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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养女妹儿(5)

我的跳舞梦就此破碎。在有关我跳舞的问题上,我妈妈始终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我跳舞时,她不激动,袖着手认定我是在胡闹。我不跳时,她只会念叨一种经,要我专心学习。阿姨和大叔叔就不同了。对于我的前程,阿姨和大叔叔有着哲学家的审慎,从不轻易得出结论。人家说我是读书的料时,他们打哈哈,一副人云亦云的马虎相;人家说我舞跳得好时,他们拍着手,让我再跳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什么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开心,我要快乐。舞蹈演员没有当成,但并不影响我继续跳舞。这就好比人死了,还得留一撮骨灰,一张照片,也是虽死犹存的一种念想。

谁知上高中后,我妈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脸,不让我参加课业之外的任何活动了。尤其不许再跳舞,我妈妈说。我背对她,咬着牙,心想偏要跳偏要跳,我在学校跳,我跳我的,看你管不管得着。

冲突很快就出现了。高一那年的五四青年节,我又要表演节目,而且这一次,是跳梅丽丽教的孔雀舞。我跳领舞,足足有一分钟时间,追光仅打在我身上。服装由文化馆借来,还算专业,可我需要一双舞鞋,跟梅丽丽脚上的那双一模一样。

生米已成熟饭,我妈妈知道我又要跳舞,来不及阻止,不满的情绪到处弥漫。

我向她要一双舞鞋,不贵,就十来块钱。

我妈妈头也不抬,说,别的同学都穿白网鞋,你体面些,要舞鞋?

白网鞋是那个年代每个孩子的必备。因为多,所以毫无趣味。

我说,我是跳领舞,她们是跳群舞。

我妈妈抬起头,看我一眼。那一眼,像剜刀,比冰还硬,能让冰碎,让冰哭。

我哭了。心碎在地上,四处滚落。我痛恨自己还没有长大,无力反抗,可我更希望天上能开个洞,为我掉下一双舞鞋来。

十二

大叔叔和阿姨是如何知道我的伤悲的,我不得而知。演出在一个露天场地举行。广场很大,舞台却很正规。我揣着白网鞋来到后台化妆,那双白网鞋就像两条死鱼,揣着它,我感到浑身尸臭。我没有一双灰姑娘手中的水晶鞋,我只想要一双舞鞋,让我别变成死鱼,让我舞,让我飞,让我在枯燥的日子里,能够贴近我的梦。

我排在同学的后面等待化妆。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妹儿,有人找你。

我转过头,就碰上了大叔叔的眼睛。大叔叔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正对我笑,可我没给他笑容。我说,大叔叔,你怎么来了?

大叔叔没回答,只把一只袋子打开了,手探进去,再出来,再背到身后,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无心猜,以为又是什么好吃的。很多的时候,在大叔叔面前,我是一只贪吃的猪,可这时候,我却是一只伤心的企鹅,不吃不喝,眼前只有冰天雪地。

他见我无动于衷,把手从背后拿出,打开牛皮纸,里面露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我一眼认出,啊,舞鞋!

我跳起来,扑上去。但我并没有扑向舞鞋,而是扑进了大叔叔怀里。我抱住他,在他的脸上又咬又啃。当时我几乎有种错觉,我要的不是舞鞋,而是大叔叔。

我感觉到他的胡子像儿时那样扎着我,我感觉到儿时那种又痛又难受的快乐。儿时的我四处躲藏,现在我却主动寻觅,用铁箍般的手紧紧围住他的脖子。

他没有像儿时那样四处追我,要扎我。他仿佛成了儿时的我,躲藏着,将我推离他的身体。

我松开手,他说,好了好了,快去准备,要化妆了,快去。

我跑开了,又跑回来,拉住他说,大叔叔,你不准走,你就在下面看,在下面等我。

演出结束时,我来到台下找大叔叔。他已离开观众席,等在后台的阶梯旁。

我张开双臂,像从天上飞落一般,扑向他的怀里,却扑了空,被他一只手接着,拉至身边。

我摇晃着那只手,说,走,我们看节目去。

可是,广场上观众太多,我们挤不进去。我不踮脚,看到的是铁板样的肩膀,我踮起脚,看到的是韭菜样的人脑袋。

我围着人墙团团转着,急得如热锅边的馋猫。

大叔叔够高,他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舞台。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场景,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露天演出,他抱起我,反手一丢我就到了他肩上。那里如世界的极处,如生命的瞭望塔,立在那里,所有的景致尽收眼底,我人生的漫漫长路也依稀可见。

如今,因为长大,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即便是亲如父女,我与大叔叔之间也生出了一道清晰的距离。而且,这道距离,他在有意拉大。

因为走神,我的沮丧暴露在脸上,大叔叔一眼看穿了,淡笑着,拍拍我的后背,说,妹儿,你等着,我去把自行车推过来。

我说,啊,你骑了自行车?

他边走边说,那你说我是怎么来的?

我对着他的背影哈哈笑了,说,我以为你是爬着来的呢……

那个夜晚,大叔叔把自行车架好后,让我站上去。我站上去了,因为人高,自行车受力不均,偏来倒去的。大叔叔便转过身,背向舞台,双手把住车龙头,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支架。

十三

情书事件之后,我几乎再难见到小叔叔。这一方面因为我功课多,去得少了,另一方面,那封情书让我和小叔叔成了猫和老鼠,但凡有我的动向,他便望风而逃。他的胆怯让我得意,更让我本能地意识到事情的厉害,更加守口如瓶。

后来我大体知道,小叔叔爱慕我,对我好,并非要什么结果,而是想把内心话说出来。说出来了,目的也就达到了,结果真要来,他逃得比谁都快。他说是因为心里憋闷,非要说,就好比一间屋子,起火了,冒烟了,没有门窗也没有通风口,人不被烧死也会被憋死。门窗一经打开,人也就活过来了。至于现实中的男欢女爱,他那时候未必懂,就算懂,他也决不会对我乱来,这从后来的事实可以证明。

但阿姨和大叔叔不这么看。尤其是大叔叔,在他眼里,小叔叔就是一只黄鼠狼,只要有他在,我这只雏鸟就不安全。为此他宁愿不要我来,不要我靠近危险;他宁愿煞费苦心,去街头或学校“偶遇”我。那阵子,小叔叔在家已不再是置身冰窖,而是掉进了一锅沸水中,脱皮或者散架都是常事。

大叔叔教小叔叔做木活,以前是脸色不好,活还好。大叔叔背地里就曾夸过小叔叔,说他天生就是学木匠的料。现在惨了,大叔叔再看小叔叔,没有一样是顺眼的,动辄就说他笨,说他心思动歪了,连墨线也画不直。有一次,干脆就将一把小刨子扔过去,差点打中了小叔叔的眼睛。对此阿姨忧心如焚,既怕小叔叔伤到我,又怕大叔叔伤到小叔叔,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反正小叔叔18岁了,不如让他进木器厂,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搬去厂里住。

大叔叔沉吟片刻,同意了这个主张。

大叔叔在厂里说话一言九鼎。小叔叔进厂就是熟练工,也是厂子里巴不得的事。进厂的事很快搞定,奇怪的是小叔叔进厂之后并没有搬走,死活不走。阿姨问他他不答,只低头去拔莽子的毛。阿姨再问,他便转过头,怒目圆睁。阿姨便知道不能再逼了,叹口气,悄声对大叔叔说,看样子,他像要跟人拼命的,这娃儿,他敢的。

这一切,当时的我全然不知。我在生活的表面走,就仿佛躺在一只皮筏上,被人推着,全不知水下急流暗涌。那都是我长大之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再回去,阿姨有一句没一句说出的。那时候我的孩子叫扑团,像莽子一样大小,也像莽子一样四脚走路。阿姨叫他乖乖,宝宝,从来不叫他扑团。阿姨用手在他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打着,是特异功能打法,只有声音,没有痛感。扑团被声响逗得高兴极了,全不知是自己屁股发出的声音。我让扑团叫她奶奶,扑团不会叫,像莽子一样呜呜叫着,阿姨却笑得如同鞭炮,连声地响,哎,哎地应。

到这个时候,阿姨觉得她老了。老了的人,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就没什么老底还算老底。

我只管笑。虽然阿姨说的超出了我的意料,但我并不吃惊。许多的事,尽管当时的我不知详情,但感觉还是有一些。

比如说,有一天我去阿姨家吃饭,我刚推门,并没有发出声音,小叔叔却像老鼠一般溜进了屋里。

吃饭时,小叔叔没出来。阿姨和大叔叔都不喊他,就像没他这个人。

我们东拉西扯,说起了学校的事。我说这一次,我又没能入上团。

阿姨说,你想入,他们为啥不让你入?

在阿姨看来,入不入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入。想入就得让我入,这是阿姨的逻辑。

大叔叔倒比阿姨理性多了,说,你学习不错,又是学校的活跃分子,又不招人不惹事的,他们为啥不让你入?

以前我也是这么看的。入团于我并没有特殊意义,单只是跟风而已,大家都入,我也就写了申请书。这就好比街上流行花裙子,我也想有一条。但入不上团我不在意,没有了花裙子,我却会很伤心。

我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唉,入不上算了,以后可能也入不了,高中读完也入不了。

大叔叔听出我话中有话,问:你不是高一就写了申请吗?他们都入,为什么不让你入?总得有个理由吧?

阿姨说,就是就是,不行我们去找他们?

我一下紧张起来,说不用不用,你们去找,你们去找谁呀?

这倒将阿姨问住了。还是大叔叔反应快,说,找你们书记,你们总有团支书吧。

我说,就是不能去找他。

阿姨说,就是他不让你入,他是个男的?

男生。我说。我眼埋在碗里,一颗一颗挑着米饭,说:他今天在路上拦住我,交给我一封信,还问我,知道你为什么入不了团吗?因为要我同意。要我同意很简单,嗯。

他指的是那封信,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

情书?阿姨和大叔叔同时道。

那信呢,都说啥了?阿姨问。

没说啥,我说,不想往深处聊。又道,他又不是第一次给我信了。

阿姨和大叔叔对看着,半天无语。阿姨道,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说,我能咋办,不入就不入呗。

阿姨说,那你不去跟老师说?

我一下烦了:哎呀,说什么嘛。我去交给老师,让大家都晓得了,再让大家都来看我,像看大熊猫?

在学校,即使是那样一个森严壁垒的年代,情书和纸条仍然是满天飞。学校与情书,就好比天空与飞鸟,日出与日落。书本是课堂内的教材,情书是课堂外的教材。对情书问题如何处理,也是衡量一个学生学业和智力好坏的标准。

我还没那么傻,去把情书交给老师。

讨论不了了之。吃完饭,碗筷一放,我也就丢开了这事。我原本就是个浑浑噩噩不求上进的学生,入不入团对我,算不得一档子事。我没有想到那之后不久,班里出事了。

那个团支书,他被人打了。

那天团支书进教室,我起先以为是在搞笑。他的头上缠着绷带,但绷带不厚,血浸出来,如同日本武士的头巾,眼一只红一只黑,仿佛画上去的。我率先哈哈笑起来,有种看戏般的期待。谁知老师进来后,表情严肃,让团支书站在讲台,要大家看他。气氛凝重起来,大家收住笑,憋着气。我仍在心里偷乐,想不好他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老师说,他是被人打的。

我便想,打人的人真是胆大,打谁不好,偏打他这个最牛的。

老师又说,他是在校外被人打的。

我没有认真听。打人的事我不感兴趣,无论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拳头与血肉的暴雨,生怕被淋着了,或者血溅到身上。老师让大家再看团支书,并用叙述加控诉的语气讲起了过程,什么月黑风高,四处无人,他被放倒在野地里……至今,也没弄清楚打人的目的,如果弄清了,决不手软。

我事不关己地听着,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接着老师用了带省略号的语气,看着台下,边扫视边说:你们……有谁知道,就主动说出来……你们不说,也有线索,打完人后,暴徒中有一个人说了句话,说,莽子,我们走。可见其中的一个人叫莽子。

我就是在听见这句时差点站起来。而且我还差点脱口而出,莽子,它不是人,是狗。

幸好我反应及时,意识到暴露自己的严重后果。我无心再听,挨到下课,拔腿就往阿姨家跑。到了阿姨家,门像往常一样没锁,推开去却不见人,只见莽子箭一般钻进了小叔叔的屋子。我追过去,门却被闩上了。我用力拍打着门板,声嘶力竭叫起来:

开门,开门。

没有人应,甚至也没有莽子的声音。

我知道是你干的,我知道你在屋里,开门,开门。我又叫。

当我意识到门根本撞不开时,我已不是在撞门,而是在用绝望之头撞岩石:

就是你,就是你。你这算什么呀,你这样乱来,我怎么办呀?

我哭起来,呜呜的声音就像风,刮得世界歪来倒去。一边哭,我一边想到了莽子,便止住哭,抽泣着说,你别以为人家找不到你,别人都知道莽子了。

莽子,莽子,我喊,忘了我正在哭泣。

莽子在里面发出呜呜声,跟我的哭声一模一样。

我再度伤心起来,拍喊道:要是人家破了案,把你关起来,把我开除了,我上不成学,考不成大学,这样你就满意了……这样,我妈还不得杀了我……

正哭着,却听见门缝里漏出一个声音:那,我就杀了他。

十四

那之后,我开始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既怕老师追查这事,又怕团支书看出我的心虚,更怕小叔叔犯浑,惹出更大的乱子。度日如年中,我恨团支书更恨小叔叔,巴不得他们真打起来,就像小说里那样,决斗。想到这里,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一幅情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血雨中闪出我熟悉的面孔。我赶紧闭上眼睛,像念佛的老太太一般驱赶着恶念,竟真的丢开了这事。事情后来不了了之,无论是老师还是团支书,都不再提起这事,最终这件轰动全班的大事,竟像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