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兆平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他瞟了一眼文纹。文纹端正地坐着,上身挺得笔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也许,她现在只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尽快回家。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文纹绝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柔弱无助。
“文老师,你让我感觉到,我是一个混蛋。”鲁兆平说,“我真的是一个混蛋。”
有时候,林译苇会闭上眼睛,探索自己内心的黑暗。黑暗其实是一种通道,可以到达许多地方。她在黑暗中发现声音和图像,在黑暗中寻找生存的理由。
所以,她经常坐在某个地方,闭上眼睛。她会看见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当办公室的窗外阳光明媚时,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过去的影像就会在她黑暗的视野里缓慢飘浮。
有时,她会坐在家里,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倾听外面的声音。她会听见丈夫回家时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会听见他换了鞋子以后,穿着拖鞋在室内走动的声音。从地面发出的嚓嚓声,她能够判断出,他走到房间里的哪一个位置。他会走到自己的房门面前,听一听。他也在倾听。他也在判断她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正在做什么事情。
林译苇知道,外面的天色在变暗,一天又会过去,她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这是她自己制造的黑暗,又深沉,又温暖,还有点陈旧的气息。它像一个洞穴,把她的身体和思绪一起关了进去。
“黑暗是探索真相的必要条件。”
林译苇在便笺本上写道。
陶蕴玄一边说,一边走进教室,他身穿一套灰色的西装,手里捏着烟斗。在他的身后,一个勤杂工提着一个大包袱。他把包袱放在讲台上。
“我们经过睡眠,迎来了黎明的光线。”陶蕴玄说,“就像我们经过了生命,才看见死亡。”他把手中的烟斗一扬,勤杂工把包袱解开,露出一大堆干净的骨头。这是人的骸骨。灰白色中略带浅黄色。
“我们身上所有的骨骼,都在这里。”陶蕴玄说,“死亡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的终点,我们在活着的时候,要研究死亡。艺术尤其要这样。我们研究死亡,我们研究骨骼,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把握死亡的形状,更成熟地表达它。表达死亡,其实就是表达生命。前一段时间的课程,我们学习了自身的骨骼,我们知道每一块骨头的形状和名字,但这还不够。除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还要用手去认识它。我们现在不需要光线,是为了更好地获得光线。到时候,你们就会看见,经过你们的手做出的雕塑,落在上面的光线,都会有真实的形状。东方的雕塑和西方的雕塑有什么区别?区别在于,东方雕塑忽略光线,西方雕塑重视光线。这直接导致了它们的结构不同。一座雕塑的结构是靠光线来检验的,一座雕塑的真实感也是靠光线来检验的。你们现在从黑暗出发,那时,你们的眼睛和现在的眼睛就会不一样了,那是一双艺术家的眼睛了。你们看见的不再是平凡的物体,你们看见的,已经是艺术品本身了。你们要牢记尼采的话:‘伟大的风景是给平凡的艺术家准备的,平凡的风景是给伟大的艺术家准备的。’骨骼就是我们自身的风景,它到底是平凡,还是伟大,这就要看你们怎样从黑暗中去探索它了。”
陶蕴玄把颅骨拿出来,放在一边。
“我们的骨头,由颅骨、躯干骨和四肢骨三部分组成。颅骨不用辨别,它的构成太复杂,太具有特征,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够认出它来,在这个意义上,它是一块简单的骨头。”陶蕴玄说,“关键是要区分相似的骨头,如躯干骨和四肢骨。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手,我们的思绪,要在细微的差别之间准确判断它,这样做,难度更大。它们表面更简单,但它们之间差别小,所以它们更复杂。人体一共有二百零六块骨头。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人群中存在着差异。我国大多数人只有二百零四块骨头,这是因为我们的第五趾骨只有两节,而欧美人却有三节,所以中国人的骨头比欧美人少两块。这一点,对我们研究艺术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认识这些骨头,要用手来识别这些骨头。现在我们要做到,以后我们也要做到。”
勤杂工把包袱放到讲台下面,然后取出一块骨头,用布蒙住,放在讲台上。
“蒋勤学。”陶蕴玄翻开点名册,叫了一位同学的名字。
蒋勤学走到讲台边。他把手伸到蒙布下面,摸索了一阵。
“肋骨。”他大声说出答案。
陶蕴玄把蒙布拉开。一根弯曲的细长骨头躺在桌面上。
“正确。”陶蕴玄说。当勤杂工把另一块用布蒙着的骨头放在讲台上时,陶蕴玄用烟斗轻轻敲击它,然后把布拉开。
“这一块又是什么骨头?”陶蕴玄问,“谁来回答?”
大家都举起了手。陶蕴玄用烟斗指向一位同学。
“是锁骨。”那位同学站起来说。
“好,答案正确。”陶蕴玄说,“但这是用眼睛来识别的。要用手来识别,你们才能及格。叶一峰,你来。”
叶一峰走到讲台前,把手伸进布匹下面,抚摸勤杂工拿出来的骨头。这一次,里面有三根骨头。
“肱骨。”
“尺骨。”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抚摸罩布下面的骨头。他的指尖在骨头的表面游移,轻轻触摸骨头的边缘。边缘的形状决定了骨头的特质。边缘就是骨头的名字。他准确地说出骨头的名称。他的手就是他的眼睛。他在黑暗中行走,他的判断力在黑暗中游刃有余。
叶一峰抚摸着罩布下面的骨头,想起了自己所经历的素描课。素描是一种干净的艺术形式,又简捷又复杂。通过素描课,他已经学会了用线条构成块面和体积,学会了用线条去构成一个世界。那时,光线还是平面的。
现在,他用手指触摸骨头,触摸真实的块面和体积。他用素描要达到的目的,现在直接展示在他面前的黑暗中。他用手指访问它,想象着光线铺在它上面时的模样。他想起了前几天在暗室里发生的事情。他看见一张照片在红色的灯光下显形,看见块面和体积以精确的形式显现在一张光滑的纸上。他当时就感觉到手工与机械的区别。一个人的写实技巧无论再高超,也赶不上一台普通的照相机。问题并不在这里。他想。如果一件艺术作品,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它的价值就是把对象复制下来,那么,谁也无法超越摄影。艺术作品的意义肯定不只是复制对象。但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想不清楚。
叶一峰手里握着布匹下面的第三块骨头,正准备说出它的名称,眼珠向右一转,瞥见陶雅坐在座位上。她皱着眉头,对他做了一个旁人无法觉察的鬼脸。他的手指变得迟钝了。
“腰骨。”
勤杂工把布揭开。一块颈椎骨躺在桌面上。一些同学发出嘻嘻的笑声。
“好了,你下去。”陶蕴玄挥了挥手,让叶一峰回到座位上。他从桌面上捡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书写了两个大字:“大门”。
“大门和骨头有什么关系呢?”陶蕴玄说,“我们今天所说的‘大门’是什么呢?很简单,‘大门’就是我们正在学习的课程。我们学习的目的,就是要从这个门进去,发现里面的世界。”陶蕴玄扬了扬手中的烟斗,“我们这一阶段学习的课程,目的是了解人类的骨头。为什么要了解人类的骨头?是为了了解人类的肉体。为什么要了解人类的肉体?如果造型艺术真的有一个法则,那么,这个法则就是——掌握了人体的结构,你就进入了通向世界上所有物质结构的大门。因为,人体是最复杂的形体,你能够掌握人体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块肌肉,你就会掌握人体在每一种光线下面的形状。你能够掌握人体在每一种光线下面的形状,你就会掌握世间每一种物质在任何光线下面的形状。这样,你才有资格从事造型艺术。但是,这还仅是第一步。你们到贵都美术专科学校来学习,目的是什么?你们会说,很简单,学习艺术。这没有错。问题是,这是一个笼统的说法。真正的艺术是学不来的。它存在于自己的内心深处。我们能够学到的,仅是一些有关艺术的技巧和一些普遍的法则。有了这些,并不等于你拥有了艺术。你们现在努力要做的,是把陌生的东西变成熟悉的东西。而真正的艺术,永远是把熟悉变成陌生。明白吗,同学们?”
叶一峰努力想理解陶老师所说的每一个字。
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家乡用陶土捏人像的事情。家乡的陶土是紫灰色的,人们从山坡上把它挖回来,放在一个坑里,浸在从田里引来的水中,再把一条水牛牵到坑里,让它在泥土上反复踩踏。
被水牛蹄子踩得又软又绒的泥巴适合捏成各种形状,但人们只用它来做陶缸。工匠穿着一件硝过的牛皮围裙,用一张弓将泥巴切下来敷在一个坯子上。他用一只脚使劲踩坯子下面的转轮踏板,坯子飞快地旋转,多余的软泥从他的手指缝里溢出来,陶缸就在他双手的抚摩下逐渐成型。
让叶一峰着迷的是泥巴本身。被牛蹄踩踏过的软泥变成了另外一种物质。叶一峰拿起一块泥巴,轻轻捏住。他感觉到泥巴在手心变形。他用双手把泥巴团成一团,摊开手掌,看见泥巴变成了一个人头。他用指尖捏了捏,人头的鼻尖出现了,他又用指甲画出了眼睛和嘴唇。一张人脸生动地躺在他的手掌里。
那一天,叶一峰采下路边荷塘里的一片荷叶,包了一团软泥回家。他用这块软泥捏出一只鸡,捏出一只鸭。然后,他捏出父亲的头像,捏出母亲的头像。当泥巴用完之后,他从屋后的山坡上挖回新的泥土,浇上井水浸透,放进木盆里用脚踩。他有了自己的泥巴,他每天都用泥巴捏他周围的动物——鸡,兔子,小狗,蛤蟆。他还跑到镇东头的一个小庙里,用泥巴捏菩萨。这些菩萨已经在小庙里待了许多年,他们坐在破损的莲台上,构成他们身体的泥巴在漫长的时间里缓慢剥落,但脸上的微笑还没有掉下来。叶一峰从菩萨的脸上学会了塑造眼睛和鼻子的方法。他用指甲刻画出眼睛和嘴唇,用指尖捏出鼻子和耳朵。他是家里的老三,永远没有新衣服穿,只能捡哥哥的衣服。哥哥的衣服太大,穿在身上,袖子长了一截,他就在袖子里捏人像。有一次,舅舅到家里来和父亲喝酒,他站在桌子旁边,一只手给舅舅斟酒,一只手在袖子里捏出了舅舅的头像,尤其立在脸上的酒糟鼻子活灵活现。当他把泥巴头像从袖子里拿出来的时候,舅舅的嘴巴张得老大,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啪嚓”一声,摔成碎片。
叶一峰成了镇上的名人。
许多人都知道,酱园老板叶成椹的三儿子会用泥巴捏小人。十岁那年,父亲把他送到镇上的改良私塾——乾心堂读书。这是叶家祠堂的族人捐资办的宗塾,在学堂的正门,有一尊孔子的石雕像。塑像的表面曾经被人涂过色彩,现在已经剥落,露出灰色的石质部分。
孔子是一个慈祥的胖老头,他眯着一双笑眼,穿一身长袍,左手抚着右手,站在石头底座上。私塾先生也是一个老头,与孔子相比,他显得很瘦。他穿一身蓝灰色旧长袍,叫孩子们排成一排,对着孔子作揖。
“作为学生,你们现在很自在,现在的规矩少多了。”先生说,“现在不磕头,只作揖。便宜你们了。我先教你们作揖。”
先生双手抱成拳。
“首先说作揖的姿势。先是双手抱拳,向前举。这抱拳可不能乱抱,是男人,就应该用左手抱右手。在抱拳时,两个拇指要平伸,不能左拇指压右拇指,也不能右拇指压左拇指。大家看清楚了没有?看清楚了就学着我做。”
先生把抱着的拳头举到眉毛的位置,向孔圣人的塑像弯下腰。孩子们纷纷抱起自己的拳头,跟着做了一遍。
“现在,你们该向老师行礼了。”先生说,“不用我再教了吧?”
孩子们在弯腰行礼的时候,先生发现一个孩子的双手笼在袖子里。
“你叫啥名字?”先生问。
“叶一峰。”孩子回答。
“你把手拿出来。”
叶一峰站着不动。
“我叫你把手拿出来。”先生说。
叶一峰慢慢从袖子里抽出手。他的手里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把手摊开。”先生说。
叶一峰慢慢摊开手掌。一个小泥塑躺在他的手心。这是一尊先生的头像。
“哦。我晓得了。”先生说,“你就是叶成椹的儿子,会捏泥巴小人的那个小孩儿。”
先生把小泥像拿在手中。他取下老花眼镜,眯缝着眼睛打量小泥像的时候,鼻尖快凑近小泥像的脸了。他仔细观察泥像的脸,观察它的眼睛、鼻子和嘴巴。他从鼻孔发出满意的哼哼声,又戴上眼镜看看叶一峰。
“我有这么胖吗?”先生问,“你把我捏得胖了一点。我也想自己胖一点,但我一个月才吃两次肉,怎么胖得起来?”
先生在裤腰里掏了一阵,摸出一根黑色的尺子,在左手的手心里轻轻拍打了几下。他对叶一峰说:“把手伸出来。”
叶一峰伸出右手,先生的尺子重重打在他的手心。
“今天打你两下。第一下,是因为你行礼不认真。”先生说,“第二下,是因为你把我捏成了一个胖子。”
叶一峰想到这里,一种遥远的疼痛感从当年的岁月里传送到手心。他不知不觉捏紧了拳头。当初,他把先生的人像捏得胖了一些,是因为不懂人体结构。所以,他只能复制先生脸部的外形,他只能模仿对象的表面。现在,他是一个了解人体结构的大学生了,看世界的眼光与以前不一样了。依照陶老师的说法,自己已经进入了一扇大门。一扇通向艺术天地的大门。但是,进入了这扇大门,他却感到迷茫。他还没有看清楚里面的世界,陶老师就告诫他,这里并不适合进来的每一个人。
站在这个大门口,叶一峰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再一次考虑一下关于艺术的问题。
林译苇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