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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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徕卡照相机(3)

叶飘使用的是富士尼奥潘黑白胶卷,感光度为四百度。现在,市场上的数码相机越来越多,一家摄影器材商店清仓,甩卖传统照相器材。叶飘用每卷十元钱的极低价格在商店里买了一百个尼奥潘。这种胶卷锐度高,颗粒细小,在光线幽暗的场所也能够拍摄出清晰的照片。他看了一下相机的液晶显示屏,已经拍摄的胶片计数为五,还剩下三十一张。

从照相机的取景器里看出去,徐婕在光影中走动时的姿势有点不自然,她的眼神显得紧张。叶飘在摁下快门之前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这个场景被制作成二十四英寸照片时的最终效果——一个穿牛仔服的青年女子站在幽暗的墙壁面前,她的旁边有一个巨大的灰黑色木盆。在从屋顶倾泻下来的光线里,她的头发纤毫毕现,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她的身姿略显僵硬。在这张照片上,时间和空间仿佛错了位。来自不同时间的人与物在同一个空间里相遇,然后被一张感光胶片记录下来。高品质的富士胶片在相纸上放大到二十四英寸依然能在画面上保持细微的颗粒度。这样,镜头所摄取的一切细节便会清晰地展现在一件摄影作品里。

黑与白,叶飘想,只有黑与白以及由黑与白派生出来的灰色才是表达世界真相的基础。它们承担了诠释这个世界表象的责任。黑白胶卷和黑白相纸在记录和显现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滤掉了色彩,只剩下最本质的东西——结构。徐婕在取景器里面从一只大木盆走向另一只大木盆,她的身体不断移动,她的身体结构也通过阴影的形状变化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叶飘要做的事情就是捕捉最完美的状态,然后摁下快门。

他为她拍摄了一卷胶卷之后,两人坐在长满苔藓的石阶上抽烟。在这个安静的旧式建筑里面,除了阳光形成的光柱带着香烟的烟雾在渐渐移动,偶尔有一阵微弱的风拂动了墙角那丛枸杞灌木的叶片之外,其他的物体都是静止的。一支香烟抽完了,徐婕又取出两支香烟含在嘴里点燃,递给叶飘一支。香烟的芬芳气味在老院子的空气中扩散开来。

徐婕把她的左手轻轻放在叶飘的手背上。她的手又柔软又冰凉。叶飘吻了吻她的头发。她头发有淡淡的香烟味儿。

“在很多年以前,”叶飘说,“一位邻居搬家走了,我在空屋子里捡到一张国外发行的明信片。这张明信片起码有上百年历史了,到底是英国还是法国发行的,我弄不清楚。它的正面是一幅黑白照片。一个头戴贝雷帽身穿人字呢大衣的男人站在一条小河边的草坡上,一艘汽船在河里行驶,河水波光粼粼。那男人身边有一条狗,它和主人一样,正在注视那艘汽船。这张照片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艺术作品,但它具有一种让我心跳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它的整个画面很简单,光线平实,没有情节,也没有冲突。那个男人甚至没有清晰的面孔。这是一个极普通的生活场景,但我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奥秘都隐藏在这简单的形式里面。我一直想拍摄出这样的照片。”

他想到了刚才自己拍摄的照片。他一闭上眼睛,就能够在想象中看见这些照片的模样。它的形式感很强,光影也很出色,但里面没有激情,也没有深邃或隽永的东西。根本的问题是,它不是生活中发生的场景,是人为的。这样的照片只适宜作室内的装饰品,挂在墙上,为主人平凡的生活增添一点情趣,或是作为一幅没有什么毛病的摄影作品,让另外一些搞摄影的人品头论足一番。

他突然想起了前几天在街上拍摄的那位陌生女子的照片。照片本身仅是平淡的街头小照,但在暗室里冲洗它的时候,那位最先显影的女子面容令他印象深刻。那双黑色的眼睛透露出的奇异神采,那张苍白的脸,还有那段清晰的陌生旋律,它们几乎同时出现在一个时刻。那是一个神奇的时刻。他相信,在任何背景前面为这位女子拍照片,都会产生一种引人入胜的氛围,都会有令人满意的效果。如果今天在镜头面前的不是徐婕,而是这位陌生女子,他相信自己所拍摄的照片会有很大的不同。她的眼神会成为画面的焦点,从而为这张照片增添一丝神秘。正是这一点神秘的成分使它成为优秀的照片,会吸引人去想象去探究照片所暗示所隐藏的东西,尽管它是人为地安排的。

“摄影的力量在于它独一无二的特质,即它能够永远保存宇宙的无限时间里的有限片断。”在一本摄影集的序言中,叶飘曾读到过这样一句话。他闭上眼睛。刚才徐婕倚在大木盆旁边的形体短暂地浮现在他的视网膜上面。她的身姿浸在一团黑色的背景中缓缓飘浮,然后逐渐消失。

把事物的形象长久地保留在一种物质上面,这是人类一个古老的梦想。绘画的手段不能真正实现这个梦想,因为它在本质上是主观的,是精神的产物。很多年以前,人们就想把发生在生活中的事件复制下来,把人的行为,房屋的外形,野外的风光复制在一种物质上面,记录下它们在光线下的状态,留住逝去的时间。一八二六年一月的一天,法国人尼尔普斯在一块光滑的锡板上涂满沥青,然后将它放置在一台安装了凸透镜的投影箱玻璃上面,再把镜头对准窗外的房屋,让它在阳光下曝光了八个小时。这种装了镜头的投影箱是欧洲人的绘画辅助工具,景物通过镜头在投影箱的玻璃上聚焦,形成了一幅清晰的画面,供画家们绘画时参考。尼尔普斯不是一个画家,所以他能够超出常规来使用这种投影箱。黄昏的时候,他取下经过长时间曝光的锡板,景物亮部反射的阳光把曝光部位的沥青晒软了,他用薰衣草油把它洗掉,露出闪闪发亮的锡板。而未被曝光的沥青在阴凉的空气中变得坚硬,留在锡板上形成阴影。这样,世界上飞逝的无数片断中,有一个片断的外形就这样第一次被一个法国人保留下来。后来,人们把这种方式称为“摄影”。人们通过它来复制时间的片断,复制这个世界的片断。如果人们利用这样的片断来怀旧,或用这种片断来表达内心深处的感受,它就被称为“艺术摄影”。如果利用它来记录一件事,或用它来做某种证明,它就被称为“新闻摄影”,或是其他用途的摄影。

这时,叶飘清晰地听见一种声音,像风,又不是风,是一段旋律,同那天晚上他在暗房里放大那位陌生女子照片时听见的旋律一模一样。叶飘不禁扭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他看见徐婕睁大眼睛,惊讶地盯着他。

“你在找什么?”她问。

叶飘回答说:“风的声音。”

凌志的汽车是一辆长安牌双排座小货车,驾驶室里可以坐五个人。

韩其楼曾经乘这辆汽车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青川市参加画眉斗鸟大赛。那一次,他的“黑杀手”只坚持了两分钟,就被对方啄掉了右眼珠。这一次,韩其楼依然携带了一只鸟笼,还带了一块深蓝色涤纶布。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汽车后排座上。放在后排座上的还有一个铝制炼乳罐,里面盛满了桐油胶。

这罐桐油胶是凌志亲手熬制的。韩其楼不眨眼地观看了全过程。从此,他相信自己也会熬制这东西了。他看见凌志把大半铁勺桐油放在天然气炉子上,用小火熬了十多分钟。当油面的泡沫消失之后并且冒青烟时,凌志将铁勺浸入一桶冷水里,然后再移出来,用一块竹片插进桐油里用力调打,增强桐油的黏稠性。十多分钟后,褐色的桐油变成了粘胶,亮晶晶的胶丝越拉越长,随着竹片在空中飞舞。凌志把制作好的桐油胶盛在一个炼乳罐里。炼乳罐的塑料盖可以阻止空气与胶面接触。他们要用这罐胶去乡下捕捉画眉鸟。

在这座城市周边的农村,生活着许多画眉,山坡上茂密的竹丛是它们的栖息地。这些画眉成群结队地从一丛竹林飞到另一丛竹林,人们老远就可以听见它们的叫声。

但没有人会用本地画眉做斗鸟。行家们认为,本地的画眉体形小,性情温和,胆子也小。当一只本地画眉在笼子里与外地画眉相遇时,本地画眉考虑的不是如何取胜,而是如何逃跑。

当然,例外的事情总是有的。有一天晚上,凌志和韩其楼在东街一个大排档喝夜啤酒,凌志说,两年前,四川南部五城市开展了一次画眉大赛,获得冠军的鸟就是一只本地画眉。遗憾的是,这只鸟后来病死了。

现在,他们在汽车上继续谈论画眉。

“关键的问题是要捕捉到一只好的画眉。”凌志说,“还要把它调教得好,才可能打赢那些云南画眉。我是这样理解的——本地画眉个子小,但更灵活。还有,它的生活习性与云南画眉不同,有些动作也就不同。如果这两个特点临场发挥得好,就有可能成为胜利者。”

汽车向右拐上一条水泥公路。这条公路通向高峰砦。高峰砦坐落在一道锯齿状的山脉中段的一座山顶上。这段山脉是一块盆地的边缘,冷暖空气容易在这里交汇,因而这一带经常下雨,各种植物都长得很茂盛。凌志说,画眉喜欢竹林。在高峰砦四周的山上和山下,竹子的品种很多,有斑竹、凤尾竹、刺竹和水竹。这些竹子全部成团成簇地生长,画眉就生活在密匝匝的竹丛中。它们在竹丛里面打闹、追逐、嬉戏,啄食藏匿在竹林里的蜘蛛、蜻蜓、蝗虫、金龟子和长脚蚊。

几年前,凌志在这一带捕捉到了十多只画眉,把它们卖给了养鸟的人。但他们嫌这是土画眉,每只鸟只给十元钱。凌志觉得太不划算,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他对韩其楼说,这次是专门为他来的,也许这次会捉到一只好鸟。

凌志把汽车开上一条路面更窄也更凹凸不平的公路。茂密的竹林把公路变成暗绿色的走廊,空气中飞舞着许多细小的蚊子,它们像一团又一团褐灰色的烟雾在飘荡。凌志将汽车停在一片浅绿色的草坡下面,把放在汽车后座的桐油胶罐子拿在手里,关上汽车门。

他把韩其楼领到一丛马桑灌木旁边,掏出小刀割下几根枝条,撸掉叶子。他用小刀挑出一点桐油胶,涂在树枝上,将几根涂了胶的树枝在草地上搭成一个支架,然后弓着腰,两只脚在草丛中蹚来蹚去。一些蝗虫从马鞭草和铁线草里弹射出来,像一架又一架微型飞机在空中飞翔。它们的翅膀像金属薄片一样在空气里闪闪发亮。它们飞翔了几米远,又降落到草丛中。

凌志看准了一只蝗虫的降落点,一跃身扑过去,两只手掌按在一蓬铁线草上面。他感觉到一只蝗虫在手心里挣扎,那布满坚硬细刺的后腿蹬在手掌上,刺痛了他的皮肤。

他将细尼龙线的一端拴住这只蝗虫,另一端系在涂了桐油胶的马桑枝条上。然后,他和韩其楼退到十多米远一丛黄荆后面,舒舒服服地坐在草地上等待。

凌志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牌香烟。他抽出两支烟,递了一支给韩其楼。他们在一丛黄荆后面抽烟,等着画眉飞来。

韩其楼小心地吸了一口,把浓烈的烟雾含在口腔里,然后用鼻腔向外呼气,让烟雾从鼻孔里喷出去。他从来不敢把烟雾吞进肺部。韩其楼在八岁时就品尝了他一生中第一支香烟。现在他三十八岁了,却总共抽了不到一百支香烟。

他在八岁那年第一次抽烟时,也是躲在一丛黄荆后面。当时他把一辆用旧木板和滚珠轴承做成的滑板车放到黄荆丛后面的草地上,从衣兜里取出一盒经济牌香烟。他抽出其中一支用火柴点燃。这盒香烟花去了他八分钱。这是他全部的积蓄,有六分钱是他用两个月时间积攒下来的,另有两分钱是前一天在学校门口的地上捡到的。他坐在滑板车上,两只脚蹬在草丛中,操纵滑板车前后移动。他坐在移动的滑板车上抽他生命中的第一支香烟。他并没有品尝到香味,也没有舒服的感觉。他只是吞下了一股又一股火燥的辛辣味。他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但别人为什么会喜欢呢?他努力把满嘴的烟雾吞了下去。他接连抽了两支香烟,然后站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他感到恶心,眼前的黄荆丛和远方的树林都变得模糊,并且不停地旋转。他开始呕吐,哭出了声。他意识到成年人的玩意儿一点都不好玩。从此以后,他决定这辈子不抽烟,偶尔抽一支,也不把烟雾吞咽下去。

现在,他再一次坐在黄荆丛后面抽烟。这支烟抽得很快,他比凌志先抽完。他把烟蒂杵在草丛的泥土上拧熄,眼光转向他们为画眉布置的陷阱。他看见那只蝗虫不断地奋力向空中飞去,刚跃起来,就被腿上的尼龙线拉了回去。它那金属般的翅膀在阳光下熠熠闪亮,十分显眼。这时,一道小小的阴影从天空中飞速降下来,瞬间吞没了那对闪光的小翅膀。随后,那几根涂了桐油胶的马桑枝条无声地倒塌,一只拳头大小的褐色鸟儿在凌乱的枝条间挣扎,一片褐色的羽毛射向空中,又缓缓飘降到草地上。

这只鸟儿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刹那间,四周的竹林像发生了爆炸,无数画眉鸟如密集的弹片射向四面八方,迅速消失在蓝灰色的天幕深处。

凌志和韩其楼同时大喊一声,跳起身向那只被捕获的画眉跑去。画眉的双翅和背部被马桑枝条牢牢粘住。它想重新蹿上天空,但沉重的枝条又使它坠下来。韩其楼用双手在草地上扑了好几次,抓住了这只野鸟。他看见它张开坚硬的长喙,不断发出惊恐的尖叫。它那乌溜溜的眼珠睁得溜圆,两只脚爪有力地在空中乱蹬。

凌志说,这是“钉子嘴”。他的声音有点激动。他把画眉又长又尖的嘴巴指给韩其楼看。然后他看了看天空。那些画眉消失后,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