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内江县城济源钱庄,地处大西街文昌宫对侧,三间大铺明亮宽敞,中西格局,错落有致,摆设讲究。
铺面后边,是一长方形大天井,左右各有一株百年老槐树,中间是青石板铺就的通道。三级台阶拾步而上,就是老板郭三甫的宅院了。宅院与谢家祠堂相邻而居。郭老板与谢继善二爷是换帖兄弟,两家人又是通家之好,为便于往来,天井右侧,开有一道小门,随时可以进出。
济源钱庄在内江县是百年老字号,很讲信誉,生意兴隆。县城同行业中,是提得起的龙头老大。老板郭三甫,四方脸,剑眉细眼,身材颀长板直,浑身透出一股精明气。他为人急公好义,在县城黑白场面都海得很开。只有一个软肋:惧内。
他娶妻郑氏月华,是富顺县大财东千金小姐。老岳丈是个大盐商,有一儿一女。当年就是这钱庄大股东,见郭三甫经商方略过人,把他从伙计步步提拔起来,又把千娇万宠的小女儿许配给了他,最后让他入股当了经理。老岳丈自己的大儿子名叫郑胜汉。因为读书斯文有余,世事洞明不足,老岳丈只让儿子做了郭三甫的襄理,掌管钱庄财务。当然也是钱庄大股东。这算得上是老头子慧眼识才、因人职事的精明之处。
郑氏长得千娇百媚,婀娜多姿,就是富家小姐脾气,十分躁辣。
郭三甫自从小姐打胎受伤,再也不敢乱来,好久没尝女人味道了。新婚之夜,心急如火,如狼似虎地扑将上去。哪晓得新娘子一伸手揪住他耳朵,要与他约法三章。郭三甫动弹不得,只得俯首听命。新娘子约法三章是:一不准娶小老婆;二不准嫖妓女;三不准干涉她打麻将。老郭毫不迟疑,通通应承。新娘子却还要他跪着发誓。郭老板只好赤身裸体,跪在新婚床上发誓赌咒。新娘子这才换上媚笑,让他上身行事。以后每行房事,她都要拿三章约法来例行训诫。郭老板上头忌惧老丈人,下头贪恋老婆美色,只得唯唯。久而久之,耳提面命,不敢违忤。有民谣曰:女人像弹簧,你强她就软,你软她就强。老岳丈有时看不过去了,训斥女儿一番,方稍有收敛。老头子过世后,郑氏便成了无笼头的马,越加娇横。郭三甫处处迁就她,更让她不晓得三家公是老几。可这个千娇百媚的女娇娃,婚前打胎崩血,伤了元体,这么多年了,一不生男二不生女,郭老板嘴上不敢说,心中恼火。
说起来郭三甫现在腰缠万贯,在县城也算有钱有势,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无儿无女无后人,就让郭老板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几次想娶个小老婆,为自己生个一男半女续香火,可一听到河东狮吼,早吓得有这个心,莫这个胆了。惹不起躲得起,便躲躲闪闪地在外面偷香窃玉。
他在外边窃得的香女人,就住在城西镇倒湾。这女人姓邓名秀,是个十分善良孝顺的姑娘。她还有一个妹妹名叫邓玉。两姊妹的父母年老多病,常年卧病在床,家中一贫如洗。为奉老治病,邓秀和邓玉不得已抛头露面,在城隍庙空坝坝一角,摆摊卖凉粉。因为邓秀长得很俊秀,人称凉粉西施,一些地痞流氓常常借吃凉粉调戏欺负她们。
郭三甫窃得她,有点类似英雄救美。
一天,他和守雄谈完一笔生意,同去城隍庙看戏。恰好遇见几个地痞光棍围着凉粉摊又吵又闹。说凉粉碗里有苍蝇,吃了不给钱不说,还找邓秀说事,把摊子踢翻了,凉粉洒了一地。邓秀邓玉两姊妹抱头伤心啼哭,旁观百姓敢怒不敢言。郭三甫走上前去,问明事由,大为光火,飞起一脚,把为首的光棍踢了个狗啃屎。几个地痞还捞衣捋袖想扑上来,守雄“哗”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举手一扬,吓得几个龟儿子飞叉叉跑了。
邓秀姐妹十分感激,立刻磕头跪谢。郭老板怜她两姊妹孝心,摊子又被砸了,今天生意必是赚不到一文钱,丢了一块银圆给她们,和守雄转身离去。
殊不知邓秀这女人却记牢了。每次郭三甫上城隍庙,她都热情上前,招呼他吃凉粉。不吃凉粉,两人站着都要摆一会儿龙门阵。
一来二去,两人熟悉了。郭三甫仔细端详,发觉这女人长得很好看,性子温和柔情,善解人意,不觉动了心,便时不时接济她。又给城隍庙地皮上的袍哥打了招呼照顾她,免受人欺侮。邓秀对他更是感激涕零,内心想能靠上这样一个男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2
从此二人如胶似漆,常在暗中幽会。
郭三甫眷恋秀秀温柔体贴,对恣意骄横的郑氏,能躲开就躲开,能闪避就闪避,既是躲闪,得有不归家过夜的借口,好在他是做钱生意的财神爷,县城里的生意人都捧着他。有个十天半月不回府,也总有各帮生意人替他打圆场。或说是谈生意或说有应酬或向郭太太送点精品礼物,都能遮掩过去。
那郑氏乃麻将围城中巾帼英豪。有几个阔太太陪着一搓麻将,她满脑壳便是东南西北风,白板发财加红中,条索万字和丸筒。搓到深夜散局,浑身也散架了,哪还有心思去管老公。郭三甫倒很是逍遥了一阵,每天都和邓秀在一起。特别是邓秀有了他的骨肉以后,倒湾邓家几乎就成了他的家,感到那里才真正有家的感觉。
俗语有云: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
恰逢一天,商会李知柏会长太太邀约郑氏到家中入围搓牌。掌灯时分,李会长醉醺醺回来,见了郑氏,特地过来打了招呼,才上楼歇息去了。不一会儿如雷鼾声从天而降,几个太太搓麻手顿时放轻下来,怕惊了李会长好梦。
李太太笑嘻嘻地说:“不碍事,他和雷公是兄弟伙。雷公打火闪炸雷,也不会去炸他的铺盖雷!”
太太们哈哈大笑,照搓不误,直到深夜散局。
郑氏回家睡到第二天吃晌午饭才起床,昨晚输得很惨,心情也很惨,脸色就更惨。郭三甫回府吃饭,见河东狮脸惨淡,心中发虚犯嘀咕,忙解释说,昨夜他和李会长应酬宜昌来的商家,打了通宵纸牌,所以没回家。
这不说还罢了。这一说,扯谎坝立刻穿帮。话刚落音,一碗大米饭劈脸盖来,五指甲尖破面而至。结局当然也很悲惨:郭老板满脸饭粒外带血染的风采,落荒而逃。急忙跑到相邻的谢家祠堂躲了起来,两天不敢露面。
谢继善得到急报,已是第三天。
二爷不敢怠慢,上松毛山采了些疗伤草药,匆匆赶到祠堂,为他结拜兄弟疗伤。相见之下,不胜唏嘘。
谢二爷心中甚是愤懑。
他用草药为郭三甫敷了脸,也不吭声,一个人径直来到钱庄后院客厅。见郑氏正和几个太太嘻嘻哈哈在搓麻将。他抢步上前,一只大手将郑氏双腕扣住往外拉。郑氏痛得惊叫唤,竭力挣扎。怎奈那厚茧有力的大手如手铐般扣住她双腕,拖住她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小跑。一溜烟过天井钻小门,进了谢家祠堂,直奔郭三甫避难的那间屋床前。
谢二爷顺手一甩,郑氏踉跄着直扑床上。猛然见一个青面怪物圆睁双眼,惊讶地瞪着自己,吓得头顶差点走了真魂。
青面怪物畏畏缩缩地说道:“太太,你来了,请……请坐吧。”
郑氏定睛一看,却原来是自己男人,敷了一脸青绿色草药。
她回过气来,刚想张口骂人。见谢二爷怒目金刚似的盯住自己,连忙把话吞回肚里,从喉咙里轻轻抽出一丝话来:“二哥,你咋个这么凶嘛?”
二爷慢吞吞地说:“大前天晚上,我约三甫兄弟到我糖坊喝了一夜酒,你放泼把他脸抓成这个模样,是你凶还是我凶?”
郑氏知道谢二爷是正经人,又是县城有名望的大缙绅大善人。她自己的命都是二爷给救回来的。对这个二哥,素怀敬畏之心。见他出面担肩,连忙辩解:
“是他自己日白扯谎……”
二爷不让她说完,立刻接口道:“不是他自己日白扯谎,是我糖坊有用,跟他商量借钱的事,不能让别人晓得。尤其不能让你晓得。你婆娘家打牌坐一桌,啥子话你不说?”
郑氏红了脸,低头不再言语。
谢二爷把郭三甫扶下床,叫他两口子去祠堂家中吃晌午饭。
3
谢家祠堂在内江县城也是很有名气的百年大祠堂了。祠堂临街是祠堂公产大茶馆。大门左右木柱由谢吉南手书楹联一副。上联是:
相如趣言适意聊解渴。
下联是:
谢朓茶品清心喜凝眸。
大茶馆一直是谢家长房长孙经营打理。现在的茶房管事是三公长房谢继瞻的长孙谢自勋,却和谢二爷年岁相差不过几岁。
茶馆一年四季,每天早晨晌午夜晚,里里外外竹椅竹凳坐满了人。三教九流,匹夫市氓,都会抽空来坐一会儿。喝一杯茶,抽几斗烟,扯几句闲话把子,凑巧了,还能听到谢二爷唱几段川戏呢。年纪稍大的茶客们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在淡蓝色的烟雾缭绕中,一边娓娓而谈地摆着龙门阵,一边津津有味地慢慢呷茶。中青年茶客,或是围着竹桌子摆“四方城”,把麻将搓得噼里啪啦哗哗作响。或是扯开喉咙打长牌,赌牌九,甩扑克。女客们三五个聚在一起,嗑瓜子剥糖食,嘘嘘啜茶,低声闲谈,十分适意。偌大个茶馆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空中交织着开水的蒸汽,叶子烟水烟的雾气。四处飘浮着茉莉花的茶香味儿和香烟味儿。
吃过晌午饭,二爷有意带郭三甫两口子,去祠堂左门后面四合大院,看望了几位本族的寡姑寡婆。她们当中有年轻就守寡的,无儿无女无依靠,现在就靠祠堂产业供养着。也有新寡之妇,因为无子嗣,住在祠堂做点手工,靠祠堂周济度日。境况十分凄苦。
二爷有意无意地问郭三甫:“你们老家弟兄多子嗣也多,像你两口子这样至今膝下空虚的不多吧?”
老郭贼精明,忙答道:“不多不多,我们这一房,就我一人如此。”
郑氏一听,立刻低下头,涨红了脸。
二爷又点了一句:“弟妹服了我这么多服药了,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你这万贯家产,将来托付给谁呢?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弟妹想一想。按祠规,今后万一你先走一步,郭家族人来争家产,弟妹咋办呢?”
这句话点到郑氏心窝子了。看到刚才谢家祠堂无子嗣的寡妇境况,联想到自己年过三十尚无一男半女,心中顿时不寒而栗。
郭三甫两口子回家后,床头会足足开了十来天。
4
这天谢二爷正在糖坊账房忙着算账,守智跑进来报说,济源钱庄郭老板带了重礼来拜访。
二爷欣然笑道:“成了,成了!”
守智莫名其妙,也只好傻乎乎地跟着老子笑。
二爷轻轻敲了他一下脑袋瓜:“你跟老子笑啥子,快把郭爷接到客堂坐嘛。”
守智嘻嘻哈哈跑出去了。谢二爷收拾好账册,疾步走进客堂。
郭三甫满脸喜色,精神焕发,他迎面向二爷双手深深作揖,高声道:“二哥多亏你哟!兄弟香火有续,全仗二哥成全。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后酬有期!”
郑氏经二爷点拨,终于通了窍。约法三章头一条废除了,邓秀挺着大肚子,进了郭公馆。两弟兄自然十分高兴,二爷执壶行酒为三甫庆贺。二人清谈消酒,杯过三巡,郭老板脸色凝重地对二爷道:“兄弟今日来,还有一事相告,望二哥斟酌。”
二爷坦然道:“兄弟请讲。”
郭三甫道:“你亲家肖府,前一段时间在县城几个钱庄,筹借了一大笔款项。专门打招呼,秘而不宣,再三告诫,不能让我晓得。昨天,汇源钱庄朝奉与老板王成本不和,想来投靠我,告诉了我这件事。细想起来,我觉得此事有蹊跷。肖府与我济源钱庄素无交道,他借款与我有何关联,何苦要对我保密?”
二爷微微皱起眉头。三甫继续道:“想来想去,恐怕是因为你我弟兄过从甚密,他是要对你保密。现时是九月初,他筹措这笔款要……”
二爷和三甫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抢购围棚甘蔗!”
围棚甘蔗,是糖业公会与各家糖坊约定俗成,就近预购蔗农青山甘蔗。原来清廷钦差端方已核准纳入契约,哪晓得还没定制清廷就垮台了。进入民国天下纷乱,军阀混战,谁有心思来管如此民生小事?虽说蔗农青山各有当家糖坊,却无定制约束。如别的糖坊出的价钱高,先抢购,或蔗农急需现钱用,也可买卖,可一定要与当家糖坊招呼商量。一家糖坊失去了围棚甘蔗,就意味着失去了生产原料和基地,当年必然大减产甚至停产,信誉也会一败涂地。就是俗话说的:饭碗遭别人抢了端了,这是各家糖坊非常忌讳反感的事。
谢二爷顿时紧张起来,此事不但关系自家糖坊,还有正在恢复的曾家糖坊,这可不是小事。立刻唤来守信和邓幺师,叫他们马上去打听围棚甘蔗卖青山的情况。同时命守义守智两弟兄进城去,火速把大哥守雄找回来。
郭三甫见二哥焦急神色,哪还有心思饮酒,起身告辞:“二哥请便,如有啥子事,招呼兄弟一声。”
谢二爷留他不住,送他到大路口,互道珍重而别。
守雄还没找到。天黑之前,守信和邓幺师已大汗淋漓地回来禀告二爷:谢家和曾家糖坊的围棚甘蔗,被肖家糖坊在一天两夜之间,全部抢购一空。
谢二爷大怒,将桌子擂得砰砰响,吼起川戏《穆柯寨》一句高腔:
恨娃娃你竟敢胆大包天,
背本帅私招亲论罪当斩哪!
邓幺师眼睛红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肖家这一手也太狠毒,太绝情了!”
最难受的是守信,他万万没想到表舅子肖尊尧会下此毒手。心里盘算,该怎样处置这件棘手的事。
5
守义守智两弟兄,奉父命进城找大哥,心中好欢喜。如笼中放出去的鸟儿,一路欢蹦跳跃。先去城里大东街货栈,未见大哥。时近晌午,两弟兄肚子饿了,来到水巷子那家红油面馆,守义喊了碗红油抄手,守智叫了碗红油挂面,吃得辣乎乎的,嘴巴辣红个圆圈圈,嘘嘘吹气。
两个又寻遍县城茶坊酒肆,仍无大哥踪影。
守义说:“大哥可能到城隍庙去了。他好吃,那里卖小吃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