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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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新闻的副产品(跋)(2)

在任何人身上,都藏匿着新闻,藏匿着一些故事,藏匿着一些小说,也藏匿着一些历史。无论生在活在哪一个时代,人们身上总是延续着历史的元素,每一个被采访对象都可能成为新闻的主角,从而成为故事的主角,成为小说的主人公,成为历史的一个角色。只不过,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也会忽略。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就是要凭借想象力,帮助他们找回遗落的事情,在细节中寻找象征意味和哲学意味。在人们的生活表面之下,藏着一些更久远的东西,或者凝结成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有时,我采访完毕,与被采访对象告别时,他们一旦站起来,故事就从他们身上纷纷掉落,有一些直接掉进这部小说里,如徐婕的故事,吴国柱的故事,还有旧时买卖粪肥用锅盔作为媒介的故事。当然,《屋顶下的天空》里的故事,是我一生中各个阶段汇集而来的,当记者的这个阶段,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阶段,在里面遇到的许多故事,成了这部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

结构

人物的性格命运发展是形成小说结构的基础。人物的性格命运充满悬念,这也是小说悬念的意义所在。或者说,悬念依附在人物的性格命运上面,这是悬念的最佳存在方式。人物的命运脉络清晰了,小说结构的走向也随之明晰,生命力也随之产生。它们会像原始的根茎,在生活的土壤里探索,汇聚力量,最终破土而出,生长成一部小说。

《屋顶下的天空》的最初构想,是发生在一个朋友身上的故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重庆市一个青年作家与一个年龄比他大的文工团钢琴演奏员相爱,他们私奔了,最终却分手了。这根粗略的线条成了这部小说的初步构想。这个构想有天真和幼稚的成分,却是这部小说的开端。二〇〇五年,我根据已写了十多万字的小说创作了一个电影剧本,内容是小说的男女主角叶飘与林译苇怎么私奔怎么分手的爱情故事,引起了峨眉电影制片厂的关注,他们有意将此搬上银幕。包括导演在内的工作人员来到内江市隆昌县的云顶寨(小说中的名字是天顶寨)考察,初步考虑将此作为外景拍摄地。在云顶寨小住期间,导演有了撰写另一个电影剧本的构想:一个在大城市工作的白领,厌倦了红尘的喧嚣,努力回到自己的家乡小县城,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根据这个构思,我写出初稿,与导演一起完成了剧本。二〇〇六年底至二〇〇七年初,峨眉电影制片厂花了一个月时间将这个剧本拍摄成影片,并于二〇〇八年四月入围了美国滨江国际电影节。这样,关于叶飘和林译苇的爱情故事没能在电影里展现,在小说《屋顶下的天空》里也没有继续下去。他们在小说中随着时间成长,最终没有在感情上走到一起,然而,小说的脉络却更清楚,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命运也更明晰。

在小说人物性格这个基础上,面对变幻莫测、虚虚实实的大千世界,我只能采用多重结构来搭建《屋顶下的天空》这座建筑物:当代社会中一座城市中下层群体人物的生命史,是第一重结构;女主人公林译苇撰写的以叶一峰与田单岭为主人公的小说,是第二重结构;徐婕叙述的故事,把金人立等人物引入小说,是第三重结构;第四重结构是一种隐形结构:我试图让这部小说形成一幅时代画卷——我设想,画卷的前景是一些现实生活的碎片,呈现小人物形形色色的生存状态;画卷的中景由爱情、战争和死亡的历史线条组成,串联起人性深处最隐秘和最敏感的部分;画卷的远景,隐约浮现出朦胧的诗意,给整部小说罩上一层柔和的灰色。正如荷尔德林所言:“人,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诗意是世界各民族生活的基本色调,也许,每个地域、每个民族的生存方式各有千秋,但本质上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诗意。在生活中,诗意无所不在,这些诗意不会被生活的碎片掩盖,而是逐渐游离到远方,形成生命的图腾。每个民族、每个人都有自己向往的远方,无论他们面前的苦难有多么深重,但诗意与他们始终同在——各民族的文化就是诗意的表征。一个人即便是文盲,他也置身于文化的氛围中,被诗意笼罩,被远方吸引。而远方的色彩,都是灰色的,都是相同的。越是远方,越是相同,越是灰色。灰色是生活最本质的色彩。在色彩学里,所有的颜色调和在一起,就会成为灰色;在生活中,把一个人所有的喜怒哀乐聚集在一起,会在情感世界里融合成灰色的对应物——平静。在小说中,所有的复杂性聚合在一起,会构成沉默。沉默也是灰色的,蕴含着最朴素的诗意,它是小说中人物的远方,也是小说最好的终点。《屋顶下的天空》的第四重结构是一条无形的路径,穿越所有的复杂,经历所有的喧嚣,抵达小说的终点,也让读者抵达自己的远方,站在灰色的暮霭里,面对真正的沉默。

语言

语言要抵达的目的,是大地上存在过的事实,包括人的行为和人的思想。小说语言的风格最是多样化,但我偏爱含有新闻风格的小说语言,这样的语言具体、准确、简练、通俗,最能体现被描写对象的质感,能够最大限度地还原生活场景,能够凝结历史的碎片,让它们在时间和空间里显形。同时,我也喜欢诗的语言,它是物象之间有机化、戏剧化的神秘联系,游走在小说中各种人物、各种事件之间,呈现出它们的因果关系。

一部长篇小说的所有意图,要由语言来实现。除了故事、人物、结构等要素,长篇小说蕴含的缜密的思绪、微妙的感觉等,是一部长篇小说最珍贵的部分,类似一个人的灵魂。要精确地表达它们,过多的修饰只会适得其反——事实上,一些飘浮不定的思绪,只能用准确的词语把它们固定在一个地方,让人们仔细观看它们。熟语和形容词因其类型化的特质,作为工具显得粗糙而简陋,无力完成这个精细的任务,描述事实的新闻语言和描述某种神秘或某种感动的诗的语言,能够承担这样的重任。新闻语言的特质是细致、指向性强,能够准确地表现有形的事物,而诗的语言却可以准确地表达无形的事物。新闻语言(包括方言土话)存在于小说中的第一个层面,用于叙事;诗的语言存在于第二个层面,用于探索故事的本质。把新闻语言和诗的语言结合起来,是《屋顶下的天空》的写作要求,更是生活的要求——生活是人类为生存发展而进行的各种活动,本身就饱含无限的诗意,因而,在《屋顶下的天空》里,不可避免地存在诗的元素。在想象力的作用下,这两种语言融为一体,能够清晰地展示现实和历史,又可以创造清明澄澈的意境。如果要从功能方面区分一下,那么,新闻语言构建了“屋顶”,诗的语言营造了“天空”。当然,在小说中,二者不可能泾渭分明,但各自所起的作用,还是可以分辨出来。

无论是新闻的语言还是诗的语言,以及它们综合而成的小说语言,与其所表现的对象总是有距离,或者说,作者选用的语言,不能绝对精准地表达自己从生活中感悟到的东西——语言与其所指之物之间并没有绝对准确的关联,这就产生了一种变形。这种变形正是产生艺术感觉的空间,是容纳语言魅力的地方——诗的语言与所表现对象之间的距离更大,所产生的空间也更广阔,可以容纳更广阔的想象力;新闻语言与所表现对象之间的距离更小,指向性更明确,所产生的空间也就更小。大小空间交错,形成新的空间——小说的语言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新闻的元素、诗的感觉、现实的碎片和历史的影像融为一体,并互相摩擦,砥砺读者的想象力和灵魂,从而产生一种新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快感,这就是审美的感觉,也是艺术的魅力产生的原因。

推而广之,语言的变形产生魅力(文学),色彩的变形也产生魅力(美术),声音的变形也产生魅力(音乐)。艺术的奥秘,有很大一部分就藏匿在这个变形的过程中。

《屋顶下的天空》最终在2012年12月完成,这个过程,是小说的各种元素在新闻的土壤里生长的过程,也是自我认知和完成某种体验,向时间深处行进的过程。自我认知必须在社会的大环境里才能实现,正如庄稼必须在土壤里才能生长。

庄稼的生长也是一种认知,只不过,植物生长的力量是先天设定的,按照其基因程序的遗传密码来完成这个过程。一个人在社会中成长,也在不知不觉遵循某种预先编制的密码,这些密码,我们可以理解为在社会长期的进化发展中,人们所形成的自身独特的生活方式和习惯,是长期积累的生命活动的信息结晶。但在生活中,这些预先编制的密码只是基础部分。一个人要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完成自己,需要接受新的信息。一本小说要在作者的脑海里成长,需要重新梳理这些密码,融合新的信息,形成新的结晶。

《屋顶下的天空》是一部从新闻的角度写就的小说,以个人的视角从现实指向历史纵深。我试图让它远离某种模式,让叙事本身从讲述变成探寻,类似田野考察。在探寻与考察中,寻找这些密码的奥秘,寻找一些还没有被理论捕捉的存在物,让它们在语言的世界里显形。我关注过去的人们在大地上行走的方式,搜集他们逝去的声音、飘零的血液、散落的骨头,把它们还原成某一阶段的人的生活、人的历史、人的存在,并留在文本里。但愿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沿途掉落的生活碎片,会被现实的光芒和历史的光芒同时照亮。

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

就这样我们抱着徕卡相机睡去

要将我们的梦印上镜头

然后在照片里认出我们

醒在更漫长的生命里

——约瑟夫·布罗茨基

最难猜测的不是将来的事,而是过去的事。

——俄罗斯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