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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成长纪(2)

听我妈妈说,吴家还有一个女儿,比吴家的姐姐还大,已经出嫁许多年,嫁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妈妈的言下之意我明白,吴家父母是苦力,在河坝里捡石头,拿到窑上烧成石灰,再把石灰从窑洞里掏出来——典型的劳苦大众,没文化没出路,所以女儿们唯有远嫁以求苟活。

因为我妈妈的态度,我们家与吴家为邻许多年,却一直都是远距离住着,友好而生分。就是住一万年也好比第一次见面,永远地微笑,永远地陌生。因此我爸妈走后,吴家人也只能从我总是一个人进进出出才能发现。

那天下午,吴家弟弟正在院子里做木活。吴家弟弟是木匠,这点我早就知道。我妈妈说,吴家弟弟原本书念得挺好,小学毕业时,还考上了县中校(就是我念书的学校,就差那么一点,吴家弟弟就成了我的师兄),可是吴家父母说,读书,读书!读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自己找只饭碗端着。吴家的父母老了,儿子又迟迟还未长大,吴家父母等不及了,要让儿子挣钱养活自己,因此把他送去学了木匠。

我妈妈的意思我懂:这样的劳苦大众,他们自己的出身就够惨了,他们的父母又加害他们一回。

在我妈妈心中,一切没有文化的人都是愚蠢的人,而一切愚蠢的人,都是算不得人的。

可我那天就觉得吴家弟弟很不错,或许是因为我闲,人一闲心就很容易静下来,细细地把每一个事物观察透。再有就是对于我妈妈的观点,表面上我虽然一律点头,一律同意,可私下里,只要一有机会,我总是恨不得全盘推翻,再踏上一只脚,再踩烂踢碎踏进泥坑里去……我讨厌她当家做主不可一世的样子,我更讨厌她目空一切不把别人当人看。

当然我最讨厌的,还是她对我和我哥的不同态度。

那天下午太阳正往下沉,又还没有沉下去,就像卡住了一般,正掉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太阳的光一半散落,一半却被屋檐和树枝挡住了,留下大块阴影,仿佛舞台上亮着追光。追光照射着吴家对面的一方洗衣台,洗衣台前,就是吴家弟弟的木工凳。吴家弟弟脱去了上衣,背向我,正用刨子刨着一根又长又粗的木方。木方太长,吴家弟弟从这头推去那头,脚不动,身体和手臂只是无限度拉长——太阳就在他的身体上,在他的手臂、脊梁、颈窝,甚至大腿——再回缩,再拉长……

恍惚间,我突然看到了一种舞蹈,一种不可思议,就像面揉成面条,蛇变成精,石头变成流水,人变成雾……我的眼睛顿时有些雾蒙蒙的,头发热,身体下意识挪动,将左腿挪到右腿上,再将右腿挪到左腿上。跟着我就发现,仿佛太阳从云层里出来,他的脊梁上滚出了光珠,一粒,又一粒,再一粒,再到数不清——那是汗珠,再傻我也知道。那些汗珠在太阳下,在他的脊背上,有了魂,成了精,妖怪一般舞着:颤抖,旋转,跳跃,跌宕……我最终听见了一阵轰鸣,如中弹的躯体倒在琴键上。

十一

那之后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没有理我,我也没对他说什么。可那之后,我们都感觉,情况似乎不同了。

我是说,我和他,吴家弟弟。

比如说,我们仍然不打招呼,不说话。可当他推着刨子的时候,他会触电一般,停下来,突然转身,这时候他就会碰上我的眼睛;比如说,有时候我们在巷子里碰上了,我或者他,受惊一般,突然站住,然后再走路,这时候脚下就像在腾云驾雾,半天落不了地。

我不知道这叫什么,但我肯定不是早恋。要恋的话,我也不会恋他。有关这一点,我还是清醒的。就算我妈妈不从中作梗,在我模模糊糊的未来中,也好像找不见他的踪影。

但我仍然喜欢看他推刨子的样子。我观察过,他推刨子的时候,只要是光着身子,他那手臂上的肌肉就活了,有了生命。那些肌肉排成队,仿佛一群舞者,穿着能飞的舞鞋,在他的身上跳舞。而他的脊背,那古铜色的光滑的脊背,背上的汗珠走走停停,莺莺燕燕,再跳崖一般向下跌落,那感觉,真如古人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那是一种音乐。在我心里,它就是。

十二

后来我们差不多就这样,平静极了,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再过四天,我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我的凳子得搬回屋里,我的眼睛也不能这样老是瞪着。

傍晚过后,灯光已经亮了。夜开始落下,砸在每个人头顶,虽然不疼,可人还是愿意躲开它,钻进灯光里去。

我已经关上门,拉好了窗帘坐在灯下。那段日子,我像中邪了一般,总是发着莫名的呆,盯着面前那个虚无的前方。前方不在我的眼前,也不在我的心里。它大概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存在于一片蒙昧中。我并不知道自己想搞懂它,追逐它,我只是凭着本能在迷惑,在探究,就像探究我的来路,以一种固执而懵懂的好奇。

一片歌声穿透窗缝,掉进了我的耳朵。

长这么大,我唱过歌听过歌,可我从没有在我们家院子里听见过歌声。

我是说,我们家院子里,没有任何的人和事能与歌声相干。

可如今,在我们家,而且是在深夜,我确实听见了歌声。

夜并没有深。只是我的黑夜,独自深了,独自浓黑起来。我像从深黑里爬出来一般,伸长了我的耳朵。

是他,吴家弟弟的声音。我虽然从没有听他唱过歌,甚至也没有听他说过话,但我一听就能认出来,是他,是他的歌声。

再说,那歌声来的方向,我再熟悉不过。除了他,难道是夜鬼在歌唱?

那歌声并不优美,也不专业,一听就是野嗓子在吼,普通人在唱。可普通人的歌唱才是真的歌唱,是心里有了,才从嘴里吟出来。

如同缸满了,才流出水来。

如同果实熟了,才掉下地来。

十三

那首歌放到现在来看,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见不得人,单单是提起来,也让我觉得难堪。那首歌十分蹩脚,而且滑稽、丑陋。可那天晚上,我以为那是我今生今世听到的最好听的歌,以至于第二天,我顾不得一贯的矜持,竟率先打破沉默,向他要来了歌单。

歌单上的简谱我根本来不及看,我急于要找到昨天晚上听到的那几句歌词,那几句关键的歌词,就像子弹一般,以一种出膛后的飞快速度,将我击中了:

美丽的姑娘,你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两眼泪汪汪……

其余的词我就不说了,不好意思说,都是革命的样板的,都是一些符号,没有任何意义。我怀疑那歌词的作者一定是昏了头,把口号和情歌混为一谈。又或者是使了高招,挂羊头卖狗肉,其结果是羊肉和狗肉都卖出去了,大获全胜皆大欢喜。

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那歌词就是吴家弟弟所为,篡改的,嫁接的,因为水平实在有限,所以弄成了这样一副怪模样。但我后来否定了这种想法,吴家弟弟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像个诗人——在我眼里,那几句要命的词就是诗,最好的诗。

那些天里,我被这几句歌词醉昏了头,走路都有些轻飘飘的,一不小心,嘴里就漏出音符来。因为醉,我几乎想不起来给我歌单的吴家弟弟,只顾着一味沉溺了,就像吃鸡蛋时,你压根儿就忘了生蛋的鸡。

十四

但我没想到竟捅出了娄子。

那是我妈妈。我妈妈回来后,大概发现我的变化太大了。比如说,我的眼睛也像李月明一般蒙上了一层白雾。我的皮肤,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皮肤天生就像我爸爸,白得透彻,白得悲惨,白得泛青,呈现一种病态的瓷器的光芒。可那些天里,我的皮肤变了颜色,白里夹进了红晕……当然最重要的,我成天沉溺在自己的旋律里,神魂颠倒魂不守舍,一不小心就以为有个白马王子在喊我,让我坐到他的身边。

在我闭关自守的世界里,我成了美丽的姑娘,再也不是那个“下雨也打不湿眼睛眶眶”的丑小鸭了。

再也不是捡来的了。

因此我妈妈时常叫我:玉兰。

我妈妈给我取名玉兰,一种花的名字。名字取好之后,我妈妈又觉得名不符实了,委屈了这名字,因此每一次她叫我,都带着情绪,都义正词严刚正不阿的,像要拨乱反正似的。

为了化解她的锋利,每当她叫我,我都迅速而柔软地回答:

哎……

可现在,我妈妈叫不应我了。以我妈妈的精明,她很快就悟到出问题了。

那天我放学回家,还是神魂颠倒魂不守舍的。但我的前脚刚跨进家门,立马就闻出了味道不对。

我是说,我们家的气氛不对。我爸爸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我妈妈立在窗前,不看我。

只要我妈妈不看我,而且持续达三分钟以上,我就知道我肯定要遭殃了。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去,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进房间,我下意识一怔,本能地去翻我的床单,随即我的全身火烧一般,发起抖来。

我的歌单呢?我的歌单?

我在房间里磨蹭,直到我妈妈叫我。

我出去后,我妈妈啪一声将一叠白纸摔在桌上,用一种比平常更加锋利的口气问我:

说,这是哪来的?谁给你的?

我低着头,不说话。又突然想起来,歌单只有一张纸,我妈妈拍在桌子上的,为啥不是一张,而是一叠?

我抬眼偷看桌上,果真不是一张,而是一叠。

我正在想着这是怎么回事,我妈妈又说话了:

谁,你说,这是谁给你写的情书?

还有这歌单,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给你的?

情书?我说。我抬起了头。

我妈妈的眼睛已如一筒烟花,引线已经点燃,正突突突冒出一串火星来。我大概是被烧痛了,叫起来。

我说,没有人给我写情书。没有。

那这是什么?我妈妈说着,将那些纸张打开来,送到我的眼前。

我看见了我的日记,日记的一些页码被她撕了下来。日记上,我曾摘录过一些书中的段落。近一段时间,因为这首歌的原因,我的眼睛老落到那些情爱的部分。

还有就是情书。我所获得的书有限,但凡书中有情书,我就会觉得更有限。

书要还,所以我把书中的情书都抄了下来,反复温习。

又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我要写情书时,这些“情书”还能帮上我的忙呢。

十五

那天之后我妈妈并没有把我怎么样。这一方面是因为我态度强硬,拒不交代;另一方面,也因为我妈妈抓在手上的把柄,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把柄。

当我妈妈坚持问我那个写情书给我的人是谁时,我说了实话:是从书上抄来的。

我妈妈当然不信:从书上抄来的?你骗谁?你把别人的情书抄下来,有啥用?

我不能跟她说有啥用,说了她也不明白。

于是我妈妈又说:你一定是收到情书后,怕我发现,就把原信毁了,自己又抄了一份。

我不能不佩服我妈妈的推理。我妈妈就像所有办案的警察一样,不但善于推理,而且还善于将身边所有的人都当成罪犯。

但我现在也变成了一只烟花筒,引线也已点燃,就要喷出火花来:

我没有。你……我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不然的话,我就要冒出脏话来,毁了我自己,也毁了我妈妈。

之后我就不再开口,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吃饭,也不坐,就那样立在窗前。像我妈妈一样,直到我立成了一根冰柱子。我的情形大概吓着他们了,我爸爸这才站出来,将我从桌前推到了自己的屋里。

日子又开始往下过了。说不上和解,因为无所谓矛盾。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一种困惑:为什么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矛盾就不算矛盾呢?既然连矛盾也不算,那互相之间的伤害,不就白白伤害了?赤裸裸地伤害,连抱歉也无须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