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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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发荧光的牛角梳(3)

今天的气温很反常,又热又闷。这条街道新近改造过,灰白色的水泥地面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使韩其楼感到不舒服。他想尽快走完这几百米长的街道,到达西区公园。

小叶榕是西区公园里种植得最多的树木。小叶榕的枝叶很浓密,在离地面不高的地方,就有枝条向四面八方生长,养鸟的人喜欢把鸟笼挂在枝条上面。

鸟笼挂在小叶榕的树枝上,会给笼中的画眉带来一种安稳的感觉。树枝有弹性,椭圆形的叶片在风中互相摩擦,会发出细碎的声音。这一切都给画眉提供了一个动感的环境。即便要让画眉睡觉,在这样的环境中,画眉也会睡得更加香甜。

韩其楼走近那棵长在公园凉亭旁边的小叶榕时,发现吴跛子正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用烟叶裹烟卷。这棵小叶榕是韩其楼最先发现的好地方,树下的草丛很茂盛,还有石头可以坐。他记得,在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就开始在这棵树下挂鸟笼,而吴跛子是去年秋天才在这棵树上挂他的鸟笼的。在韩其楼的意识里,后来者就是侵略者。有的时候,吴跛子真的很不要脸。

吴跛子的鸟笼与众不同。一般的鸟笼有两层笼布,外层用深蓝色的布,里层用红色的布。当养鸟的人提着鸟笼在街上行走时,就不会那么显眼。而吴跛子的两层布都是红色。红色是一种刺眼的颜色,韩其楼想,也许吴跛子提着红色的鸟笼在街上行走时,旁人注视鸟笼的眼光会让他感到自豪。

吴跛子裹好一支烟卷,用火柴点燃,慢慢地吐出一口灰白色烟雾,乜斜着眼睛,看了韩其楼一眼,向他点点头。

吴跛子占领了老子的领地,现在还坐在那块石头上,像一个真的主人,仿佛这棵好树是他最先发现的,韩其楼想。他抬头看了看,吴跛子已经把他的红色鸟笼挂在最好的那一根树枝上。韩其楼感到一阵怒火从腹部向胸腔升腾。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手中的鸟笼挂在另外一根树枝上。

他坐了下来,有意与吴跛子挨得很近。他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吴跛子的脸。他看见吴跛子脸上的皱纹像刀子雕刻出来似的。吴跛子的眼袋特别大,细小的眼睛像两条潮湿的伤口,里面还泡着两颗混浊的眼珠。那两颗眼珠经常射出犀利的光芒。现在,也许是韩其楼的眼光让吴跛子感到不自在,他那两颗眼珠一轱辘就转到一边去了。

上次斗鸟,吴跛子肯定作了弊。韩其楼想。现在,他的眼睛在回避自己,更加说明他的心里有鬼。韩其楼的心软了下来。他一下就觉得自己不那么仇恨吴跛子了。有时,情绪就是一切。他想。情绪就是我们生活的主宰。

吴跛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他瞟了韩其楼一眼,然后用一根小草去逗弄他鸟笼中的画眉“上等兵”。“上等兵”的尖喙闪电般一伸缩,小草断成了两截。

现在韩其楼可以看到,吴跛子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彩了。这光彩一闪而逝,但确实在他那混浊的眼睛里出现过。韩其楼知道,那是吴跛子在为自己的画眉感到自豪。

到目前为止,吴跛子的“上等兵”是本市爱鸟协会中战斗力最强的鸟。人们传说,吴跛子在训练画眉的时候,有一套特殊的方法。有人看见过,他经常用香烟去薰他的画眉。奇怪的是,画眉在淡蓝色的烟雾中很活跃,还用喙去啄食缭绕在它身边的烟云。吴跛子已经让它体会到了毒药的魅力。

吴跛子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切短了的褐色烟叶。他取出几片烟叶裹烟卷,先是把一小片烟叶搓成一根小圆棒,然后再在上面裹第二片烟叶。他细心地一层又一层地裹,一支深褐色的烟卷在他粗大的手指间成形了。出人意料的,他把这支烟卷递给了韩其楼。

韩其楼是一个不抽烟的男人,却不假思索地接过了吴跛子递过来的烟卷。他感受到了吴跛子这个动作的善意。烟卷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辛辣气息,他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这辛辣的气味里,夹杂着一丝甜味。

吴跛子用火柴给韩其楼的烟卷点着了火,两人坐在石头上抽烟。韩其楼不喜欢香烟的滋味,更不喜欢叶子烟的滋味。他对人们从植物的叶子里寻找刺激自己神经的方式一直感到迷惑。有时他也抽一抽烟,但那是为了抽烟以外的目的。

“你在高峰砦抓到的那只画眉,到底好不好?”

吴跛子的问话把韩其楼吓了一跳。他一下就回忆起那天在高峰砦的竹林里粘画眉的情景。他的思绪随着那只翅膀上粘着树枝的画眉飞到了文纹的窗户里面。那只画眉后来在文纹的女儿手中逃走了,它消失在灰色的天空里,那片天空像一个梦的背景,上面嵌着他对高峰砦的记忆片断。有时,他一闭上眼,它们就会闪闪发亮。

“你怎么知道这事?”他问吴跛子。

“哦,你以为在这个圈子里还有秘密?”

“不是这个意思。”韩其楼说,“我没有想到你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心里很清楚,你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人,就是我。是不是?”

韩其楼发现,吴跛子的眼睛里又闪过一丝光彩。他指着韩其楼的鸟笼说:“就是这只鸟吧,我可不可以看一看呢?”

韩其楼把鸟笼的罩布撩开。他那只画眉被突如其来的光线惊了一下,在栖木上移动了一下身子。吴跛子皱着眉头打量这只画眉,轻轻地摇摇头。

“玩画眉,不能病急乱投医啊。”吴跛子说。

“你看清楚,这是一只什么画眉。”韩其楼说。

吴跛子又仔细地打量这只笼中鸟。这只画眉的个头小,但白色眼圈很宽,眼角很长,就像一个蹩脚的川剧演员喝醉了酒之后给自己眼睛化妆时,手一颤抖,笔锋向上飘了一下。

“哦。”吴跛子说,“这好像不是本地画眉,个子太小了。但我看它也不怎么样。它不是从高峰砦逮到的?”

“这样的问题,你还好意思问?”韩其楼说。

“我晓得了,这是一只越南鸟。”吴跛子说,“‘越南鸟,个子小,打不赢,就开跑。’你没有听说过吗?”

“我不靠‘听说’过日子。”韩其楼说。

“你是读书人,你有文化,你不听别人的,你只听你自己的。”吴跛子说,“但你为啥要弄一只越南鸟?它的个子这么小,你没有听说过‘十大九不输’吗?”

“它不是越南鸟。”韩其楼说,“它是‘越南人’。”

“越南人?”吴跛子说,“是你给它取的名字吧,取得不好啊,你想,越南和中国打仗,越南人能够打赢中国人吗?明摆着要输,你还给它取这个名,不吉利啊。”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韩其楼说,“你管好你自己的画眉就行了。”

“我的画眉管得很好。”吴跛子说,“但有的人就是不会管画眉,所以他的画眉老是打败仗。”

韩其楼把没有抽完的叶子烟扔到地上,用脚狠狠踩了几下,“有些画眉在打架的时候只有走旁门左道,叫得也难听,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吴跛子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韩其楼取下自己的鸟笼,把罩布掀下来扣好,提着鸟笼走开了。穿过一片草地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在草地的小路上转弯的时候,他又一次想起了文纹。

他抬起头来,仿佛看见文纹娇小的身影在前面的草地上行走,她那雪白的脚踝在草丛中时隐时现。

林译苇打开便笺本,翻到上次停笔的那一页——

虽然有两个窗户安装了玻璃,但依照现代的标准,田大方房子的室内光线还是很幽暗。

那个时候的窗户都很小,林译苇想。而且,做窗户的材料都是石头和木头。大户人家的窗户更讲究,在木头上雕刻了花纹,而穷人家的窗户就简单得多,只要能够遮风避雨,同时能够看清楚外面的情景,就行了。

田大方是一个穷人,他的窗户在当地却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窗户镶嵌的是雕花玻璃,但是,他的窗户不能打开,他把整块玻璃嵌在墙壁上,使之成为墙体的一部分。从这里,光线可以畅通无阻,风却不能随便进出。

田大方的床铺就安放在玻璃窗下面。自从田莲花进了家门之后,田大方就把床铺让给了她。有时,田大方半夜会在墙脚的熊皮地铺上醒来,他会看见田莲花在床上熟睡,月光从玻璃窗户射进来,朦胧的光线像水银一样,将她的身体镀出清晰的轮廓。

房间的地面是被踩得很瓷实的干燥泥土。每天早上起床后,田大方就在地上仔细搜寻田莲花掉落的头发。他把找到的头发丝搓成纤细的绳子,吊在屋檐下面。为了让头发绳变直,他在绳子的下面坠了一块小石子。

村子四周的山峦都覆盖着密匝匝的树林。一天黄昏,田大方在树林里的小路上行走。他拔起小路旁边一根草茎,嗅了嗅草茎的气味。然后,他再仔细地找一找,在草丛中发现了一条难以觉察的浅浅痕迹。这是野兔跑过时留下的压痕。他沿着这道痕迹在树林里走了一段路,不时用手拨开挡在眼前的枝条。在一个地方,他看见这道痕迹从两块石头之间穿过。在两块石头旁边,有两棵小树。

田大方从怀里取出一根细小的头发绳,在一端打了一个可以滑动的活结。他把另一端绳子穿过活结,然后把绳子的两端拴在小树上。头发编成的细绳圆圈非常富有弹性,它悬在草丛中,成为一个能够致小动物于死地的陷阱。

他沿途布下几个同样的陷阱,钻出树林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他返回到树林里,寻找昨天傍晚安放在草丛中的头发圈。兔子喜欢踩着自己的足迹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把头撞进头发圈。他在第三个陷阱找到了一只兔子。它已经死去,身体变得僵硬,浅褐色的兔毛被露水打湿了,圆睁的双眼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翳雾,一小截紫灰色的舌头露在牙齿外面。

田大方解开兔子脖子上的头发绳,提着兔子的一只后腿,把它带回家。他把它吊在屋檐下,用小刀剥去兔皮,再用菜刀将兔子切成块,放在瓦罐里煮熟。他把兔子的肝脏、胃囊和肠子清洗干净,从坛子里抓出一把滴着晶亮涎液的酸青菜,为自己做了一大碗兔杂汤。他把兔肉盛在一个粗瓷碗里,端到桌子上,房间里充满奇异的肉香。

“你吃吧,这是野兔的肉。”田大方对田莲花说。

“你在哪里逮到的野兔?”田莲花问。

“就在山坡上的树林里。”

“怎样逮到的?”

“用你的头发做成套子,套的。”

田莲花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田大方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爆裂了。他从来没有看见田莲花笑过。

“我的头发怎么到了你那儿了呢?”

“每天早上我都在地上捡你的头发。你的头发掉在地上,有时我可以捡到一根,有的时候,我能够捡到几根。”

“哦。”田莲花说,“那你为什么不向我要头发呢?”

“掉下来的头发不会疼。”田大方说,“那次,你的脚上起了水泡。我拔你的头发穿水泡,你痛了。”

田莲花低下头。田大方感觉到她的眼角有一点泪花。他一下就慌乱了。

“你不舒服了?”

田莲花的头埋得更低了。

“没有。”她小声地说。

他们又像往日那样,一声不吭地吃完了饭。田大方在灶头上洗碗的时候,田莲花在床边收拾床上的东西。她把蓝色土布和稻草做成的枕头,以及细麻布和棉絮做成的被盖整理好,放在床的一边,空出了半个床。这时,天空已经完全黑暗了。田莲花直起身来,背对着田大方说:“今天晚上,你就不要再睡地铺了。”

金人立把工商银行的银联卡塞进自动取款机,输入密码后,查询了一下存款余额。他的存款本来只有七百五十元,现在,取款机屏幕上显示的存款余额为五千七百五十元。周彬为他存进了五千元。

他提取了一千元现金,把它放在一个皮夹里。这样,他的皮夹里就有一千零三十八元钱了。这个皮夹从来没有装过这么多钞票。

他买了一盒红塔山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唇上。一股久违的烟草香味一丝一丝浸入他的鼻腔。他慢慢地在街道上行走,漫不经心地扫视四周的行人。

街道上的行人很多,金人立当然不认识他们。他们像一群急匆匆的动物,在街上走动,奔向各自的目标,有的去觅食,有的回家。

金人立想到了自己的牛角梳。昨天他一共做了五十把梳子毛坯,今天应该把它们打磨出来。明天再花一个小时的时间,用泥浆为它们抛光。但是,他今天又接到了周彬的电话。

金人立必须在这两天找到那个人,那个以偷东西为生的人,他的名字叫杨林。只要揍他一顿,就可以得到一笔钱。

金人立还不适应这种简单而又复杂的事情。他站在街头,用鞋尖蹭水泥地面。他抬头看了一下四周,行人仍然匆匆忙忙。

他知道杨林住在哪里,但却迟迟不去接近那个地方。他发现,自从心中有了一个目的之后,平时很熟悉的街道就变得陌生了。他知道,向前走几百米,再往右拐,穿过一条狭窄的老街,就到了杨林居住的那幢房子。他可以坐在房子旁边的茶馆里喝茶,等着杨林出来。像杨林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夜猫子。他们在夜晚喝酒赌钱,往往要到凌晨才睡觉,而且不到中午不起床。他可以等到杨林出门,然后跟踪他,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把他打倒在地上,使劲踢他两脚。当然,金人立最习惯的生活方式还是坐在自己的店铺里用泥浆摩擦牛角梳子,但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用梳子换取金钱。他做一年牛角梳,收入只不过三四万元,而把杨林揍一顿,收入就有几千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懂得还太少。

金人立走到一个小茶馆里,要了一杯青茶。这条街道有好几家这样的小茶馆。茶客们大多数是老年人。他们坐在木头条凳上喝茶,把手肘支在木头桌子上聊天。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世界带到这个茶馆里,融入滚烫的茶水,互相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