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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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描绘阴影的艺术(3)

“我不是说画眉。”小娜说,“我是说,这个针头。”

“针头是小事一桩。”韩其楼说,“只要画眉啄的地方不痛了,问题就不大。针头是对的,它在帮助你治病。它应该让你痛。画眉就不对了。它不应该让你痛。”

“画眉是对的。”小娜说。

“哦?”韩其楼不明白。

“没有画眉,妈妈就不会认识你,我也不会认识你。”小娜说。

一股热流从韩其楼的胸腔往上涌。他感到头脑一下就发烫了。

“谢谢你的这句话。”韩其楼说,“你刚才考了我。现在,我也要考一考你。你猜,我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正确。但你要猜一猜,它到底是什么。”

小娜摇摇头:“我可能猜不准。”

“你要猜。”韩其楼说,“你一定要猜。”

“巧克力?”

韩其楼摇摇头。

“威化饼?”

“不对。”韩其楼说,“再猜。”

“洋娃娃?”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小女孩儿。”韩其楼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

他把手从身后拿出来,小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啊!”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韩其楼把芭比娃娃轻轻地放在她胸前的床单上,她用左手拿起它,看它的脸。

韩其楼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充溢着来苏水气味儿的病房里,他依然分辨出了幽兰牌洗衣粉的芳香。他转过身,文纹站在他的身后。

文纹穿一身灰色套裙。韩其楼认出来,还是那套裙子。他们在镇上一个茶楼里喝茶,在城里的竹筒香饭馆吃饭,她都穿着这套裙子。这套裙子很符合她的气质。

“这是画眉叔叔送给我的。”小娜向妈妈举起手中的芭比娃娃。

文纹摸了一下女儿的头发。

“我和画眉叔叔说两句话。”文纹说,“你乖乖的,小心点儿,不要把针头弄掉了。”

他们来到病房外,走廊的光线很暗,但韩其楼还是看见了文纹眼睛里出现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小娜的病还没有确诊。”文纹说,“这几个月,小娜经常发低烧,还头晕,医生担心是白血病。”

文纹的嘴唇轻微地颤抖。韩其楼轻轻地扶住她的手臂。

“不要急。事情不会是你所想的那么糟糕。”韩其楼说,“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你可能帮不了忙。”文纹说。

“哦……”韩其楼说,“我明白了。”

“我当时只想给你打电话。”文纹说,“没有更多的想法。出了这样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你。小娜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是农村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

韩其楼正准备说话,文纹的手指轻轻压在他的嘴唇上。她的手指冰凉,韩其楼却感到一阵暖流从嘴唇向脸上延伸。

“你不要再说了。”文纹说,“你来了,我就满足了,小娜也很高兴。谢谢你。”

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为了不让韩其楼看见,她把头扭向一边。这时,韩其楼注意到,她的身体刹那间僵直了。

从走廊那一头走过来一个穿西服的中年男子,右胳膊夹着一个黑色皮包。他看见文纹,老远就扬起一只手。

“哈!”他的嗓音有一点沙哑。他走到文纹面前,眼睛在韩其楼身上溜了一下。

“文老师……”他的声音低了一些,但韩其楼感觉到,他的嗓门儿还是很大。

“我介绍一下。”文纹说,“鲁总。韩老师。”

韩其楼向鲁总点点头。鲁总迟疑片刻,向他伸出右手。

“幸会。”鲁总说,“我叫鲁兆平。”

“韩其楼。”韩其楼说。

“哈,幸会,幸会。”鲁兆平又握住韩其楼的手摇了两下。他转身对文纹说,“小娜在哪里?我要看看她。”

韩其楼把双手塞进衣袋里。

“我先告辞了。”他对文纹说。

文纹点点头。

“真的很感谢你。”她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韩其楼沿着走廊向前走。来苏水的气味儿越来越浓。他的嘴唇还残留着文纹手指压在上面的感觉,但是,有一种气味正在离开自己。

金人立把平底锅从液化气炉子上移开,一个油煎鸡蛋在锅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把鸡蛋铲到一个小瓷碗里,撕开一盒伊利牌牛奶的封盖,倒进一只小铝锅里烧热。

金人立的家在临街一幢旧楼房的底楼,八十平方米,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个小客厅,一个卫生间,一间工作坊。最外面一间屋子就是他的牛角梳店面。

金人立的房屋坐落在城市的低洼地带。在这一带,底楼的房屋总是比较潮湿。金人立房屋的屋基长满青苔,但室内还比较干燥。妻子特别爱干净,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却每天用抹布将木制家具揩拭得一尘不染,用拖把把水泥地面擦得发亮。

金人立最近的心情很轻松。那天,他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对妻子说,一个朋友让他帮一个忙,付给他五千元钱,他已经把欠医院的钱还了一部分。当时,妻子一直盯着他的眼睛,最终没有多问。金人立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妻子是一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问题不用问。

金人立把牛奶和鸡蛋端进里屋,放在妻子的面前。妻子坐在床上,清瘦脸庞浮现出温柔的笑容。她伸出双臂,轻轻抱住丈夫的头,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今天我可能要在街上待比较久。”金人立坐在床边,对妻子说,“我要做的事情,比较费时间。”

“你一定要小心。”妻子说。

“我会的。”金人立说,“你放心。中午我一定回来。你要记住吃药。”

他来到街上,双手抄在裤兜里,沿着入城大道向城区的中心地带慢慢走。今天没有阳光,阴云像一块又一块透明的灰色塑料布堆积在天空中。大道两边栽植的树木还没有长大,树干才碗口粗,但树叶上已经覆盖着一些尘土。前面有一个公交车站,有几个人在等车。他走到他们旁边等车。他注意到,这几个人很正常,眼神都很坦然,没有人把眼光停留在别人身上。过了一会儿,一辆红色公交车进站了,他随他们上了车。

车上的乘客不多不少,最后一排还剩两个座位。金人立坐在这里,可以方便地观察车内的情景。这一条公交线路从他居住的飞凤山起始,到河对面的市第七人民医院止,全长八公里。这是城区乘客最多的线路,也是小偷最爱出没的场所。

他坐在那里,偶尔看一下车窗外。街道两边的树木变得更粗壮了。汽车正在经过老城区。这里的街道更窄,但行道树更粗大,树身上还长着一些青苔。他想起家门外石头上的青苔。有一次,妻子抱怨他在家里蒸牛角弄得满屋子都是难闻的气味,他马上把炉子搬到院子里。不久他发现,炉子里的炭火将屋基的青苔烤焦了一部分。炉子再一次挪了位置,那片青苔在半年后才恢复原状。当时,他的心情一下就轻松了不少。他喜欢家里的一切,包括屋外的青苔。他离开家,是为了再次回来。

公交车在沿江路站停下。从车下上来一群乘客。其中有三个年轻人,他们一上车就分别站在前车门、中间车门和车的尾部。他们的眼睛偶尔在乘客的身上瞟一下。一位中年人右手紧紧抓住车厢里的吊环,身体随着汽车的行进微微摆动,一个青年向他靠近。金人立注意到,这个青年的右手搭着一件衣服。他在中年人的身边站了一会儿,另一个青年从他们身边挤过去,把一个黑色的物件塞进自己的衣袋里。

汽车到下一个站了。停车后,这三个青年从中门走下汽车。金人立也跟着走了下去,来到了中央街。

中央街是城区最繁华的街道,街道两边法国梧桐的树龄至少有五十年,枝叶把街面的上空遮蔽得严严实实,粗大的树身要两个人才能合抱。因为有了这些树,在这条街道上行走,夏天会感到阴凉,冬天则会感到温暖。

那三个青年依然走在一起,他们进了一个商场,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商场里布满柜台。电器、化妆品、服装、箱包,一个中等城市琳琅满目的购物场所,里面的顾客基本上是女人。这三个青年挤在女人中间向前走,金人立在他们后面跟随着,离他们几步远。商场里的女人身上好像都在散发淡淡的香水味儿。金人立的视野里轻微地闪过一道亮光。他看见一个青年的手里多了一支医用镊子。这支镊子伸进一个女人的红色挎包里,夹出了一个黑色皮夹。那女人依然毫无感觉地继续行走。

这三个青年出了商场,又来到大街上。他们拐进了一家茶楼,在营业厅的中央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他们要了几杯竹叶青和一副扑克,一边喝茶一边打牌。

金人立在离他们三张桌子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要了一杯菊花茶,用手捂着滚烫的茶杯。半个小时后,一个人走到那三个打牌的青年身边。他们起身招呼他。

“杨哥。”

杨林重重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青年拿出一沓钞票交给杨林,另一个青年重新发牌。他们四个人开始打扑克。过了一会儿,杨林开始赢钱,一个青年从身上摸出一个钱夹,在里面取出一张百元钞票。杨林盯着他手中的钱夹。

“这不是你的皮夹。”杨林说。

“这个牌子是都彭。”那个青年说,“是真皮的,至少要值两百元钱。”

杨林的脸涨得通红。他把手里的扑克甩在桌子上。

“我的话你总是听不进去。”杨林说,“既然你这么能干,以后你就一个人干。”

“下次我再也不这样了。”那青年说,“今天晚上我就把它丢了。你不要生气。”

“我很生气。”杨林站了起来说,“我要教你们一辈子吗?”

“杨哥,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另一个青年说,“到麻辣空间。我们订了座位。”

“吃个鬼!”杨林说,“要吃,你们去。我回去了。”

杨林转身就走了。那三个青年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茶楼的门口。

金人立起身走到门边,一个服务生迎了上来。

“你好,先生。”她笑盈盈地轻声说,“你的菊花茶一共是八元钱。”

金人立付了自己的茶钱,快步走到门外,走下楼梯。他看见杨林正走到底楼的大厅里,金人立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林译苇起床后,站在窗前。一道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在墙壁上形成了一块淡黄色的斑块。她想,几十年前的一天,这道阳光也应该照射到一座破旧的房屋里。也许,这道阳光的痕迹还会在一张胶片上显影。

她给叶飘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他正在城南一个拆迁工地上采访。他说,他马上就可以走了。

“我们到茶楼去坐一会儿,到梦月茶楼吧。”叶飘说,“你应该看一看我们上次拍摄的照片。”

梦月茶楼位于东殿街的街尾。这是一幢俄式建筑,二层楼房的墙体全部用黄褐色的砂岩砌成,楼板是厚重的原木,斜坡式的屋顶盖着鱼鳞形状的红瓦。林译苇查过资料,这幢楼房是修建成渝铁路时,由苏联工程师主持建造的,当时作办公用房。后来,这幢房子成了茶楼,生意一直不错。

林译苇走进茶楼时,叶飘还没有来。侍应生在白衬衣外面套一件灰色马甲,裤子是深灰色西裤,黑皮鞋擦得锃亮。在侍应生的引领下,她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子坐下,这里可以看到街面的情景。茶楼里的装修风格是怀旧的西式风格,小方桌上面铺了花格桌布,桌子上的台灯是马赛克式的彩色玻璃灯罩,灯光透过一小块一小块的彩色玻璃射出来,给桌子四周的空间增添了一丝温馨的气氛。

透过高大的窗玻璃,林译苇看到灰色的水泥街道上的行人正在无声地行走,车辆从他们身边驶过。这条街道是城里的旧街道,当新城区的七号路、八号路和九号路还是农田的时候,这条街道早已车水马龙了。后来,新城区的超市一个接一个开张,这条街道上的各种店铺纷纷关门,只有几家茶楼的生意还不错。许多人开着汽车来喝茶,他们在茶楼里打牌或是谈业务。茶楼就应该是这样的氛围。

林译苇想,时间真的像一根线,它会在一些地方直线前进,在另一些地方打一个结,弄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又闻到了陈旧的尘土味儿,这气味与她前几天在天顶寨张家小店的地板气味一样。她低头看了一下地板。是木质地板。张家小店的地板也是木质的。这样的气味是几十年前的空气,一直藏匿在地板的木头微小的孔隙里,她想。无论是城里的地板还是乡下的地板,它散发出来的气味总是一样的。时间总是把一些事情搞乱,让它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她想到了自己与叶飘用徕卡相机拍摄的那些照片。它们总是顽强地显现出过去的影像。也许那是从时间之网逃逸出来的物质外形,这些物质饱含一些消失的信息。

当叶飘进茶楼的时候,林译苇一眼就看见了他。他还是穿一身旧牛仔服,摄影包挎在肩上。他的脚步很沉重。他走到桌边坐下,从摄影包里取出一沓照片。

叶飘把照片在花格桌布上摊开,拿起其中两张递到林译苇手里。

“我把照片全部带来了。”叶飘说,“这是前两天在高峰砦拍摄的照片,你看。”

林译苇的眼睛在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不敢相信。”林译苇说,“为什么我们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叶飘十指紧紧交叉在一起。他盯着林译苇的眼睛。

“我明白我应该写什么了。”林译苇说,“我是说,下面的小说应该怎样写。”

她把照片重新整理好,再一次仔细观看。

她手里的照片上是中心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士兵的雕像。他手持一支步枪,身躯是一种乌黑的材料雕刻成的。这种材料绝不是石头。士兵站在广场上,像站在虚无里。在照片里,本来应该出现华茂房地产公司大楼的地方,却出现了几幢二层楼房,墙壁是灰色的木板,整个楼房略微有点向右倾斜。在一幢楼房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写在白纸上的标语——清匪反霸!减租退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