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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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描绘阴影的艺术(5)

“野鸡!”田单岭说。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把手伸进羊齿草丛中,“我抓住它了,啊!”他兴奋地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他的身子突然向右边倒下,祝师叔从背后挥过来的巴掌抡空了。躲过了致命的一击,躺在草丛中的田单岭右腿使劲一蹬,踹中了祝师叔的右脚踝。祝师叔在坠下悬崖的刹那间,左手抓住了一丛蓑草,整个身子悬挂在崖边。

田单岭从地上爬起来,用右腿去踢祝师叔抓住蓑草的手,被祝师叔的另一只手抓住。他们一同坠下悬崖。

当田单岭苏醒过来的时候,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躺了多久。他觉得后脑有点疼痛,用右手摸了一把,头发像被胶粘住,变硬了。他收回手,看见手指上有一些暗红色的碎屑。他明白了,这是干涸了的血液。

田单岭想起来了,他和祝师叔一起掉在了悬崖下面,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他支起身子,左右一看,祝师叔躺在自己身边,他还没有醒过来,胸膛正在轻微起伏。田单岭站起来,感到头晕,全身疼痛。他歪歪斜斜地向右边走了几步。那里还躺着一个人。是父亲。

他从父亲脖子上解下红腰带,把它绕在祝师叔脖子上,使劲勒。腰带被霜冻硬了,还没有完全软化。田单岭用力绞,腰带在祝师叔的脖子上越收越紧。祝师叔的脸色涨成紫色,他的双手紧紧抓住腰带,双腿使劲乱蹬。他在咽气的时候,眼睛突然睁开,露出一道血红的光芒。随后,这道光芒渐渐熄灭了。

“这是你的腰带。”田单岭说,“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然后,他用腰带在祝师叔的脖子上打了一个结,活像一个兔子套。

天空在下雨。吴跛子提着蒙着红布的鸟笼,一瘸一拐地走到爱鸟俱乐部的台阶下面。现在该上台阶了。他先把右脚踩在第一级台阶上,再提起左脚,轻轻踮上去。然后,他的右脚又踩在第二级台阶上,再提起左脚,轻轻踮上去。下雨时,台阶像泼了一层油,他必须格外小心。

台阶是青石做成的,由于年代太久远,石头表面被磨损了,边缘布满浅绿色的苔藓。只要天空一下雨,吴跛子走上台阶的时候,就会闻到硝烟的气味,就会想起几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走上这台阶的情景。那一次,他走完这台阶,就变成了跛子。

吴跛子坐在一张木凳子上,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切短了的褐色烟叶。他取出几片烟叶裹烟卷,先是把一小片烟叶搓成一个很小的圆棒,然后再在上面裹第二片烟叶。他细心地一层又一层地裹,一支深褐色的烟卷在他粗大而灵巧的手指间成形了。

他掏出一个火柴盒,取出一根红头火柴,在深褐色的擦皮上“嚓”的一声划燃了火。一股又香又浓的硝烟气味在他的眼前升腾起来。他闭上眼睛,鼻子轻轻地抽搐,把硝烟深深地吸进鼻孔。然后,他慢条斯理地点燃烟卷,两腮深陷下去,狠狠地吧了一口烟。

没有人知道吴跛子酷爱抽烟的秘密。最让他上瘾的并不是烟本身,而是火柴燃烧时发出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他回忆起战争年代。那是他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时光。所以,吴跛子抽烟永远只使用火柴。

茶园老板王老头把一杯碎叶茶端过来,放在他面前的木桌上,将吴跛子的鸟笼提到窗边,挂在墙上一根横着的木杆上。这根木杆是王老头为人们挂鸟笼专门安装的。吴跛子转过身子,让后背舒适地靠在桌子的边沿。这样,他的目光就可以自然地看到屋顶下的横梁。

横梁是碗口粗的木头做成的,它的颜色与几十年前相比,变得更深一些。几十年前,吴跛子第一次踏进这幢房子时,手里提着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他被屋子里一个国军士兵击中了胯部。那个士兵是他的堂弟。他在倒下的时候也开了枪,子弹把房梁打出几个洞孔。

吴跛子大名叫吴国柱。在几十年前,十七岁的吴跛子个子虽然又瘦又小,脚却没有跛,名字也不叫吴国柱,而是叫吴国章,在农村种地。这两亩地是租吴老鸦的。吴老鸦是当地的富户,全保一共有一千零八亩地,至少有八百亩是他家的。

吴国章租的地在山坡上,按当地人的说法,这是二台土。他的家乡是丘陵地区,二台土是丘陵半腰以上的土地,长年缺水,全靠雨水和人工挑水浇灌。吴国章从十七岁开始,就到坡底的小河边,把河水舀到桶里,挑着两桶水到坡上浇地。

从河边到地头,要走小半个时辰。吴国章挑着沉重的水桶,一步一步踏着坚硬的泥土小路,向坡上的二台土走去。由于小路太陡,没有一点平坦的地方,途中不能休息,他只能用两个肩膀换着挑。换肩很容易做到——双手托着扁担使劲往上一举,肩头一扭,扁担就从一个肩头换到了另一个肩头,就可以一口气将水挑到地头。

开始,吴国章只能挑半桶水,一年以后,他能够挑满桶水了。但他的个子再也没有长高,两个肩头各长出了两块硬肉。后来,他当兵了,扛着机枪急行军一天也不感觉到累。

吴跛子坐在爱鸟俱乐部里,吸完了一支烟。他从衣兜里摸出塑料袋,又裹了一支烟。他划燃火柴,想起了自己这辈子吸第一支烟的情景。

吴国章十七岁那一年秋天特别干旱,村庄里的人们都在挨饿,连吴老鸦每天早上都不再吃白水煮鸡蛋了。他叫短工在自家的大院门口用破砖头垒了一口灶,支上一口大铁锅。这口锅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每到灾荒年间,吴老鸦的祖辈都要在大院门口支起铁锅煮粥赈灾。因此,这口有几百年历史的铁锅从来不生锈。

但在那一年,吴老鸦的铁锅生锈了。当他家的短工把这口著名的铁锅抬出来,放到灶上时,乡亲们发现,锅里长满了暗红色的铁锈。短工用砖头蘸水拼命磨也磨不掉。乡亲们说,那是前几年闹蝗虫的时候,吴老鸦给大家煮的粥太稀。吴百祥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他说,吴老鸦的爸爸吴奎鼎煮的粥是最稠的,方圆百里地的富户都比不上他。吴老鸦煮的粥就差远了,简直在给他爸丢脸。所以,这口一直不长锈的铁锅也长锈了。

“铁锅也晓得挨饿的滋味。”吴百祥说,“吴家的铁锅过去不长锈,亮堂得像一面镜子,可以照出人的心。现在,这口锅长锈了。每长一次锈,铁锅就要薄一分。吴老鸦如果还是这样煮粥,用不了多久,这口锅就要毁在他手里了,这个家也要败在他手里了。”

那一天早上,吴国章喝了吴老鸦施舍的一碗稀粥,到河边去舀水。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河里的水也快干完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石头从河底冒了出来,石头上的青苔被晒干了,像一块又一块绿灰色的破布片。河里的鱼没有了水,纷纷死去,大鱼被守在河边的村民捡回家煮了吃,剩下一些指头大的小鱼在淤泥里发臭,一些青灰色的螃蟹在石头间急急忙忙地乱爬。吴国章舀了两桶泥浆,挑到他家的二台土边,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吴国章坐在地上,看看被太阳晒得叶子卷曲的苞谷,再看看旁边被太阳晒干的野草,心里感到一点宽慰——野草都被毒辣的太阳晒死了,他家的苞谷至少还活着。虽然,往年这个时候都应该掰苞谷棒子了,现在它们才抽穗。他坐在太阳下,身体仿佛被太阳烤焦了,感到又无力又饥饿。他的眼睛停留在一株黄褐色的野草上。它的名字叫野烟,被太阳晒焦后,颜色和形状都和村里老人抽的叶子烟很相像。他突然冒出了抽烟的念头。他从来没有抽过烟。吴百祥老爷子经常抽叶子烟,那烟的味道有一种香味。有一次,他在很饿的时候闻到吴老爷子抽烟,就感到不那么饿了。现在,他又饿了,他决定抽烟。也许抽烟真的会产生饱的感觉。只要能往肚子里去,不管是什么东西,他都想试一下。

吴国章伸手采摘了一片卷曲的野烟叶子。这叶子干透了,他轻轻一捏,野烟叶就在手里变成碎片,散发出奇特的香味。他摘了一片苞谷叶,把野烟叶的碎片小心裹住。他从来没有裹过烟叶,一些烟叶的碎片从手指缝里掉了下来。他又摘了一片野烟叶,用柔软的苞谷叶裹成了一支粗大的烟卷。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巴掌大小的淡黄色草纸。这是吴老鸦发给大家的“饭票”,纸上用毛笔写着一个日期:“四月初八”。明天早上,他可以凭这张纸到大铁锅面前去领一碗粥。他把草纸小心地撕了一小片下来,裹成一个小卷,从腰带上解下一把铁钥匙,再从泥地里抠出一块白石头,用钥匙使劲敲击它。村里的老人就是这样打火点烟的。

白石头在钥匙的敲击下,发出硝烟的气味,并不断溅出火花。火花终于引燃了草纸,小小的火苗在阳光下跳动。吴国章把烟卷凑近火苗,点燃了它。

吴国章轻轻地吸了一口烟,品尝它的味道。他把带焦味的烟含在口腔里,再小心地咽下喉咙。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胸腔里升腾起来,直冲他的后脑勺。这种感觉带一点热量,还带一点香味,在他后脑勺停留了片刻,又向下发散,在他的体内漫延。他闭上眼睛,对着太阳慢慢仰起头。一片暖洋洋的红光充满他的视野,一滴泪水被烟从体内熏了出来,从眼角滑落到脸上。这个时候,饥饿的感觉减轻了。

抽完这支烟,吴国章感到头晕目眩。他挑着空水桶,跌跌撞撞下了山坡,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当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敲门的人是堂弟吴大壮,他好像与平常不一样了。吴国章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眼神变了。他的眼神不像过去那样无精打采,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当兵了。”吴大壮说。

“哦?”吴国章还没有完全清醒。

“你看!”吴大壮把手伸到吴国章面前。他的手掌上躺着一个奇怪的东西。这东西像是布头做的,蓝色底子上缀着一朵白花,白花的下面压着一根细树杈,像吴百祥那支旱烟杆下面悬吊的绣花烟袋。

“这是啥东西?”吴国章问,“你也抽烟了?”

“抽啥烟?这是中国青年军。”吴大壮说,“这是青年军的徽标。”

“青年军啊。”吴国章说,“啥子军都是当兵吃粮。”

“对,都是当兵吃粮。”吴大壮说,“这个年月,还有啥想头?不如当兵算了。你也去吧,我带你去报名。”

“报个名,就能去当兵吃粮了?”吴国章不相信。

“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吴大壮说,“这次招兵,和以往不同。他们是青年军,他们要有文化的人。要读了初中的人,才可能当兵。”

“那你喊我去干啥呢?”吴国章说,“我又没有读过书。”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吴大壮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在吴国章眼前展开。纸上写了几排密密麻麻的字,上方有一个人的头像,两边挂着两面青天白日旗,左下方也有一个人的头像。

“这个人我不认识。”吴国章指着上方的人像说,“下面这个人不就是吴国柱吗?”

“让我来给你讲。”吴大壮说,“上面的头像是国父孙中山。下面这张照片,就是吴国柱。这是他的初中毕业证书。你听好,我给你念:‘毕业证书:学生吴国柱系四川省楠江县人,现年十六岁,于三十二年七月在本校初中第四班修业期满,经本校毕业考试成绩及格,准予毕业。此证。私立楠江中学校长李昌熙。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七月。’”

吴国章听完,愣愣地站着。

“你懂了吧。”吴大壮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吴国柱了。反正吴国柱也是你的堂兄弟,长得也像,别人看这张照片,还看不出名堂。吴国柱说了,这张毕业证,他送给你了,你就有资格报名参军了。”

报名的地点是城里的城隍庙。在大殿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围在桌子边,一个戴眼镜的军官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写字,旁边还坐着一个小个子士兵。吴国章抬头看见大殿的上方悬挂着一幅白底黑字的标语,他数了数,上面的字一共有十四个,其中只有两个他认识,这两个都是“一”字。

“上面写的啥?”吴国章用手肘捣了捣吴大壮,“你给我念一念。”

“哦。”吴大壮说,“上面写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是蒋介石蒋委员长说的话。”

“啥意思呢?”

“这还不简单?意思就是说,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山河,我们要把它夺回来,每一寸都不让给他们,宁可让每一寸土地都染上鲜血。所以,要打跑日本人,我们要用十万青年组成十万大军。懂不懂?”

“那么,这么多血,就要从这十万青年身上流出来,是不是这个意思?”

吴大壮一时难住了。他用右手搔了搔后脑。

“应该是这个意思吧。”吴大壮说。

“我不管他那么多!”吴国章说,“流血也比饿肚子好受。”

“说得好,有志气,就像你现在的名字吴国柱一样,要在国家危难之际,成为国家的栋梁。”吴大壮说完这句话,又用右手搔了搔后脑,“哎呀,不对。”

“啥事?”吴国章问。

“万一他们要考你一点文化知识,你咋个办?”吴大壮说,“你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只认得一个‘一’字,那还是我教你的,你忘了?有一次我们到山上砍柴,天上下雨,我们在‘一虹寺’躲雨,我就教了你念‘一’字。”

“你乱说。”吴国章说,“我还认得‘田’字,还认得‘土’字。”

“那还不是我教你的。”吴大壮说,“假如我不教你,只有字认得你,你认不到它。”

吴国章把吴大壮推了一个踉跄。

“你要搞清楚,是你喊我来当兵的。”

“哦。”吴大壮用右手搔了一下后脑,“是我不好。我们快去报名。”

这时,围在桌子前的几个青年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报名的军官和另一个女兵。她戴着军帽,短发从帽檐下露出来。刚才吴国章还以为她是个男兵。

“长官,我带他来报名。”吴大壮一边说,一边把吴国柱的毕业证书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