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屋顶下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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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远方的老女人(5)

更重要的是,他的房屋可以给他保存希望。田莲花住在他的屋子里了,每天给他做饭。有时,她会叫他脱下衣服,换上另外一件洗干净的衣服,他就穿着散发着皂角气息的干净衣服到村子的黄桷树下去转悠。黄桷树下的土坝子是村庄里的公共集会场所,地上堆放着许多青灰色的石头。有事没事,总有一些男人坐在石头上抽烟、谈话、吐口痰,交流一些来自外界的消息和村庄内部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旦田大方出现了,那些身上穿着补疤衣服的村里人就坐在石头上,或者站在风里,注视田大方。他们会停止谈话,眼光全部落在田大方身上,并且跟着他移动。当他再次消失在石板小路上的时候,山风就将他身上的淡淡皂角香味带到远方。

田大方是村里的老单身汉。他的身材矮小,性格孤僻,很少干农活。所以,他从来就与村里的男人不合群。

童年的田大方是一个瘦弱的孩子,但特别爱爬树。他最喜欢爬的树是村里的黄桷树,他经常爬到很细的树枝上玩耍。人们都认为树枝承受不了他的时候,他却安然无恙。他还可以像猴子那样,从一根树枝攀到另一根树枝上。

黄桷树的枝条向田大方展示了一个新天地。他发现,在树枝上生活着许多巨大的红色蚂蚁,每一只都有谷子那么大。这些蚂蚁在树枝与树身的结合部位打洞,把巢穴筑在树上。他看见一些细小的褐色木屑堆集在黄桷树粗糙的树皮上,他还看见几只蚂蚁抬着豌豆大小的黄桷果往巢穴里搬运,这个场景让他着迷。在树上,还生活着一些褐色的蜥蜴,它们拖着细长的尾巴在枝条上跑来跑去,捕捉蟋蟀、蜘蛛和苍蝇,然后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把这些小昆虫咽下肚。

有一天,田大方攀上了一根很细的树枝,坐在上面采摘黄桷树上结的果实。黄桷果的果肉有股淡淡的酸甜味,吃多了,嘴里会感到麻木。他往嘴里塞果子,树枝在他的身体重量下一颤一颤地晃动。这时,他听见树下有一个人在喊他。

他低下头,看见一个戴草帽的老头站在树下。老头仰望着他,对他使劲挥手。从老头的手势上可以看出,老头要他再往树枝的前端移动一点。

田大方看了看树枝的前端,那里太细了,再往前靠,树枝肯定会断掉,他肯定会掉到树下去。他看见老头摘下头上的草帽,把它端在手里,似乎要用它来接住自己。于是,他向前移动了一点,又移动了一点。树枝先是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接着“咔”的一声断了,他的身体飞速向下坠落。在半空中,他本能地用双肘护着头部,一下掉在了老头的草帽里,老头的草帽竟然没有破。

老头把他放到地上,摸摸他的头。

“你几岁了?”老头问。

“十岁。”

老头对他说,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然后问他是不是经常打架。田大方低下头,没有回答。老头拍拍田大方的肩头,问他愿不愿意学国术。田大方点点头。老头的下巴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在说话的时候,山羊胡子就一翘一翘的。他对田大方说,只要学了国术,身体就会更好,别人也不敢欺负自己了。他指着山脚下的小镇对田大方说,他就住在小镇里。如果他想学习国术,就到小镇里来。

“你找得到我,我们就有缘分。你找不到我,我们就没得缘分。”老头说完后,把草帽戴在头上,顺着小路走下了山坡。

第二天早上,田大方背上一个竹背篓,拿着一把镰刀就出了门。他每天都这样出门割兔草,他的父母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接着,他的爸爸也挑着粪桶上了山坡,给洋芋浇水去了。

田大方从山顶上的村庄走到山脚下的小镇。他背着背篓在小镇的石板街道上东张西望。他看见许多陌生人在街上走,空气里充满嘈杂的声音。他从来就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他站在一条街道的街沿石上东张西望,人们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不时碰撞他的背篓。

他又向前走,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那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他经过了几条小巷,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往这里面走一走,也许能够找到他。

前面又有一条小巷,巷口有一只山羊。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麻绳,正努力地去啃地上的一片菠菜叶子。它的嘴唇不停地掀动,终于把叶子卷进了嘴里。它满意地咀嚼着菜叶,用黄晶晶的眼睛瞟着田大方。田大方从它身边走了过去。

一旦走进这条小巷,事情似乎就简单了。小巷里有几个院子,院墙都是青砖筑成的,他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没有去敲紧闭的院门。当他走到第四个院子时,看见院子的门是开着的。他走了进去。

这个院子里有一棵构树,地上掉落着一些红色的构树果子。在一间打开的房门里,他看见那个山羊胡子老头儿坐在屋子的正中央。

“你来啦?”老头问。

“来了。”田大方说。

“怎么找来的?问过哪个人没有?”

“没有问过。”

“你为啥不问一问别人?你咋个这么不聪明?没有问过谁,那你咋个知道我在这里住?”

田大方低下头,用脚去踩地面上的一粒小石子。透过薄薄的布鞋底,小石子硌着他的脚底,一阵轻微的疼痛从他的脚掌上升到他的胸腔。

“我乱走,看见了一只山羊,它的胡子和你的胡子一模一样,我就走到了这个地方。”

老头点点头。

“嗯,嗯。”老头说,“学国术并不需要聪明,只需要感觉好。你没有问别人,凭感觉就找到了我,嗯,我没有看错你。”

田大方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做啥。他背上的背篓是空的,他却感到很沉重。他感到背篓的绳子把他的肩膀勒得发痛。

“把背篓放下来吧。”老头说,“我收下你这个徒弟了。”

先是一条水泥路面的小公路,然后是一条石板小路。林译苇和叶飘沿着道路来到了天顶寨外面的街道。一个老人在街面上晾麻布,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

前段时间,叶飘曾领着徐婕来过这里。他们曾在小街的一个小院子里拍摄过照片。在一个陈旧的大木盆旁边,他为她拍摄了一个胶卷。当时他用的是富士牌的尼奥潘胶卷,现在他使用的胶卷是乐凯牌。他把胶卷安装进徕卡相机。

他和林译苇来到小院子里。这里仍然空无一人。他走在前面,林译苇跟着他走进这个小院儿。

今儿是阴天,院子里的光线不好。她看见了墙角茂盛的羊齿草,还看见了放置在院子里的巨大木盆。她不明白过去的人们为什么要制造这么大的木盆,它们的用途是什么。

空气中充满了淡淡的霉味。如果仔细分辨,这霉味之中还有一种酸味。林译苇相信,这空气里面还残留着过去岁月的一些信息。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象它的历史。她看见叶飘站在离她不远的屋檐下,手里拿着徕卡相机。她又转过脸,眼睛停留在一根粗大的木头柱子上面。

这根木柱是浅灰色的,表面布满各种刻痕。它是房屋的一部分,它支撑着房屋在漫长的岁月里屹立不倒。叶飘走了过来,举起手中的相机,对准木柱摁了一下快门。

“寨子里面还有一些老房子。”叶飘说,“我们去看一下吗?”

“好。”林译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