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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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子弹横飞水稻田(11)

几十年前的某一天,发生在高峰砦上面的事情,后来继续在发生。林译苇想。那天黄昏,田单岭站在他的人生分水岭上,选择了一条新的道路。他的人生角色由此发生了彻底转换——他们把老山头的尸体埋葬在那株被田单岭最后一枪打断的松树下。周老五和周老七是木匠出身,他们入棚后,还把木匠家什带上山,平时棚子里需要修修补补,他们就动手做。他们连夜用锯子把那半截松树剖成木板,钉成一口薄木棺材,把老山头装进去,钉上棺盖。大家在松树下刨了一个大坑,将棺材推下去,盖上泥土。这时,天快亮了。那支被田单岭打灭了的香,又被张矮子点燃,插在老山头的坟上。当阳光照亮坟墓时,这支香燃到了尽头。

那一天,高峰砦上的人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林译苇突然明白,那一张照片里的情景是怎样发生的了。上次她与叶飘在高峰砦的民房里拍摄了一张照片,显出的影像是几个头上裹着白帕子的人坐在一张八仙桌边。毫无疑问,他们就是田单岭、叶一峰、杨老四、张矮子、邬老二。

那一天,他们又在屋子里喝酒,下酒菜依然是鱼。“我们拉肥猪上山后,都要请他吃鱼,然后再定夺他值好多张叶子。”周老五对田单岭说,“鱼唇是一条鱼身上最好吃的地方。有钱的人吃东西挑剔,他会用筷子夹鱼唇。但鱼唇很少,穷人吃肉少,他不会夹鱼唇,他会夹鱼身上的肉,鱼身上的肉又厚又多,那才算打牙祭。”

周老五还向田单岭讲述了朱世昌怎样点了他的水。林译苇想。在饭桌上,周老五告诉田单岭,朱世昌有一个朋友,他的亲戚就是老山头。田单岭接过红土镇粪站后不久,朱世昌就给他的朋友说,请老山头帮忙把田单岭拉上山,劫他的“富”。

那一天,在高峰砦上面的人还应该做一些什么事情呢,林译苇想,他们酒足饭饱,当然是拍摄照片了。那两张赎人的帖子还没有送出去,叶一峰把它们撕成碎片,撒在老山头的坟头上。但是,他自己的坟墓,将来会在哪里?林译苇一时想不出答案。

叶一峰要急着回家。下山以前,他提出给大家拍摄一张照片。他拿出照相机,打开皮套,取下镜头盖,从取景框里看出去。这些人散乱地站在院子里。

“我想让你帮我先照一张。”田单岭说,“我要给我妈妈带一张照片回去。”

叶一峰用照相机对准田单岭。田单岭摆摆手。

“莫忙。”田单岭说,“我要在屋子里照,我要坐在桌子边照。”

他们来到屋子里。叶一峰给坐在桌边的田单岭拍摄了一张半身像。

“现在,大家都来照相。”叶一峰把镜头转向室内的人,“你们坐在一起,不要动。”

周老五看见黑幽幽的镜头对准自己,有点慌乱。

“不要把那个东西对准我。”周老五说,“我听说,那个东西要把人的魂摄走。”

“硬火都不怕,你还怕照相?”杨老四说,“我来,我不怕。”

“大家一起来。”叶一峰说。

“我不来。”周老五说。

“那,哪些人想来?”叶一峰问。

“我来。”田单岭说。

“我也来。”杨老四说。

“我要来!”张矮子爬到八仙桌边一张木凳上。

“还有我。”邬老二说。

叶一峰把相机举到眼前,从取景器里看出去。田单岭镇静地坐在桌边,其他三个人对着镜头傻笑。

“表情放松,”叶一峰说,“自在一点。像田老板那样。”

张矮子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莫忙!”他伸出一只手,挡住照相机镜头,“我忘了裹头帕子了。”

他从腰带上取下裹着钞票和金手镯的头帕。他解开帕子,把钞票、手镯和金项链抓进自己的衣服荷包。他把帕子裹在头上,坐到田单岭身边。

那一天,叶一峰给他们拍摄了这样一张照片——杨老四也把帕子裹在头上,小心翼翼地坐在八仙桌边。他们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正在等待一个东西从黑幽幽的镜头里钻出来。

那也是叶一峰这一生中第一次拍摄人物照片。许多年以后,叶一峰在农村劳动改造时,还清晰地记得他们把肮脏的白帕子细心地缠在自己头上的情景。当时,他联想到在学校一本画册上看到法国印象派画家德加的一幅作品,那是一张色粉笔画,一个裸体女子正用一条白毛巾擦拭头发。情景完全不同,而意味十分接近。刹那间,他们裹头帕的动作透露出一种含义深远的东西,让叶一峰的心里一颤。他在学校画过的人体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当他在教室里安静地画人体的时候,他看见的只是人体本身。他看见了女人,看见了男人,他们的身体结构清晰,动作生动,但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在想些什么。现在,这些生存在高峰砦上的棒老二,他们在裹头帕,他们的身躯挺直,严肃地把脏兮兮的白帕子缠在头上,一圈又一圈,然后把帕子的尾部掖进去。他们手臂上的肌肉因运动而滚动,他们的内心从这些动作中泄露出来,他们将在一部照相机面前留影,他们感到好奇,又有点畏惧,所以,本来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就有点变形,从而产生了一种意味,一种对生命好奇和畏惧的意味。一个种田的农民,后来因生计所迫当了土匪,他全部的意识就是如何生存下去。当他面对一部陌生的可能摄取人的灵魂的机器时,他才有可能考虑一下灵魂的问题,通过灵魂这个符号,考虑一下生命价值的问题。在那些坐在教室里的模特身上,叶一峰看不到这些意义。现在,他看到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他看到了。他第一次透过生活现象,透过人的形体,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看到了生命的价值如何得到一个人的尊敬,尽管这个人在生活中因杀人而谋生。也许,这就是艺术的意义。陶雅曾经预言过自己只能成为一个雕塑家,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也就是说,自己只能停留在技艺层面上,不会在艺术上走得更远。现在,在艺术的道路上,他迈出了清晰的一步。

叶一峰摁下相机快门,机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他感觉到了照相机内部的机械结构运转时产生的轻微震颤。屋里很安静,仿佛大家都在等待某种事情发生。叶一峰把两张木板凳叠在一起,将照相机放在上面。他从取景框看出去,移动了一下相机的位置,把桌边的几个人移在取景框里,再调整了一下焦距。他对周老五说:“你来帮我按一下这个快门。”

周老五迟疑地走过来,叶一峰指着相机上一个按钮说:“等我站好了,你就按这里,不要使太大的劲儿。”

叶一峰坐在田单岭身边,做了一个手势。周老五把食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快门儿按钮上面。那金属的冰凉感透过指尖延伸到他的肩头。他轻微一使力,按钮短暂地陷下去,又弹回来。机身发出“咔嚓”一声。

那一张画面上有五个人的照片,就是这样完成的。林译苇想。那些影像被储存在时间深处,就像宇宙中的暗物质。几十年后,当那部相机再次打开快门,它就再次显形。

林译苇在夜色中走在东大街的人行道上。前面一幢大楼正在换墙砖,人行道上围了一圈蓝色塑料板做围墙。她绕过围墙,再次走到人行道上。这里的街灯坏了一盏,形成一片黑暗。当她踏进这片黑暗之地时,有一个人跟着她走进黑暗。她感到左背倏然一凉,那个人闪电般离开了。她感觉自己背上有一条虫子在爬,弯过手臂一摸,摸到一片热乎乎的液体。她走到一盏街灯下,看见手上沾满鲜血。

夜晚降临之前,是徐婕下班的时候。她要把车子开到芭蕉巷口,交给等在那儿的缪师傅。途中,她拐到北街,沿着倾斜的街面向下走,来到西坝桥头。

每到黄昏,桥头一侧的街道上就摆满了地摊。一些下岗职工在这里出售梳子、指甲钳、围巾、袜子、内裤。有几个摊子上还摆着刀具。

各种刀具装在塑料盒子里出售。徐婕蹲在地摊边,挑选了一把瑞士军刀。

徐婕花了一百元钱,买下这把瑞士军刀。她把它放进拎包里,站起身,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泪水。一辆36路公交车在桥头站停下了。她搭上了这辆车。这辆车的终点站,就在叶飘住宅的山坡下。

公交车到站后,徐婕站在山坡下向上看去。一到城郊,风就大了。车站旁边有几棵黄桷树。她站在黄桷树下,微微仰着脸。天还没有黑尽,风还在继续吹。气流卷起道路上的灰尘,像一块薄薄的纱贴着地面飘动。那幢房子的灯亮着。徐婕知道,现在屋子里只有叶飘一个人。因为,那个女人已经回到自己的家。

那幢房子,徐婕在里面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在许多人眼里,一个房间是静止的,但在徐婕眼里,一个房间处在不断变化的过程中,但这种变化并不体现在家具的摆放、物品的添置方面,而是体现在氛围方面。她已经明显感觉到了这个房间的变化,那是氛围的变化。没有具体的证据显示这种变化,但她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当徐婕没有时间到这座房子里来的时候,她会给叶飘打电话。她会细心倾听电话中的声音,判断他在什么场所,身边有什么人。如果有时间,她会到这座房子里来,给他做一顿饭,或者在床上睡一觉。这座房子和叶飘这个人,已经成为她生活的背景。她不喜欢这个背景有变化,更不想离开这个背景。后来,她在这个背景上发现了蛛丝马迹,她发现了陌生女人的头发。

在踩踏得瓷实的泥质地面上,徐婕找到了女人的长头发。一根,又一根。这不是她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染过的,淡淡的棕色。这两根头发是纯黑色的,比自己的更粗,更有弹性。它们躺在堂屋的地面上,懒懒散散,那略显弯曲的形状,就像一个女人躺在叶飘的床上。

在刚认识叶飘的时候,他蓄着一头长发,但没有这两根头发长。后来,他又莫名其妙地剪掉了长发。她曾问过他,这是为什么。他半开玩笑地说,为了不在床上让他俩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她回答说,她愿意两人的头发在床上纠缠在一起。

他们依旧见面,在这幢房子里做饭和做爱。这是他们两人的房子,在这幢房子里,装着他们两人的日子。

现在已经有第三个人嵌进他们的日子里了。徐婕把这两根头发藏在她的钱包夹层里。她相信,有一天,她会找到头发的主人的。

“你有女朋友吗?”她不止一次问过叶飘,“你有过几个女朋友?我的味道好不好?与她们比起来,怎么样?”

徐婕的野性让叶飘热血沸腾,又让他头痛。他对她说,他曾经有过五个女朋友,现在都分手了。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有过几个男朋友?他也没有问过她:你住在哪儿,家里有什么人。

有时,他们躺在床上,搂抱在一起,叶飘感到她的身体正在远离自己。当她睡着了,她的眼皮会不由自主地颤动,她的内心不安宁,她在做梦。她是一个好动的妖冶的不安分的女人。当叶飘第一次在她开的出租车里遇见她时,就被她那双光着的小脚俘虏了。她在开车时总是要脱掉鞋子,在夏天光着脚,冬天则穿一双五趾棉袜,让脚指头尽可能自由自在。一个让脚指头不受束缚的人,生活中也会不受束缚。她经常给叶飘打电话,但每当她要到这里来的时候,却不事先打电话。如果叶飘不在家,她会打开门,在厨房里给他做好饭菜,放在桌子上,然后蜷缩在床上等他。有很多时候,当叶飘回来后,她已经睡着了。

在叶飘心里,徐婕是一个从喧嚣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女人,径直走进自己的生活。而林译苇则是他在喧嚣城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到的一个女人。他一直在她的生活边缘徘徊。她身上没有香味,一言一行没有吸引异性的任何暗示,却充满魅力。

和叶飘做爱时,徐婕从来不闭眼睛。她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流露出欲望的激情,像液体一样淹没了室内的空间。这种液体浸泡着叶飘的身体和思维,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浑身无力。当他回家时,走到山坡下面,看见自己的房屋窗子里透出黄色的灯光,一种令人麻醉的感觉就会事先袭来。他的房子坐落在一座城郊的普通山岗上,但那是一座被人性玷污了的山岗。向山岗走去的时候,一天的所有思绪都会随风飘散,只剩下欲望。那是一种发泄之后感到极度空虚的欲望。每一次,他都预先体会到这种欲望,也预先感觉到自己正在坠入深渊。所以,每次回家,看见灯光,他就会发现,自己在走向一座山岗,也在走进一个深渊。

徐婕在屋子里过夜的时候,会关了手机,从窗台拿下洗漱用品仔细察看一番。自从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之后,这些洗漱用品就留在窗台上。山岗上的土墙屋子灰尘并不多,但经常有小昆虫爬来爬去。有一次,徐婕在牙刷上发现了几根蜘蛛丝,马上跳着脚尖叫,正在暗房里的叶飘打开门冲出来,结果,正在冲洗的一卷胶卷被外面一间屋子的灯光曝了光。

徐婕把更多的东西留在这幢房子里的窗台上,靠着她的洗漱用品,因为那里最显眼。她留下了唇膏,留下了眉笔,还留下一把指甲钳。这是一种宣示,也是一种宣战。她要用这些物品打败地上可能再次出现的头发。这是一种战争,目前,她还处在战争的过程当中。她已经想好了结束战争的办法。她在地摊上买的那把瑞士军刀,就是终结这一战争的武器。她把刀子一直放在拎包里。

她模糊地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也知道那个女人在叶飘心中的分量。那个女人曾经跟着叶飘在外面拍摄过照片,也许还到过她和叶飘曾经去过的地方。男人就是这样的。

徐婕经常问起那个女人:“今天你和她一起出去了吗?”抑或这样问,“今天上午,你在哪儿,我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在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