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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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纸上的废墟(2)

在数码相机盛行的年代,叶飘仍然喜欢胶片显影的方式。他尤其对黑白摄影着迷,在寂静的暗室里目睹一张纸上逐渐显出他用相机捕捉的影像,这永远是一个神奇的过程。在一个摄影者的眼里,这个过程很重要,也很珍贵。

在摄影圈子里流行着一种说法——黑白摄影是艺术摄影的最高形式。叶飘赞同这个说法。虽然他平时的主要精力用在了新闻摄影方面,但他的理想是艺术摄影,并一直试图在艺术摄影和新闻摄影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已经附着在一种形式上面了,那就是纪实摄影。但叶飘对目前流行的纪实摄影不完全认同,他还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他想寻找一种超越现实生活的瞬间,捕捉它。那是一种从现实生活出发,却迸发出非凡光彩的瞬间。这样的瞬间不说明这个社会的性质,也不表达人的生存状态,只是表达人的生命状态。这是内容上的抽象。他一有时间就在街头巷尾寻找题材,寻找能打动自己的瞬间,然后用手中的相机记录下来,再让它从胶片上显出纯黑白的影像,达到形式上的抽象,虽然,它还是一张具象的照片。

林译苇不喜欢看电视。每天晚上,她的丈夫韩其楼就把身子深深埋在客厅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盯着家里那台创维牌29英寸屏幕的电视机出神。这个时候,林译苇就坐在她卧室里的写字台旁边,把MP3的耳机塞进耳朵里,在纸片上抄写书中她感兴趣的内容。

现在,她阅读的是一本关于城市设计的论文集:《设计——现代主义之后》。第66页是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的文章《城市不是一棵树》。她抄下一段文字——我想说的是,我指的城市有两种:一种是经过许多年发展形成的城市,称之为自然的城市;一种是由建筑师和搞城市规划的人精心创造的城市,称之为人为的城市。锡耶那、利物浦、京都、曼哈顿是自然城市的典范,而莱维顿、昌迪加尔和英国新城是人为城市的代表。

MP3里的《牧羊人之月》播放完毕,耳机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林译苇听到了客厅里传来微弱的电视声。那是动画片《猫和老鼠》的声音,显然,那只猫正在屏幕上惊天动地追老鼠。丈夫已经三十八岁了,却还喜欢动画片。也许,从他二十八岁以后,他的思想就停止了生长。

耳机里又响起了音乐,是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林译苇翻开一本名为《城市风光》的摄影画册,里面全部是摄影大师拍摄的城市风景。这些黑白的图像把几十年前巴黎、科隆、纽约的一些街道和房屋的外形保留下来。她慢慢地翻阅这些图片,逐渐地,一种模糊的感觉产生了,随后,这种感觉变得清晰起来。她相信这与书中黑白影像传递出的质感有关。这些由黑色、白色、灰色结构而成的房屋和街道呈现出粗粝的物质材料肌理,仿佛它们表面的色彩和曾经存在过的浮华全部都被时间剥蚀了,只剩下它们的骨骼屹立在一些神秘的光线之中。

这时,《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正演奏到第二乐章。开始,由双簧管演奏一个舒展的旋律,然后这个旋律再由变奏的方式来展示。紧接下来是一个不太安定的中段,随后,音乐又转回来做进一步的变奏,显示和展开相关联的主题。那优美的旋律线条轻柔地飘荡在这些城市的影像上面,然后纵深进去,仿佛在抚摸屹立在时间深处的城市骨骼的遗容。

林译苇突然有了一股冲动。她开始在一张纸上描述第41页的城市风景。这是法国摄影家尤金·阿杰特摄于1913年的巴黎《新桥胡同》。林译苇写道——新桥胡同是一个正在萎缩并消失的城市器官。显然,拆除工作已经完成了大部分,满地是碎石块和尘土。地面躺着一些粗大的木料,这些木料被锯子和斧子粗粗地加工过,有的呈方形,有的呈圆柱形。左边有一排木栅栏,右边却是高大的建筑物,墙面上斜倚着许多被拆下来的木头房架。在前方,有几幢依然活着的楼房,屋顶呈斜坡状,窗户打开着。在那下面,有一堵残墙,墙头站着两个人,他们正在向这个方向眺望,似乎在观察到底是谁走进了他们的视野。一辆没有车身的拖车停在街道上,那条堆满杂物的街道仍然顽强地伸向远方。

林译苇把这张纸条钉在靠窗的墙面上。它的四周已经钉满了纸条。她抱着手肘,目光随意浏览纸条上的内容。这些文字把这个世界的意义一个片断又一个片断地抽象出来,像薄薄的透明丝绸包围着她,她的身体就成了一个纯粹的物质实体,稳妥地放置在纯粹的精神之中,使她平时在现实生活中的飘浮感完全消失。这是她每天最能真实感受到的安宁时刻。

她想到了每天上下班经过的铜匠街口。在那条街道的深处,好像在拆除旧房子。什么时候到那里去看一看废墟,闻一闻那里的空气,然后再用文字把那些正在时间里消失的空间结构复制下来。她想描述一个物体连续的变化过程,描述墙壁的倒塌,尘土的飞扬,透过这些现象,探寻其中蕴含的意义。只有文字才能抵达事物的深处,然后再自由地返回事物的表面。

叶飘用电吹风吹干湿淋淋的胶卷,把它夹进放大机的底片夹里。他打开暗室的红灯。那只五瓦的红色灯泡把红色光线投射到室内的空间里,整个房间像浸在红色的液体之中。

放大照片时使用的放大纸对红光不敏感。叶飘从一个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张边长为五英寸的俄罗斯涂塑碳素放大纸铺在压片板上,打开放大机的电源开关。一只磨砂灯泡亮了,光线透过底片夹中的胶卷投射到相纸上。这张放大纸早已作废,它被各种光线照射过,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由于没有经过显影液的浸泡,它没有变成黑色,依然是一张白色的纸。叶飘慢慢旋转放大机上的旋钮,投射到放大纸上的影像逐渐清晰。现在可以看出来,画面上有几个人,地上有两辆摩托车。这些影像全部是负像,头发是白色的,脸部是黑色的,颇似梦中的图像。

叶飘把一块安装在镜头下面的圆形红色滤片拨过来遮住镜头里射出来的灯光,撤掉那张作废的放大纸,换上一张未曝光的放大纸。他拨开红色滤片,让透过胶片的灯光晒在放大纸上。二十秒钟后,他关掉放大机的灯光开关,把放大纸浸到盘子里的显影液中。

这张五英寸长三英寸宽的涂塑碳素放大纸中央偏左的部位渐渐出现了几点黑斑。黑斑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叶飘已经可以辨识出,它是一个人的头发、眼睛和黑色的衣服。这是一个女人。她的脸庞清晰地从放大纸上浮现出来。她站在街道上,眼睛看着地面。紧接着,地面上显现出了摩托车。两辆相撞的摩托车倒在街面上,两个肇事的车手也在放大纸上显影了。不久,那位女子的四周开始显现出其他人的影像,他们的头发、眼睛、嘴唇,还有手和身体逐渐在放大纸上浮现出来。现在,那个女子的全部形象显影完毕,脸上也有了层次。叶飘把这张放大纸放进定影液中。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声音在室内轻轻出现。它很微弱,却很清晰。这是一种风吹过墙角的声音。叶飘抬头扫视了一遍房间里的物体。红色的光线穿透冰凉的空气,隐隐约约照亮墙壁和墙壁角落一个漆皮剥落的木柜子。这是乡下人用来盛装粮食的容器,由于年代久远,它散发出淡淡的霉味,但它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微弱的声音继续在房间里飘荡,逐渐变成一段优美的旋律。叶飘无意识地伸出了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他没有抓到什么。旋律短暂地中断了,片刻之后,它又出现了。它肯定来自什么地方。

过去,叶飘在听MP3的时候,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声音从脑壳的深处飘出来。现在出现的这段旋律没有方向性。它仿佛是一种雾一样的物质,轻柔地把他笼罩了。

叶飘相信这声音是幻觉。他感到身上发冷。似乎这神秘的声音带走了室内的温度。他把手伸到冰凉的定影液中,捞起那张湿漉漉的照片。他把它放到一只盛着清凉井水的塑料盆里涮了几下,拧开电灯开关。

照片上最先显影的那位女子现在已经和身边的人混在一起。她显然是在路过出事现场,正扭头看地上的摩托车时,被叶飘无意中拍摄下来的。叶飘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在放大纸上最先显影。她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环境中,站在同一种光线下面,她的影像却抢先在这张白纸上显现出来。似乎她在这张纸上并不是一个平面的图像,而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有生命的物体。当一个人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被别人用照相机拍摄下来之后,她生命中所消失的那部分就有可能被保存在胶片感光材料的涂层里面,然后被复制在一张照片上。

叶飘把湿淋淋的照片举到灯光下面,仔细观察上面的影像。他发现那位女子特别有风韵。她并不是很漂亮。她的眼神有点茫然,仿佛没有焦点。她虽然在看地上的车手,但她似乎没有真正注意他们,好像当时有一种声音把她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正是在这个时刻,叶飘把她的外在形象拍摄在胶片上面。

叶飘关了电灯,取出一张十二英寸的放大纸,重新放大了一张照片。这一次,那位女子的外形更大更清晰。她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这样的衣饰并不时髦,也不落伍。在风衣的下摆,露出黑色的微型喇叭裤。她穿的是一双半高跟黑皮鞋。

然后,叶飘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最先吸引叶飘的正是这张脸。他之所以重新放大一张照片,就是为了更清楚地观察这张脸。在前一张照片上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时,他的心脏部位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震颤。首先是一种外力,如同微弱的电流刺激了心脏,随后,仿佛一股温度更高的血液突然涌进了心脏,冲刷了被电流刺激过的部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受。他以前并不知道眼睛接受的信息可以在心脏里面引起强烈的生理反应。他把目光移到这张大照片上她的脸部时,他担心那种感受永不复返。然而,那种感受又出现了。那微弱的电流又一次刺激心脏,然后是一股热血涌进来,冲刷被刺激过的部位,他感到胸腔在发烫。

她的脸部呈现出一种神奇的风韵。可以理解成是一种内在的物质通过她的脸庞盈溢了出来。尤其让人心动的是她的眼神。她的眼神是一种焦点不确定的眼神。她的眼睛并没有真正盯着地上受伤的摩托车手。她的目光在半途就结束了,停留在一个虚无的目标上面。她具有梦一样的风度。

屋顶上响起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冰凉的雨滴击打在房顶陈旧的青瓦上面。雨水沾湿了覆盖着薄薄尘土的青瓦表面之后就不再往下浸润,而是从弧形的瓦片上漫下去,汇集到瓦沟里,滴在屋檐下的地面上。叶飘嗅到了一股被雨水打湿了的泥土腥味。

他坐在屋里一张陈旧的梨木太师椅上,点燃一支香烟。室内的温度又降低了一点,空气更凉了,但这支香烟给他带来了一丝暖意。他每吸一次香烟,烟头燃起的光亮就短暂地映红他的手指头。透过香烟的味道,他还能闻到手指头上显影药水淡淡的酸味。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了振铃声。淡绿色的液晶屏上显示出徐婕的号码。

一个月之前,叶飘坐上一辆出租汽车时,发现司机是一位青年女子。她很瘦,皮肤呈现出小麦的颜色。汽车启动的时候,叶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香味不是司机们放置在仪表台上的香水瓶中散发出来的香水味,而是一种含蓄的混合了女性肉体气息的香味。

汽车穿过一条巷子,驶入大东街的车流之中。叶飘注意到女司机没有穿鞋。她那双皮肤光洁的小脚灵巧地踩踏油门和离合器的金属踏板,脚趾甲上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叶飘转过脸,注视车窗外的人流和汽车,尽力克制自己想再看一眼那双赤裸小脚的欲望。

一个小小的世界。叶飘想,这辆汽车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面只有她和自己。这是一个移动的小世界,由她操纵着,飞快地向他要去的地方前进。在这辆封闭的红色出租车里,叶飘僵直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前方。他明白自己有点紧张。

出租车的速度慢了下来。路口的红灯亮了,前面的汽车慢慢停下来。出租车在一辆黑色的城市越野车后面停下。

“这是辆什么车?”女司机小声地自言自语。

“英菲尼迪FX35。”叶飘说。

女司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辆黑色的轿车,“那一辆呢?”

“凯迪拉克,SLS赛威。”

出租车继续往前行驶,两人不再说话。在一个开车的人面前卖弄汽车知识,叶飘觉得自己有点无聊。

叶飘对工业产品着迷。他喜欢照相机、枪械、汽车。他的知识来源于网络和杂志。他经常在城里的书报亭五花八门的报纸和杂志堆里搜寻新出刊的《照相机》《世界军事》《轻兵器》《汽车之友》。他躺在床上翻阅这些杂志时,手指夹着的香烟经常掉一些烟灰在床单上面。

无论是日本造的佳能EOS 1Ds MarkⅡ照相机,或是英国造的斯特灵冲锋枪,还是德国造的奔驰S600型汽车,它们全部是人类智慧的物质外形。不管这些工业产品与自己有没有关系,叶飘就是喜欢它们,对有关它们的信息十分关注。但是,这位女司机身上散发出来的暗香又在打扰他了。这是一种不严肃的香味。它会秘密侵入人的某种感官深处,然后悄然消逝。

叶飘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移到仪表台上的司机身份卡上。女司机的照片在那块透明的塑料卡后面凝视着他。他发现她的脸轮廓分明,很上镜。他悄悄记住了她的名字——徐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