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糖坊
21964600000024

第24章 儒农之家(3)

肖尊尧见美姑二目如电,来回上下往自己身上梭巡,已不自在,现在又无缘无故要上门探视母亲,心中甚感奇怪,连忙恭敬地站起来,双手拱礼谢道:“家母体质向来羸弱,疏于应酬。小侄在此代家母叩谢伯母关切。”

“哦……那贤侄定要向令堂代致我的问候。”说着又吩咐守信,“一会儿你把我房中的补品,送三副给肖家伯母。愿她多加珍重,玉体贵安。”

尊尧兄妹称谢推辞,到底拗不过美姑是长辈的情面,只好收下。谢二爷又备了一份厚礼给肖老太太。吃过消夜,天色已晚,谢二爷带着守雄、守信和学莲,亲自陪到大门外,依依送他兄妹俩回家。

尊尧一路凝眉沉思,觉得自己是代老爸前去登门谢罪。谢家却十分关切奶奶和母亲,又问候又送补品,对父亲却一字不提,显然是对老爸成见固深。心中对父亲在家中在社会的孤独和无奈,生出一股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肖承九听说儿子和侄女提礼品去了谢家,气不打一处来,喝着酒等他回家。兄妹一回家门,他就借酒盖脸,又哭又骂,骂儿子和外侄女不孝,不给他争脸,哭家门不幸,被人欺侮。肖尊尧和湘纹也不理他,径直回屋去了。

老肖哭闹一阵,见无人理他,自觉没趣,歪在椅子上不觉迷糊过去。朦胧中,他觉得身上一热乎,有人给他盖棉被,睁眼一看,却是大儿子站在身边,刚想开口骂他,尊尧“咚”地一下跪在他面前。老肖一下蒙了,连忙去扶儿子:“你……你……有啥子话说嘛。”

肖尊尧立起身来,轻言细语说道:“爸,我们家落到现在这样境地,孩儿哪能不急?只是眼下不能操之过急。谢家、江阳吴家和你的事,孩儿听说了。商场做生意,要在场面上竞争,俗话说无商不奸,使奸使诈,要合理合法。就是搞点板眼,也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不是?这一点不是孩儿说你,你过去那些做法,实在太粗糙太低下了点,到头来没有一回算到人家,每回都是挽起圈圈把自己弄来套起。”

肖承九听了默默无言,尊尧的话句句点到了他心窝子里。大儿子年幼时,他也疑过不是自己骨血,却没有凭据。尊尧从小聪敏过人,乖巧灵活,又是长子,很得祖父祖母全家人喜爱。日渐长大,品行端正,十分孝顺。且读书勤奋,学业优异,一直读到留学归来。肖承九虽然人品不好,对儿女学业前程却倍加关切,平时挂在嘴边常说一句话:前辈人好不如后辈人强。两个儿子自幼对他亲近有加,父子情深。沉思半晌,他才开口说话:“照你说,我们该咋个整呢?”

肖尊尧也不多说,只是轻言安慰道:“爸,你就安下心来,在家里饮酒喝茶,在茶馆打牌听戏,好生过日子,生意上我会用心去经管。”

老肖想了想,十分诡秘地说道:“那个袍哥大爷朱章甫,就是他龟儿断的公道整我。这回省府有个大脑壳要收拾他,派人来找我联络。许愿办成了让我在县里当官,我这会正动心思整这件事,哪有心思去打牌听戏哟。”

肖尊尧一心想办实业,对这些鬼摸脑壳的事没半点兴趣,说道:“你老人家真要干正事,我不拦你。可官场上的事,风险很大,不要涉及我们肖家家业。我看这样,你把家业都划在我和二弟名下,由我主家,免得今后有事连根带底都受牵连。”

肖承九道:“老子本来就把家业交给你了。你说划到你们名下也行,你兄弟那里自己去商量。老子有酒喝有钱花倒也罢了,莫酒喝莫钱花还是要供老子哟!”

肖尊尧笑道:“你老人家说到哪里去了。”

两爷子当晚摆了大半夜知心龙门阵,第二天便立契将家业划了。从此,肖承九表面上果然安生了很多。

大家都夸肖大少爷会管事,当家没多久,连肖老爷都有了人模样儿。

4

吴凯文收了货银,买了人参鹿茸等贵重礼品,到谢家拜谢。

谢二爷颇有感慨地说:“昆明滇池有一副百字楹联,上联第一句就是:处世艰危,举步要稳。吴凯文这件事,是个教训啦!”

他叫守雄开了客堂,唤守信和兄弟们都来听听吴老板摆龙门阵。用意十分明白,要他们晓得商场诡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人要持诚信。

吴老板将此事谈完,话锋一转,提到谢家糖坊漏棚制糖剩下的漏水,说拿去喂猪实在可惜,可以用来酿酒。他家在江阳,酿酒已几代人了,有一套祖传酿造秘方。这次守雄帮了他大忙,收回银子又挣回了面子,深感无以酬答,愿意把秘方交给谢家,并亲自配兑,带糖坊老幺学会酿酒。酿成的酒如果一时找不到销路,他愿意按市价全部购买,今后有了销路,由谢家随行就市自行贩卖。

谢二爷听了大喜,提出酿酒的获利,要分五成给他。吴老板坚辞不受。最后逼急了,他站起来向二爷双手揖礼道:“伯父,晚辈虽是商人,也知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为酬答伯父和守雄弟大义相助之恩,反倒来恩家摄利谋益,岂不成了蝇头营营谋利小人?再说我买回去的酒精勾兑成酒品,也并非没有赢利。这酿酒之利切切免谈,万望伯父成全小侄。”

话已至此,二爷无话可说,当天设席款待吴凯文。没隔几天,吴凯文果然带了秘方,如期而至。他和守雄去市上购置了酿酒家什,将守雄守信弟兄两人叫到密室,教他两人配制秘方。随后在谢家湾中坝布置了一间酿酒糟房,选了邓开武、古三和徐三娃等十个老幺,叫他们划船到沱江河中流,取了几十桶河心水回来,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们酿酒。不到半月,酒终于酿出来了,整个湾坝上空,飘浮着一股股扑鼻的酒香。为庆贺酿酒成功,谢二爷用吴凯文勾兑的酒,当晚在坝上大摆酒席。他约了吴老板,唤了家人、幺师和众老幺,划拳猜令,开怀畅饮。醉酒之际,六指老娘牵念大儿子继德和侄儿曾吉朋曾吉江兄弟俩,朗声吟了李清照一首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见母亲伤情,谢二爷忙叫美姑送娘回屋歇息。他也感慨大哥继德和表弟曾吉朋,为除尽世上奸邪,求得天下太平,出生入死,远在天涯,一家骨肉何时才能团圆呵?便起身离席清唱了一段川戏《五台会兄》中的醉闯山门:

远见得金乌往西坠,

雀鸟归林玉兔催。

洒家杨延德杨五郎是也,

家住赤州火塘内,

父子八人把宋归。

我父官拜金刀令公位,

母亲娘佘氏太君女中魁。

可恨那奸贼潘仁美,

他累次把我杨家亏呀。

誓不与奸贼同朝内,

我五台山削发念慈悲……

这川戏高腔,高昂激越,声韵悠扬,二爷带酒扮醉五郎,动作惟妙惟肖,唱得有板有眼,赢得满堂喝彩。

吴凯文满斟一大碗酒上前敬二爷,豪爽地说道:“二爷,晚辈敬你。你老人家随意饮一口,我喝下一半。”

二爷笑道:“好,贤侄别喝醉了,你只准喝半碗哈!”

说完举杯抿了一口,吴凯文双手捧碗,咕噜咕噜把一碗酒全喝光了。二爷瞪眼道:“说了只准你喝半碗嘛,你咋个……”

吴凯文大笑道:“二爷,我是说只喝这碗酒的下一半,上面一半它要跟着跑,我莫办法哟!”

众人哈哈大笑,喝得杯盘狼藉,尽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二爷还在沉沉梦中,守雄在门外喊:“老爸,吴老板走了。”

二爷翻身从床上爬起,边套衣衫边往外走,连声喊道:“快留住他,留住他!”

开门一看,守雄站在门前,手中拿了一封信,却是吴凯文留下的信:

“敬禀者晚侄吴凯文。严慈家门出孝子,耕读庄户有义男。愚侄江阳蒙骗,黔驴技穷。幸得伯父及贤弟守雄内江援手,方脱陷阱,侄感恩戴德,没齿不忘。无以为报,扪愧于心。今呈薄技,业已初善。恕侄不辞,后酬有期。”

谢二爷感慨地说:“中国有句老话说,慈不带兵,义不经商。依我看,此话不对,经商者中重义气守信用的人,还是不少啊!”

把夫人黄美姑和守雄守信邓幺师招来,一家人漫步坝上,他语重心长地说:

“老母亲自幼要我习孔孟,我却尚武骁勇。不过孔夫子的话也记得不少,他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很多人都误解了他的原意。依我之见,他是说世上万般行业的人,都要多读书才算高明,肚里有学问,脑壳才灵光,才能在本行业棋高一着,技高一筹!不读书不明事理,不图改进,万般行业品味就下流了。”

他举手扬了扬吴凯文的信:

“吴家酿酒,谢家制糖,都是这个道理。脑壳头没有学问,何来特长?我们谢家开糖坊漏棚,要有务实眼光。除了自家栽的甘蔗和开的糖坊外,第一买青山,要选择蔗农向阳和土壤腴美的,所出的糖,成分才好,每百斤糖清可多出白糖三四斤;第二买外面糖清,要选糖坊家计稍活动的,才莫亏欠;第三自家要把钱筹雄实,糖刚上市时,无论糖价怎样低落,都不要慌着卖,等那些资本较少的‘提兜漏棚’将糖卖空,价钱必然会涨上去才卖。以上三项,以第二项最为重要,若是背道而行,就是遇着获利的年成,不唯不能获利,反致倾家荡产。开糖坊漏棚甜头不只翻倍,是倍上翻倍。最为关节的是:人要勤,事要细,脑要灵。世上带兵有儒将,经商有儒商。我泱泱中华,乃是以农为本之国。庄户人家,是国之基石。谢家是耕读之家。耕所以养生,读所以明道,就要做儒农。要把书本上悟到的道理,用到农活上来,一定能将庄户搞得红火!各行各业都兴旺,国家富强了,老百姓安居乐业了,天下就太平了!”

黄美姑点头笑着说:“二爷说得很有道理。耕读因是良谋,必工课无荒。你们学业不可荒废,耕种更须务实。”她挥手指点坝上郁郁葱葱的原野,又道:“我们大坝上、土头田里长的庄稼,除够吃够用外,栽的甘蔗拿到糖坊制糖,漏棚的漏水拿到糟房酿酒,种的菜籽,拿到油坊榨油,豌豆麦子红苕拿到粉房磨粉。自家土头种的东西,经过自己的手加一道工,拿到市上一卖,价钱就翻好几倍。剩下的蔗皮渣可以当柴烧,糟子、糟水、粉渣拿来喂猪催膘,副业也生发了。你们说是不是?”

守信脑壳灵,马上接口道:“二老的意思我明白了。读是养心,耕是养体。我们庄户人家,庄稼是根基底子。我家用自家种的甘蔗,开设成加工坊,带动副业,这叫以糖业为主,农副业三者一体,何愁不发家!”

邓幺师说:“猪儿喂得越多越好,屙的屎尿多,那还是种庄稼的好肥料呢。”

谢二爷见守雄闷起不开腔,晓得他心思不在坝上,沉吟了一会儿,对他说道:“守雄,你莫学大伯心子野!我们庄户人家,只要天下太平,每天有红苕白米干饭摆到桌子上吃,就是福了。粗粝能甘,才是丈夫之本,纷华不染,方称君子之风。不要去乱想汤圆吃!”

守雄笑着道:“老爸,雄儿想起一副对句,写来送你!”

二爷笑道:“难得看到你娃娃掉文动笔,写来老子看看!”

守雄跑回屋拿来纸笔,铺在坝中石桌上,提笔写道:

红苕白饭摆桌上,这种福老父所享。

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小子为之。

二爷看了哈哈大笑,转而笑道:“那你娃娃就先齐家吧。这样说好了,制糖和农副业再加一个经商业。我们在县城东坝街开一个货栈,由你去打理。屋头糖坊出的糖和煮货、酒、油和豆粉,都堆到货栈去卖。今后糖坊要买的甘蔗、糖清,也由你去订。一句话,老子在家坐帅帐,你妈和守信在家办粮草,这跑外头的先锋之职,就交给你娃娃了。”

守雄是一个犯了跑马星的人,一听老子不圈他在屋头,满心欢喜,连忙站起,双手作揖:“末将得令。”

邓幺师指着河边向二爷说:“今年子河水涨得早,溪边一带甘蔗土都遭淹来泡起,怕要早点打主意,不然明年子一涨水,又要遭淹哟!”

谢二爷和美姑守雄、守信,快步来到溪边土埂上。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土埂上下空地,嘱咐道:“庄稼保收成,先保水土,不要泥沙流失。那地方要多种草,种竹子,栽树子。”

美姑想了一下说:“种草呢,多种根连根,秧毡草,覆盖在土埂坡上,成饼成片。马儿杆和芭茅杆也要多种。这两样东西叶子宽,杆杆硬,不容易倒伏。洪水一来,它就顺河风斜起,覆盖在地面上,就像铺了一块地毯,洪水从上面冲刷,底下的泥土却不流损,洪水中的泥沙还会沉积下来。枯水期河水退了,割了马儿杆和芭茅杆,空土上还可以种越冬的豌豆、胡豆、麦子。收割下来的秧毡草马儿杆,做青饲料,还可以喂马喂牛喂羊儿,你们说是不是?”

二爷连连点头,抚爱的眼光看了又看美姑,看得她绯红了脸。

守雄见父母如此下细,便问道:“栽树子,栽哪些好呢?”

二爷心中一动,脱口就大声念了出来:“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晨捧袂,喜托龙门。你们看,王勃之《滕王阁序》写得如何?我谢家所栽之树,皆宝树也。内江蜜饯卖得很好,城内东坝街和东兴镇皆遍布蜜饯店铺,经营者获利可观。在众多蜜饯中,数味道鲜美沁心、有止咳化痰疗效的橘红产销量最多。我们栽树就栽一个橘子园!到橘乡重庆江津,买刚结果的嫩橘树千株,连同树根租船运回来。头年种下,第二年便花开园内果坠枝头了。三四年工夫,就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果实丰硕了呵!”

美姑笑着爽然应声道:“还有桑树和榨桑树,这两种树子,个头矮小,根子在土里扯得深,树杆子又大又粗,容易栽活又容易成林,桑叶我还可以拿来养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