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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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屋梁上的弹孔(1)

在下雨之前,吴跛子赶到了爱鸟协会。他拖着一条残腿,一瘸一拐穿过城市。刚走进那幢挂着许多鸟笼的房子,雨点就击打在屋顶上了。

听着雨点击打在瓦片屋顶的声音,吴跛子感到很轻松。在出门前,他就知道要下雨,因为他身上有三根骨头在隐隐作痛——一根肋骨,一根腿骨,还有右手无名指那根骨头。而那根作痛的腿骨与这幢老房子有关。

他不想带雨伞。他喜欢轻装出门,只带必要的东西。这个习惯,是他在战争岁月里养成的。行军打仗时,人人都学会了尽量少带物品,除了枪支弹药,他们把生活必需品减少到最低程度。在以后的日子里,吴跛子的随身物品少得可怜。但他毫不在乎。他所有的财富,就是他经历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有很多时候他都吃了饱饭,他感到满意。今天中午,他吃饱了饭就出门,没有带雨伞,他想跟老天爷赌一把,他赌自己能够在下雨之前走到爱鸟协会。他赢了。现在,他坐在爱鸟协会屋子里的凉爽空气中,听着雨点击打屋顶的声音,等着斗画眉,心里很舒坦。

他坐在一张冰凉的木头长凳上,看着那些人提着画眉笼子走进来。骨头还在痛,他抬头望着那根灰褐色的屋梁。那上面有几个黑色的小点子,只有他知道,那是子弹孔。当他盯着那几个子弹孔,大腿的骨头痛得更厉害了。你这根老骨头,吴跛子想,你还认得那几个子弹孔。你们是老相识了。

几十年前的情景又在他眼前晃动。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有太阳的上午。他和战友在这座城市里进行了两天巷战,占领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前一天晚上,大家在城墙下面露营。天气又冷又潮,他裹着薄被子,睡在北城垣的城门洞里。天亮的时候,炊事班送饭来了。几个炊事员抬着两个箩筐走到城墙边。炊事班长红光满面,拿着一个油晃晃的锅铲,大声吆喝:“嘿,同志们!我们部队北方战士多,今天,我们这一伙四川炊事员学会了烙北方葱油大饼,慰劳大家!今天的葱油大饼清香,爽泡,口感好,每个班派一个人来领大饼,吃饱了,添力气,努力杀敌人!”

他赶紧爬起来,跑到炊事班长面前:“我们机枪班战斗减员三人,现在还有八个人。”他对炊事班长说,“我们领好多?”

“每人两个。”炊事班长对一个炊事员说,“给他数十六个。”

一直到现在,吴跛子还记得他抱着那十六个葱油饼分发给战友的情景。每人两个饼,他们坐在地上,伸出乌黑的手。那手被硝烟熏黑,被泥土弄脏,他们顾不得这些,接过自己的饼,立刻送进嘴里大嚼起来。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跛子,战友都叫他的大名——吴国柱。吴国柱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手上的油腻还没有来得及揩干净,上级命令传达下来了:城南一带发现敌军残部,立即出发搜剿。

吴国柱提起他的捷克式轻机枪,和战友一起,沿着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向城南方向跑步前进。

城南一带的房屋建筑在城市的一块高地上,形成一条倾斜的街道。他端着机枪,和战友们一幢房屋一幢房屋挨着搜索。最后,他来到了这幢房屋面前。

这幢房屋与周边的房屋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木结构房子。因年代久远,房屋的木板墙面呈现出泥土的颜色。这幢房屋的木头门紧闭着,但吴国柱判断出,屋子里有人。他发现,门槛上面有水渍。不久之前,有人提着水或者端着水进去过。他们把水洒在了门槛上,那水渍还没有干。

吴国柱招了招手。两个士兵跑过来。吴国柱指了指门,然后使劲一点头。一个士兵踢开了房门,吴国柱端着机枪冲进去。屋里堆放着许多军用被服。一堆被盖和军服被码成掩体,几个戴钢盔的人躲在后面,手里的枪口对准门口。

“缴枪不杀!”吴国柱大吼一声。

“我们投降,投降。”一个戴钢盔的人说。

吴国柱一愣——这声音好熟悉,“吴大壮?”他说。

那个人迟疑地说:“你是,吴国章,哦,吴国柱?”

那个人真的是吴大壮!当初大家都是国军的时候,吴大壮是机枪射手,吴国柱是副射手。从来没有一个机枪副射手会将手中的机枪对准机枪射手。吴国柱下意识地将平端着的机枪枪身往上抬了一下,枪口指向屋顶。这时,由于手上有油腻,枪身猛烈下滑。在重新抓稳枪身时,他的右手食指勾动了扳机,两颗子弹射进被服做成的掩体。

刹那间,屋里枪声大作,吴国柱感觉自己的胯间麻木了一下,就站立不稳了。在倒下的瞬间,他手中的机枪喷出一连串子弹,有几颗击穿了屋顶上的瓦片,有几颗击中了屋梁。

当枪声停息时,屋里只有吴国柱一个人还活着。满屋子都是硝烟,他是被这硝烟从昏迷中呛醒的。烟雾朦胧中,他看见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死人。他身后的两个战士已经死了,掩体后面的几个人也死了,其中就有吴大壮。在这次短促的枪战中,吴国柱的大腿根部被一颗子弹击中。子弹击飞了他的睾丸,洞穿了他的大腿,擦伤了他的腿骨。这颗子弹是哪一支枪射出来的,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但他感觉到,这是从堂弟吴大壮枪口里射出来的。这颗子弹改变了他的生活,并额外赠送给他一个外号:吴跛子。

吴国柱后来得知,吴大壮当时驻守的房屋是国军的被服仓库。那几天,城里在进行激烈的巷战,吴大壮所在的机枪班负责保卫这座仓库。他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一直坚守在那里。其实,是上级将他们忘记了,他们守着满屋子的被盖和军服,每天到屋外石阶梯下面的水井里提水,就着井水吃干粮,一直到吴国柱他们攻上门。

受了伤的吴国柱在这座城市里养伤,并留在这座城市里工作,当了一个国营粮站的仓库保管员。这种命运和吴大壮相似,都是守仓库。只不过,吴大壮年纪轻轻就战死在一座仓库里,而吴国柱守着一座仓库慢慢变老,离休后住进一座养老院安度晚年。

很多年以后,当这座被枪弹击伤的房屋成了爱鸟协会的活动场所时,吴国柱才再次走进它。屋梁上的子弹孔还存在,但只有他才知道它们的存在。每次看到那些弹孔,吴国柱就会闻到硝烟,他的精神就像吸了烟一样振奋。这种振奋传染给了他的画眉,一次偶然的机会,吴国柱发现自己的画眉吸了叶子烟产生的烟雾后特别能战斗,一举夺得那一届楠江市斗画眉比赛冠军。从此,吴国柱获得了画眉制胜绝招——平时用烟雾训练画眉,在比赛前,更是让它尽情吸烟。

香烟的味道和硝烟的味道,总是渗进吴国柱的生活里。他在家乡的苞谷地里揪野烟叶子裹烟卷儿,在战壕里用美女招贴画裹烟卷,到现在用正宗的楠江烤烟叶裹烟卷,而这些烟卷的味道,总是和硝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进他的鼻腔。枪声虽然离他远去,但他知道,它们一定躲在某一个角落,一直在等他。要不然,在夜晚的睡眠中,它们为何经常出现?枪声和烟雾总是在一起的。就像一个人必须穿衣裳。他这一辈子的生活和命运中,充满辛辣,充满争斗的元素,这些元素,最后体现在画眉身上。

画眉是一种野生小鸟,它争强好胜,却通人性。许多人不知道,吴国柱的画眉会讲人话。它会说“我要吃烟”,还会说“我要吃饭”。

吴国柱的画眉“上等兵”是一只贵州凯里画眉,那是中国画眉的极品。事实证明,他的“上等兵”没有辜负它的血统,战无不胜。因为,它除了吃饭,还会吃烟。烟会激发体内血液中的力量,无论是人,还是鸟。吴国柱想起一件往事——当他还是新兵时,一个山东老兵经常晃着高大的身板,挤到他的面前,从他的饭碗刨饭:“你长得像只麻雀,还想吃这么多粮食?别糟蹋啦,还是给我吧。”有一次,山东老兵从他的饭碗里刨走了一半饭粒,吴国柱顺势将剩下的半碗饭扣在他脸上。山东老兵右手一划拉,吴国柱踉踉跄跄跌出半丈远,扑在连队的饭锅里。

那一天,山东老兵和吴国柱被处罚站岗。他们站双岗,两个哨位相距两丈多。半夜天太冷,两人就在各自的哨位上互相对骂。要说骂人,山东人哪里能占四川人的便宜。吴国柱点燃一支烟卷,为了不让火光外露,就把它笼在袖子里,抽一口,骂一句,抽一口,骂一句。烟雾刺激了吴国柱的灵感,从他嘴巴里飞出的话又俏皮又恶毒,那山东老兵被骂急了,再也想不出骂人的词,就高声吼了一句:“你这个杂种,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吴国柱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对啊,我是杂种,你是纯种,为啥呢?你是你外公操出来的。”山东老兵再也沉不住气了,提着枪走过来,边走边挽袖子。那天晚上月光很好,吴国柱悄悄抽出步枪通条,待山东老兵走近,猛然一挥手臂,通条结结实实抽在他的脸上。山东老兵倒在地上,捂着脸号叫。他叉开被血和泪打湿的手指,从指缝里看出去,月光下,吴国柱走到他面前,手里握着那根致命的通条,牙关紧咬,鼻子和眼睛似乎都移了位。山东老兵吓得大声喊:“吴,吴国柱兄弟,手下留情!”

第二天,山东老兵向排长解释,他的脸昨夜被树枝刮伤了。排长说:“昨夜有人听见四号哨位和五号哨位的哨兵在骂架,今天,你脸上就长出这条伤痕,是不是发生了啥事?”山东老兵说,没啥事发生。排长说,你说没啥事,那就是有啥事,哨兵在哨位上互相骂架,违反军规,暴露目标,两人通通关禁闭,三天。

三天禁闭还没有完,部队就上前线了。途中,部队遭遇解放军伏击,山东老兵的脸给一颗子弹击穿,当场就死了。吴国柱当时正走在他旁边,边走边和他说话。两人被关了两天禁闭,关系竟然变好了,真应验了古人的那句话:“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没有想到,这时却飞来一颗子弹。子弹先掠过吴国柱的头顶,灼焦了一缕头发,再击中山东老兵的脸,正好打在那条伤口上。当时,吴国柱为自己的矮小身材感到庆幸——自己再长高那么一点,被子弹击中的人,就不是山东老兵了。“麻雀也有好处。”他想,粮食照样吃,小命照样保。

也许这就是吴国柱喜欢小鸟的缘故。多年以后,离休后的吴国柱迷上了斗鸟,不过,斗的不是麻雀,而是画眉。画眉比麻雀更讨人喜欢——它生性好斗,不畏强暴,和吴国柱的性格相似。更相似的是,它也喜欢吸烟,并从烟雾中找到力量。一次遛鸟时,他把鸟笼挂在树枝上,用夹着烟的手撩开笼布,发现“上等兵”在笼里兴奋地啄食飘进鸟笼里的烟雾。那一天,“上等兵”情绪高涨,一个劲儿地鸣叫,声音婉转动听。当天下午,“上等兵”参加了一次比赛,大获全胜。吴国柱心想,这家伙是不是因为吃了烟?从此,他抽烟时,总是与“上等兵”共享。成了烟鬼的“上等兵”模样也变了——眼水(眼睛的神采)更有神,羽毛的颜色更深,而且更蓬松,站在栖木上的姿势也更雄壮,昂首挺胸,像一位披着战袍的将军。

随着年纪的增加,在别人的眼光里,吴国柱越来越像一只鸟。他的骨骼在收缩,肌肉在萎缩,身高降得更矮,走路一瘸一拐,但他的眼神越来越晶亮,偶尔会射出一丝寒光。这丝寒光与“上等兵”眼里射出的寒光一模一样。他已经和他的“上等兵”融为一体了。所以,在斗画眉的比赛中,他无往不胜,成为楠江市画眉界的传奇。

但是,今天的情况有点不对。

吴跛子坐在凳子上,等待比赛开始。他的心绪有点烦躁不安。他撩开笼布,“上等兵”也烦躁不安,两只脚爪在栖木上移来移去。吴跛子从来没有见过它像现在这样。

这时,韩其楼出现了。他提着自己的鸟笼走进来,把笼子挂上木杆,走到他的老座位上。吴跛子用眼角的余光瞟过去,发现韩其楼今天有点异样——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流露出激动的神情,而是很平静。他也在东张西望,看见自己了,眼睛停留了片刻,又扫到其他地方去了。但吴跛子明白,韩其楼最在意的,还是自己。

这时,从屋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吴跛子和韩其楼同时向房梁望去,然后对望了一眼。吴跛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他晓得那上面有东西?

韩其楼坐在板凳上没有动。这老房子,真的老了。他想,一时半会儿不会垮吧?上次,它也这样响了几下,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注意到吴跛子今天来得很早。平时,他总是在临近比赛才进赛场。他也用眼角余光瞟过去,看见吴跛子从衣兜里摸出几片干燥的烟叶,开始裹叶子烟。然后,他划燃一根火柴点烟。和往常一样,那烟味在室内沉闷的空气中飘散。

王老头咳嗽了一声,坐在裁判桌后面。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大声宣布:“楠江市爱鸟协会第二十三届斗画眉比赛,现在开始。今天的比赛,依然采用隔笼单淘汰方式,先决出胜者,再与另外的胜者复赛,最后决出名次。今天共有十只画眉参加比赛。现在,先抽签。”

韩其楼抽到七号签,他看见吴跛子抽到二号签。他沉静地坐板凳上,观看其他画眉决战。吴跛子的“上等兵”斗败了自己的对手,这是没有悬念的事情。吴跛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把“上等兵”放进笼里,盖上罩布,等待与下一只鸟战斗。轮到韩其楼上场了。他把自己的鸟笼放到赛台上那个长方形大鸟笼的一端,后退两步,站在一边。一个秃头男子把自己的鸟笼放在赛台上大鸟笼的另一端,然后站在另一边。裁判王老头把两只鸟笼放在大鸟笼两边的小门口,拉开鸟笼的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