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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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惊涛(4)

有人伸筷子拈起一块猪耳朵,放进嘴里嚼了一下,又呸的一声吐到桌子上,怒气冲冲地喊道:“老板,老板。”

腰杆上拴着一张围腰帕的老板闻声跑了出来,一过来就先从怀里掏出一包烟来,一根根给众人发起,一边塌下腰去,笑问道:“有啥子吩咐?”

吐出猪耳朵的那人本想冲口而出一句“你这个猪耳朵肉味道有点不对头哦,是不是整的瘟猪肉哦”,忽然念头一转,“老板,你来预测一下,这次比赛是我们坝上的船赢呢,还是山巴儿的船赢?”

老板眉开眼笑:“那还用说,当然是咱们坝上的船队赢噻。”

“为啥子呢?”

“那还用说嗦?我们是主场的嘛,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随便他山巴儿些咋整,我们的第一名肯定是赢定了的。”老板得意扬扬。

有人却冷冷地接了过去:“也不能大意失荆州啊。那个王立冬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听说他前些年可是号称黑石河的‘小张顺’哦。”

众人一起“哦”了一声,望着外面夜空中一个劲哗哗泼洒的大雨,半晌无言。忽然角落中有人阴沉沉的一笑:“怕个鬼哦,说些来非吓人的(方言,怪吓人的)。啥子小张顺,麻广广嗦(方言,指糊弄人的,表示不屑)?俗话不是说了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奶奶的,咱们就给他来个暗箭,叫那些山巴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嘿嘿。”

人群中,有个黑汉子冷冷地发话了:“啥叫暗箭?丑话说在前头,我黑泥鳅明人不做暗事。明天就给他来个明箭!”

众人一愣,忽然间都反应了过来,顿时一片叫好声。

灯光下,一群人围拥到那个瘦黑汉子身旁,低声商量起来……

主席台上镇长的发令枪刚一鸣响,立冬就感觉自己连同树船一起向前一蹿,然后树船就带着自己冲到了水里,眼前六把木桨在水面上不停翻飞,只听见“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的声音,那树船疾如奔马,眼看就要射到了整个船队前面!

忽然间,斜刺里飞快地飙过来一只尖头船。船头上,银白色的铁皮闪闪发亮。立冬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花,那船头已重重地撞到了自家船身上面。树船大幅度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那尖头船上的人乘着冲势,忽然一桨劈头打在胡木匠的木桨上。胡木匠猝不及防,手中的木桨脱手而去,转眼就被急流冲出了一丈多远。

尖头船上,一个黑壮汉子猛的一桨点在树船上,只听得噗的一声,树船上竟被硬生生点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借着这猛力的一点,那尖头船竟然重新调正了方向,挡在了树船前面。这时,其余的船只一起围拢过来,裹得树船在河心动弹不得。

“哔——啵——哔——啵,哗,哗哗……”无数支桨从水中划出来,又落下去。岸上的人当然看不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见到黑石河水面上千桨挥舞,全都欢呼起来。

立冬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活生生挨了这记毒辣的阴招。尖头船那兜头劈下来的一桨打得大家一时都蒙了,待回过神来,自己这艘树船已经是龙困浅滩。他心底一股无名怒火腾的就冒了起来。

狗日的坝上佬!他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一面快速地观察着四周的形势,寻找突围的缝隙。少了一支桨,树船上力量大减,兼之又是上行,浪的阻力异常之大,树船渐渐落到了整个船队后面。

胡木匠本来腕力沉雄,多年的木匠生涯锻就了他一身蛮力。木桨未脱落前,六个人一起看他行动,六支木桨一起听他号令。木桨一掉到水里,胡木匠手中顿时空空如也,急得他抓耳挠腮。

树船已经彻底落到了后面。本来包围着的坝上船只们此时也顾不得围堵树船了,都放心地散开来,与身边的其他船只竞赛起来。

树船上一干汉子正六神无主时,陡然间听到了立冬一声断喝:“二狗,把桨交给胡木匠,你坐到船尾去。”话音未落,胡木匠已一把抢过二狗手中的木桨,双眼赤红,铆足了劲。立冬喝道:“全体注意,夹缝水来了,大家看我手势,预备——划!”

前方,几艘坝上的船已被一股急速而来的夹缝水冲得东倒西歪,正好露出了树船刚刚能够穿过去的一道窄缝!

按照组委会的规定,这天的船赛是先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船队以汇江桥边的主席台为起点,听号令出发后,先逆流而上至洄澜塔上首一公里处时,然后掉头,顺流而下,至主席台为终点。

经常在黑石河里行船弄水的人都知道,这一段水路看似不远,其实竟蕴含了极大的凶险。这凶险一共两处,皆在洄澜塔附近。一处是迎着船头而来,另一处则是撵着船尾而追!

迎着船头而来的,叫“夹缝水”。年轻的船夫们都喜欢戏称为“夹鸡巴水”。有人跑去问年老的船夫,他们却一抹白胡子,冷冷一笑:“啥子夹鸡巴水,明明是一河的夹骨头水。”所谓“夹缝水”是指船逆流而上快靠近洄澜塔时,因水流忽然急拐,从山里急速而至的水流乱了水路,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方向不一致的冲力,船或筏行至这里时,如果经验不足,就会稳不住,而一旦被卷入“夹缝水”中,轻则船翻筏倾,重则货失人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树船上的人们铆足了劲,准备重新冲刺之时,那前面的船只忽然纷纷左右摇晃,有几只船甚至吃不住力,往后倒退下来。

立冬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他低了头,一双眼睛紧紧盯住水面,辨认着水面之下那一股股急速乱窜的浑浊黄流。他时而一举左手,坐在右舷边的胡木匠就浑身一凛,上下牙一咬,硬生生将满身的力气一把凝住,手腕一翻,手中的桨片叭的一声从水面滑过。与此同时,只听得左边的二狗等人口中一声闷哼,金黄的阳光中,树船上的六个黑汉子皆青了脸,腰身顿挫,“嗨砸”一声,上身重重俯了下去,转瞬又往后一仰,木桨便在水中划出一道水波。就在这一俯一仰之间,那树船已按照立冬指引的方向,朝右前方急速腾起。岸上观看的人只看见树船船尾与水面交接处涌翻出一道道飞溅的白浪,眨眼之间,树船那硕大的船身已灵巧地从前面两艘赛船的窄缝间穿了出去。

立冬忽然又轻轻一晃右手。胡木匠得了令,立马使出十二分的劲来,一把木桨上下翻飞,带动右舷的其余两支木桨一起划动,树船立即赶在右前方那两股浊黄的夹缝水合流之前冲了出去。树船刚刚穿出,有三艘船只立刻就被绞进了那夹缝水中。水路一乱,那三只船登时船身打横,砰砰砰撞到一起,船上的汉子们顿时乱成一片。

立冬时而高举左手,时而右手猛挥,树船就如一艘在水浪中欢跃的鲤鱼一般,从一条条船缝中箭一般掠过,转眼就挤到了船队前列,眼看离头船只有二十多米了。

岸边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刚才尖头铁船那几下小动作大家都没有看见,但树船在落后形势下奋起直追的劲仗岸上每一个人可都瞧得清清楚楚。坝上的人又有个特点,就是敬服英雄。立冬他们喊着号子,唱着山歌子,一步一个“嗨砸”地抬着树船进镇的那个黄昏,镇上的人对这群山一般壮实的汉子就已经是满怀敬意了,如今,见他们使出自己精彩的本事,从船队后面奋起直追,一直追到了船队前列,更是由衷地赞叹不已。

不料,这一阵掌声更加激怒了领先的那只船!船头上,一个黑瘦汉子歇了手中的木桨,站起来,回过头看着后面那艘直追上来的树船,眼睛里渐渐射出鱼鹰一般黑亮的光芒。

这领先的船来自黑石河边一个半耕半渔的村子。那村子在整个圆通镇素来以出水性好、本领强的渔人著称,其中,最奇特、最有本领的,当数一个叫鲢鱼王的人。

郁郁的黑石河终年唱着难懂的歌,从大山深处一个叫红水岩的山窝子里涌出来,穿过鹞子崖等崇山峻岭来到坝上,在一个个翠竹簇拥的村庄群落间迂回蜿蜒,恋恋不舍地直奔岷江而去。无论春夏秋冬,风一起,那阔大的河水中,无数面貌不同性情各异的水族便随着浪花迁移或长留。靠水吃水,岸边的每一座村落都因此而有了自己的传奇人物,他们各有绝活。从圆通古镇的镇街村数过去,第一个村子有沈氏父子的鱼鹰船;第二个村子有太和场的团鱼王胡七;第三个村子有爬海(螃蟹)王老四……其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当数河湾村的鲢鱼王清源公。

鲢鱼王清源公的故事三天三夜也摆不完。

和黑石河边所有的渔人都不同,那鲢鱼王有三不钓:人前不钓;晴天不钓;非鲢鱼不钓。说起来匪夷所思,他的渔具既不是渔竿、渔钩,也不是渔网,更不是那一只只黑黝黝地蹲视在船头的鱼鹰。鲢鱼王的渔具其实奇特而又普通,就只是一根随手折下来的柳枝。每逢烟雨蒙蒙的黄昏,那鲢鱼王寻一处回水沱,悠闲地盘腿而坐,不时神秘地将柳枝左右摆动。一卷叶子烟在他的烟杆里徐徐袅起青烟,待青烟散尽,他从容地将柳枝提起来,一尾尾黑黝黝滑溜溜的鲢胡子便咬着那青幽幽的柳枝叶上了岸。

据黑石河边的老渔人们讲,这一手柳枝钓鲢鱼是鲢鱼王家祖传的秘技,绝不传与外人。他原是县城里保泰和大药房的东家少爷,兵荒马乱的年月家里连遭几次棒客,按规矩奉上赎金,父母却双双被撕了票,家里从富甲一方转眼就沦为一贫如洗。没奈何,他只得回到圆通古镇的乡坝头干起了这钓鲢鱼的勾当,以为生计。没想到却因祸得福,土改时,鲢鱼王的成分划成了一根丝的贫下中农,他也就晴天出工,雨天垂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