两家连手,组建公司,乃内江糖业史上,惊天动地的首创大举,机不可失。望谢家能纵观大局,决策帷幄。”

守信心想这个洋大学生也想得太简单了,只好推诿道:“兄长误会了,围棚甘蔗小事一件,家父乃兄不会放在眼里。你提的两家组建公司一事,确属深谋远虑之方略。只是兹事体大,愚弟个人做不得主,须与家父兄长细细商议再说。”

肖尊尧听他说话,很有赞同之意,心中大喜笑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只要你认为可行,事儿就有一半希望,先谢谢你!”

肖尊尧陪着守信,一直送他到龙门镇西口,两人才亲热握手告别。

谢二爷听了守信回话,心中震悚。

古人说后生家可畏,由此可见不错。看来肖尊尧这个年轻人,决不可等闲视之。他后悔当年自己保守,以“父母在不远游”为口实,阻止守信出国留洋。今天这个肖家后生,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仔细想来,他的见识很高,主意很好。只是内江县城这些盘根错节势力,这些安乐现状的土豪,哪个会吃他那一套?正所谓曲高和寡,必不可行。但他既提出与谢家联合,吃掉其他糖坊,当然也可联合其他殷实大户,来对付,打压,进而并吞谢家糖坊。这倒不可不防啊!

守信不甘屈服地说道:“我也反复思虑,与他联手吧,只怕此人城府深沉,不好交道。这次抢围棚甘蔗就是教训。加上他父亲肖承九的烂板眼恶势力,我怕会引狼入室,造成祸害。不与他联手吧,全县与我们财力相当的糖坊,不下十家,如果他找几家联手伙成一团,我们家就绝不是他的对手,就要吃大亏!”

守雄恨肖尊尧抢了自家围棚甘蔗,差点吃大亏,不禁愤愤地说:“依老子脾气一枪崩了他,断了这条祸根,断了这个想头,我看还有哪个鸡巴大爷跟他联手!”

“断了这条祸根,断了这个想头。”

一语提醒二爷。

祸根来自想头,想头来自肖尊尧,找一个人制住肖尊尧,就制住了这祸根想头,二爷想到了肖家老太太。

守雄守信都摇头,认为肖尊尧不会听老太太的,决不会轻易罢手。

二爷哈哈一笑道:“治病先治根后治表,治人先治表后治根。情势逼人,刻不容缓。先要设法阻住他这个想头再说。”

谢二爷叫人先打听了。趁一天肖家父子外出不在家时,提了礼品,与守信一起,去肖府拜望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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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听说谢家父子前来拜望,自是欢喜,摆茶在客厅接待。几句寒暄话后,二爷便直接问道:“贵府尊尧大公子,日前同守信商议,邀我家与肖府合股建立糖业公司一事,不知老人家晓得不?”

老太太摇摇头笑道:“自我家尊尧主持家业以来,家和万事顺当,我就安心颐养天年,不大过问他的事,他也未曾向我提及此事。不过既是如此,我想肖谢两家本是通好世家,现在又是至亲,两家合股办公司做生意,应该是好事嘛。”

二爷恭敬地说道:“老人家说得极是,晚辈听守信回来一说,也十分高兴。只是有一点,晚辈尚未弄明白,今日特来找尊尧贤侄商讨,不意外出。不过向你老人家讨教,就比找娃娃更深透了。”

老太太哈哈一笑:“谢家二爷,越来越精明了,有啥不明白的,请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