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聂风坐在窗前,专心地翻阅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小风呀,星期天都不歇会儿,别累坏啦!”姥姥唠叨着。
“呵呵,不会的。”
聂风应了一声。他的脑海里,不时掠过“亚当·斯密奖”几个闪着金光的字。钱笑天的获奖论文,真的是剽窃的吗?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位青年经济学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聂风翻开导言,一行小字跃入眼帘:“今日的中国已经回归了市场经济,市场经济需要与市场经济相适应的经济学理论,而市场经济的理论基础就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聂风的姐姐聂晴端着热茶过来,探了探头,有点惊讶:“嗬,小风在读亚当·斯密呀!”
“临时抱佛脚,学点经济学知识,免得采访时开黄腔嘛。”聂风一笑。
“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恐怕不如马克思的《资本论》权威吧。”
聂晴在沙发上坐下,品着香茗,瞟了一眼书的封面。
“亚当·斯密是古典经济学的鼻祖,不可小瞧哦!据说马克思也向他老先生请教过哩……”聂风眨眨眼,调皮地说。
“别耍贫嘴,说点体会来听。”
聂晴是市电台新闻主持人,气质高雅,口齿伶俐,在听众中知名度很高。
聂风信口道来:“我们一贯提倡大公无私吧?但亚当·斯密认为,在经济生活中,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这是人性的一面,也是一种自然现象。我们必须承认和正视这一点。这就像每个买东西的人都想买便宜和好的东西,而卖东西的人都想卖得贵一点一样。这个‘人性假定’决定了所有的经济行为……所以他老先生认为,利己心是人类一切经济行为的推动力。这是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宰着市场经济的运行。”
“经济的出发点是利己心?有点新鲜!”
“的确如此。按照亚当·斯密的理论,这种人性假定是经济学的第一块基石,经济学的大厦就建在这块基石上。”
“那亚当·斯密不是个利己主义者吗?”
“我起初也是这样认为的,后来才知道,亚当·斯密还写了一本《道德情操论》,呼吁人类崇高的道德情操。而且他本人更加推崇这本著作。”聂风翻到《国富论》导言的一页,指点道,“这不,有人评价亚当·斯密‘首先是一位悲天悯人的道德哲学家,其次才是观察力过人、分析力深刻的经济学家’。”
“噢,怪不得要为亚当·斯密塑铜像。”
“K大的钱笑天得的亚当·斯密奖,就是全国高校一个最高的经济学奖。”
姐弟俩的话题转向了K大。
“那位钱教授的论文,究竟是不是剽窃的哦?搞得满城风雨的……”
“这叫树大招风,得亚当·斯密大奖成了导火索。应了老子的一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这时,聂风腰际的手机响了。
聂风掏出手机接听,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你是《西部阳光》杂志的聂风记者吧?”声音有点闷。
“是的,请问你是……”
“我是K大经济学院的钱笑天。”话筒里传出细亮的男中音,“想和聂记者谈谈。”
“哦!好的。”聂风心中一震,急忙问,“在哪个地方?什么时候?”
他向姐姐递了个眼色,那意味像是“说曹操曹操到”。
聂晴拍拍他的脑袋,会意地一笑。
聂风有种直觉,对方一定有重要的内情向他透露。
“今天晚上7点半吧!空瓶子酒吧。”
“空瓶子酒吧?”
聂风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对,在玉林娱乐广场三楼。”
“好!我准时到。”
聂风还想说什么,对方咔地把电话挂断了。
从声音判断,对方的语气从容沉着,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钱笑天要见我。这可是头条新闻的重大线索!”
聂风向空中打了个响指,兴奋得像买彩票中了奖。
“这的确是头条啊!”
聂晴为弟弟高兴。
傍晚7点15分。聂风提前一刻钟赶到玉林娱乐广场。他是打的来的。
空瓶子酒吧在这一带名号很响,一问就找到了。酒吧在广场的三楼,标志是粗笔描绘的半个酒瓶,斜飞手写体“KPZ”红字。
推开门,里面传出吧女甜腻的迎宾声:“欢迎光临空瓶子酒吧!”
空瓶子酒吧——聂风觉得这名字怪怪的。
他环顾左右,整个酒吧面积很大。吊灯罩里透出红色光晕,光影朦胧。几个圆形大吧台错落排列。粗木条地板,配着深色木质条桌和黑色皮座,显得舒适厚重。角落处有几排车厢式雅座。酒吧里音乐很响,有点嘈杂,播的是一曲流行音乐,音响的低音特别重,整个酒吧仿佛都能感到轰鸣声。
一个年轻的吧女,看上去几乎还是个小女孩,追上来问:“先生有订座位吗?”
她穿着浅绿色包裙,齐耳短发,一张稚气的瓜子脸。
“我等朋友。”聂风说。
小吧女引着聂风在倚墙的一张小方桌坐下。桌上铺着亚麻色台布,墨绿玻璃烟缸、矮脚杯。
“先生喝什么?”她瞅着聂风问。
“有咖啡吗?”聂风说。
小吧女侧过头,问了吧台里的一个长发小伙子一句。那人穿着藏青色制服,系黄领带,像是个调酒师。
“没有。”
“有什么饮料吗?”
她笑:“也没有。这里都是酒。”
“什么酒?”
“什么酒都有,洋酒、啤酒,冰纯嘉士伯最好卖。”
“那就来瓶嘉士伯吧。”
俄顷,小吧女送来一小瓶嘉士伯,绿玻璃瓶腰上,贴着带皇冠图案的绿色“嘉士伯”标志。
“每瓶二十五元。”小吧女报价。
聂风把啤酒倒在杯中,喝了一口,口感不错。
大约十米远处,在另一座吧台里头,一个短发红衬衫调酒师正甩着三个空酒瓶玩。
离约定时间还有几分钟。聂风叫小吧女送来酒水牌,随便翻了一下。
第一页印着“芝华士套餐”,标明为十二年苏格兰威士忌,再加六瓶软饮,三百九十元。
翻过去,再看,有茶、咖啡,也有饮料。爱尔兰咖啡二十五元/杯,皇家咖啡二十五元/杯,新奇士橙汁十五元/听,新奇士柠檬十五元/听,红茶、绿茶十元/杯。
大约因为自己是第一次来,那小吧女定是欺生哄了他。
邻座,坐着一位穿天蓝色细条纹圆领衫、体态苗条的长发女子。隔着镜面柱子,看不清她的脸庞。她面前的小桌上有果盘、半瓶剩下的嘉士伯啤酒。从镜面柱的侧面,偶尔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聂风抬腕看表,差一分7点半。他留意看着酒吧门口,等待着钱笑天的身影出现。
准时7点半,门被推开,有人往里探探头,又缩了回去。聂风定睛看去,是个手里摇晃着几枝玫瑰的花童。
十多分钟过去了,没有客人进来。
小吧女走过来,殷勤地问:“先生,要再来瓶嘉士伯吗?”
“不用。”
她瞟了聂风一眼,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说:“这里的客人一般都是8点以后来。”
“噢。”聂风笑了一下。
流行音乐在空荡的酒吧里震天回响。
果然,8点钟以后,客人们络绎不绝地拥进来。其中不少是成对的情侣。顿时酒吧里喧声笑语,烟雾缭绕,热闹非凡。
满屋晃动着年轻的人影。但是钱笑天还是没有出现。
他是有意要迟到吧?聂风想,会不会临时改变了主意呢?
电话里钱笑天约他见面的话,分明说得很肯定。
聂风耐心地等候着。可是到了8点半钟,钱笑天还是没有出现。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自称钱笑天的打电话的人,真的是钱笑天吗?
“小妹,给我一杯皇家咖啡。”
这时,邻座的蓝衣女郎叫了吧女。
聂风转头望去,发现她黑发垂肩,明眸皓齿,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小吧女送上咖啡。女郎用小勺在杯里搅动了一下,然后端在唇边呷了一口。她用左手托着腮,右手指夹了一支摩尔香烟,姿态优雅,偶尔侧过脸来,吐出一口青烟。看上去她神情闲逸,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孤芳自赏。
一个落寞的蓝衣女子。
时光在喧闹的乐曲中缓慢流逝。
半个小时又过去了。
聂风起身,四下张望。不经意间,发现倚墙的顶部,是长长的一排玻璃橱。里面摆满了一个个各种颜色的玻璃瓶,有黄色、绿色的,还有浅蓝色、橘红色的。起初他以为这些是喝完了酒的空酒瓶,仔细端详,才发觉全是特制的玻璃瓶,瓶身瘦长、细颈,每个瓶颈上都系着一个名片大小的卡片。聂风问站在旁边的小吧女这些瓶子有什么意义。
“这是给客人传递心情的。”
“传递心情?”聂风觉得有趣,“能不能拿一个下来,我瞧瞧?”
小吧女踮起脚,小心地取下一个浅绿色瓶子,递给聂风。
瓶颈上系的小卡片,原来是个“存瓶卡”。上面填写着:存瓶日期2000年8月6日(农历七月初七),存瓶人方小琼,电话13668284×××,开启人伍刚,电话13076051×××,开瓶日期2001年1月1日,等等。透过浅绿色玻璃,隐隐看见瓶子里折放着一张纸条。
小吧女向他解释,客人可以在吧台购买空瓶子,将自己的心情写在纸条上放入瓶中。然后在卡片上填好确定的开瓶日期和开瓶人。聂风瞄了一眼小卡片下端,印着一行小字:空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表达,此刻您可以用空瓶子来完成您的心愿。
“我们会及时通知您,或者替您通知需要的人来打开瓶子,阅读您的心声。”小吧女探过瓜子脸,殷勤地说。
聂风恍然大悟。
这个创意太妙了。这瓶子不仅可以“珍藏和开启心情”,也是浪漫男女传递情书的最佳通道。怪不得这个酒吧会吸引这么多帅哥靓女光顾!
可是今天,空瓶子酒吧竟让他空等了一回。
聂风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钱笑天最终放了他鸽子。
9点半,聂风确信钱笑天不会来了。他怀着遗憾和一丝失望,走出了酒吧。
夜幕下的娱乐广场灯火辉煌。聂风抬头望着满天稀疏的星斗,心中升起一团疑云。
对方的爽约意味着什么呢?
2
“很可惜,他没有来。”
聂风向吴总编汇报,掩饰不了失望。
《西部阳光》编辑部总编辑办公室不宽敞,但布置得庄重大气。写字台上,一台IBM笔记本电脑、两部电话、资料、红头文件,摆放井然有序。书柜里整齐地摞放着各期《西部阳光》杂志。窗台上有两盆君子兰、文竹,显得绿意盎然。
吴总编坐在大班椅上,聂风坐在他的对面。老报头体态矮胖,额头宽阔发亮,是位一丝不苟的资深编辑。案头上摆着一个精致的胡桃木盒子。吴总编打开盒盖,取出一支深褐色笔形雪茄。
“会不会打电话的人不是钱笑天?”他假设道。
“不大可能。其他人没有必要做这个假。”聂风说。
吴总编点燃雪茄,抽了一口。本市传媒界抽雪茄的老总,恐怕只有他一个。办公室里顿时飘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这么重要的线索,送上门来我都没有抓住!”聂风有点懊丧。
“说不定是他犹豫了,临时变了卦。”吴总编说。
“什么原因呢?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放我鸽子吧。”
“原因可能很多:受到学校的压力,老婆阻止,或者对《西部阳光》存在顾忌,再不然临时有什么意外,人来不了……”
老谋深算的总编说出一串理由。
聂风摇头,一脸困惑。
吴总编指示他守株待兔:“如果钱笑天确实有话要告诉你,他一定还会来电话。”
聂风默然。吴总编接着问起K大的近况。
聂风报告:“我去过学校,没见到魏功德本人。校长办的人说,魏功德从境外回来只待了两天,又去北京参加高教部的一个会去了。我看他完全像个政治家,或者是社会活动家,而不像个学者。很难猜测这位校长大人对剽窃风波的感受……”
“不要无端地猜测。”吴总编告诫聂风说,“我们搞媒体的,要尊重事实。”
“有些事,看上去是事实,”聂风答道,“但可能是真相,也可能是假象。”
聂风敏锐地意识到,在博世楼这座白色巨塔内,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他主张就以这桩“剽窃案”为切入点,把那篇“奥林匹斯山”的封面文章,改成《白色巨塔内幕透视……》。
“你不是要头条吗?这肯定是头条!”他鼓动道。
“是吗?”老报头不置可否。
“这肯定是个重磅炸弹。”
聂风的两眼放着光芒,像条猎狗。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嘛。”吴总编给聂风降温。他太了解手下这员爱将了,只要一撒手就会冲向前,穷追不舍,“K大的内幕会随便让你去揭呀?”
他叮嘱聂风一定要慎重,魏功德不是一般人物,据说是有背景的,人脉很广。而且本人光环罩身,既是国内外知名的经济学家,又是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媒体不能随便碰他。
“我知道,您老是舍不得那五万元广告费吧?”聂风一脸坏笑道。
“笑话,本老总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
这时,聂风腰际的手机响起来。
他看了吴总一眼,飞快地掏出手机,心中暗喜:“兔子”终于出现了!
“你是《西部阳光》的首席记者聂风吗?”
一个谨慎的男中音传入耳中。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
“我想谈谈K大的剽窃事件……”
听声音比较年轻,有点沙哑。显然不是钱笑天。
聂风有一种直觉。
“你就是‘刘庆’吧?”他兴奋地朝老总竖起大拇指,吴总编会意。
手机里的回答很清晰:“对,请原谅我暂时不……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这个神秘的“刘庆”终于现身了。聂风激动得握手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会想到找我的?”
“听说聂记者正在写K大经济学院的文章,肯定需……需要报料吧!”
“请讲。”
对方在电话里讲了三点,条理非常清楚。聂风一边听,一边迅速记录。
“第一,我和魏功德并没有个人恩怨,我这样做,是为了维护中国学术的道德和纯洁性。第二,我和钱笑天也没有利害冲突,所以不存在网上议论的‘权力之争’问题。第三,我在帖子里披露的内容,全都有据可查。我只列举事实,不作评论。”
对方还告诉聂风:“我已同时给相关部门寄去了举报信。”
“哦,很好。请问我怎么同你联系?”
“不必了。如果需要,我会……会找聂记者的。我看过你写的独家报道《南方地产大鳄胡国豪疑案》……”
“是吗?”
“写得太精彩了!”
聂风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已挂断电话。
《南方地产大鳄胡国豪疑案》是聂风写的独家报道,《西部阳光》今年第7期的封面文章,读者反响热烈,很轰动。这一期的《西部阳光》杂志因此增印了二十万册。(这篇独家报道提到的案子,可见作者另一部长篇社会推理小说《杏的复仇》。)
3
就在第二天,聂风收到骆丹发的短信:“聂哥:校方已同意接受《西部阳光》独家采访,请速与我联系。”
聂风喜出望外,特地找吴总编要了辆车,火速赶到西关校区。
见到骆丹,聂风悄悄告诉他:“‘刘庆’已经露面了!”
“是吗?”骆丹大为震惊,“是不是我们K大的人?”
“六成可能。他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他为何找聂哥呢?”
“嘿嘿,冲着我聂风的知名度嘛。”
聂风诡秘地一笑。
接受聂风采访的是庞明聪副校长。
骆丹陪他乘电梯上到第二十八层。两人走过深色螺纹花地毯。白色值班台后的女士换了一个人,比上次的更年轻。她看见骆丹和聂风,点点头,露出诱人的微笑。
庞明聪的办公室在2806室,和魏校长办公室2801隔着几个房间,装修也是一流的。
庞明聪正仰坐在黑皮大班椅上,出神地听一首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大写字台正对面的墙头,安装着一套银灰色基调的丹麦“无敌”牌高档组合音响。贝多芬波澜起伏的旋律从左右喇叭柱和中央的低音喇叭里泻出来,在办公室的空中回荡。K大几位校领导的办公室,只有庞明聪的办公室配备有高级音响。全校都知道这是庞校长的独特嗜好。
庞明聪见聂风进来,举起银色遥控器轻轻按了一下,音乐声顿时变小。
“这音乐有点耳熟。”聂风在桌前的椅子上落座。
“是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我的至爱。”
庞明聪露出怡然自得的笑容。他亲自给聂风沏了杯茶,态度十分殷勤。
骆丹准备告退,庞校长示意他也坐下作陪。
采访伊始,庞明聪并不谈钱笑天的事。他先和聂风聊了几句贝多芬,像聊家常一般。他提起革命导师列宁也喜欢《热情》奏鸣曲这首曲子。
“有一次,列宁在莫斯科听了俄国指挥家多勃洛文演奏这首曲子,曾兴奋地说:‘我不知道还有比《热情》奏鸣曲更好的东西,我愿每天都听一听。这是前所未有的绝妙音乐。我总带着也许是幼稚的夸耀想:人们能够创造怎样的奇迹啊!’列宁还说,‘但是我不能常常听这首音乐,它会刺激神经,使我想说一些漂亮的蠢话……’”
“庞校长对音乐很有研究哦!”
聂风由衷地恭维了一句。
“哈哈。”庞明聪放声大笑,“我就这一个爱好。”
他告诉聂风,自己是一位高级音响发烧友。他拥有众多的头衔,诸如K大常务副校长、K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S市文艺理论研究会会长,等等。但其中他最引以为荣、也最具浪漫色彩的头衔,就是“省音响发烧友协会名誉会长”。
他的话很风趣,给人一种好感。
进入正题,庞明聪回答了聂风的提问。
聂风:“校方对刘庆的三个帖子有何评价?”
庞明聪:“没有评价。谁都可以在网上发帖子嘛!想怎么说就怎么说,那是他的自由。”
聂风:“庞校长的意思,是不是指‘刘庆’帖子的内容是乱说的?”
庞明聪:“嘿嘿,这话可是你讲的。”
聂风:“那钱笑天的获奖论文究竟是不是剽窃的?”
庞明聪:“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剽窃’的界定,历来都存在着争议。有文章分析,在我们中国,法律和行政规章都有禁止剽窃的规定,但在实践中却很难界定‘什么是剽窃’。法院里判定的‘剽窃’,大都是整章、整篇、整书抄袭原文,那是货真价实的剽窃。这只是一些极端的个案。不过话说回来,钱副教授的论文,在引用同行成果方面,没有注明出处,确实是疏漏,这是我们K大不允许的,他有一定责任。至于是不是‘剽窃’,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聂风:“‘刘庆’是不是K大的老师或者学生?”
庞明聪:“很难说。他的帖子里没有留下通信地址,没有联系电话,也没有电子邮箱,完全是个不负责任的匿名者,一个躲在暗处放冷枪的家伙!”
聂风:“钱教授和魏校长联名发表的《后发展经济学理论框架初探》等三篇论文,魏校长事先究竟知不知情?”
庞明聪:“肯定不知情。这在钱副教授自己的声明里,已经说得很清楚。钱副教授还专为这件事写了篇检讨。”
聂风:“这篇检讨我可以看一看吗?”
庞明聪:“不好意思,这是我们K大内部的事情,不对外公开。”
……
采访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庞明聪很健谈,但几个关键问题他却回避了:包括没有魏功德的签字,为什么钱笑天的论文能够报销版面费;“剽窃事件”曝光后,魏功德本人有何看法;有没有可能这是一场K大内部的权力争斗……
聂风感觉到了庞明聪的另一面,那就是他的圆滑和老谋深算。不过他处处表现得礼数周到,态度异常客气。在回答聂风提问的间隙,有时他的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盯着窗外,仿佛被睡意笼罩着,又像是在追忆久远的历史印迹。聂风明明知道他回答的内容,恐怕有一大半都不实,但又找不出一丝破绽来。一个搞中国先秦文学史研究的学问人,怎么能修炼到这种境界,实在让人惊奇。
采访结束。庞明聪微笑着说:“《西部阳光》是有影响的大刊物,希望你们如实报道,以正视听。”
显然,这也是他接受聂风采访的目的。
聂风起身,握手告辞。
“我可以向学校的其他人作些了解吗?”
“可以。”庞明聪回答得很爽快。
他叮嘱骆丹:“小骆,你给校长办打个招呼,就说是我同意的。”
“谢谢庞校长。”聂风窃喜。
“不过你的报道要以校方的表态为准。”庞明聪说出他的条件。
“可以。”聂风允诺。
聂风下来第一个找葛幼军,但是人不在。钱笑天也依然没有下落。
在骆丹陪同下,他采访了几个经济学院的学生,还有两个青年教师。他听到了对魏校长的各种评价,包括许多传闻,众说纷纭。有人说魏功德是K大的一面旗帜,也有人说魏功德是政客。但总的说来,魏校长的口碑不错,许多人说他学识渊博,平易近人,有长者之风。有的年轻学生对他很崇拜。
两人在电梯里上上下下,寻找采访对象。在这座白色大厦的二十八层楼层里,上下分布着校长办公室、党委书记办公室、行政办公室、教务处、保卫部、武装部、宣传部、组织人事部、审计处、MBA教育中心、经济学院、法学院、工商管理学院、新闻传媒学院、政治学院、西部金融研究中心、人口研究所、国际会议厅、网管中心、大楼管理部……机构众多,部门庞杂,体系完备。聂风强烈地感到,这座白色巨塔俨然是个庞大的教育王国,也是一个政治权力中心。
本来聂风还想采访一下经济学院的汤小娥教授,可惜她出差了,办公室锁着门。汤小娥1965年出生,经济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经济学院的副院长,兼任国内数家研究学会理事。她是国内市场营销学的专家,著作颇丰。
这样一个人物,处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机,不可忽视。
4
骆丹送聂风下楼。
准备离开底层大厅时,沿石梯迎面走来一个人。
这人中等个头,穿一身军绿色套头衫,寸头宽脸,有点不修边幅。
“这就是葛幼军教授。”骆丹给聂风介绍,“这位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
葛幼军友善地向聂风点点头。
“我读过你的文章。”
“哦,是吗?”
“《南方地产大鳄胡国豪疑案》,文笔犀利,推理一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哦,谢谢!”聂风听见称赞,掩饰不住得意。
“聂风可是首席记者哟!”骆丹捧了他一句。
“看得出来。”葛幼军微笑。
“能和你聊聊吗?”聂风问他。
“可以。”
“我先回办公室,还有点事。你们聊。”骆丹告辞。
葛幼军带聂风来到三楼裙楼,在教师沙龙咖啡屋落座。咖啡屋的布置很别致,围腰黑木椅、浅棕色软垫、小圆黑漆木桌。周围点缀着几株绿意盎然的巴西铁。
葛幼军从一个黑体红边框的自动饮料柜里,取出两个漂亮的纸杯,接了两杯热咖啡,递给聂风一杯,“速溶的摩卡,味道还可以。”
“这地方挺漂亮!”聂风赞叹。
“这里是教师沙龙。”
“K大的确很气派。”聂风寒暄。
葛幼军快人快语,“这气派只是外表上的。”
“嗯?”聂风感到意外。
葛幼军呷了口咖啡,说道:“其实,世界一流的大学必须具备大楼、大师和大学精神三个条件。大楼指的是学校的硬件设施,大师乃指学术泰斗,而大学精神则是指学校的办学理念,也就是办什么样的大学,育什么样的人才……”
聂风觉得耳目一新。
“讲老实话,咱们K大充其量只具备一小半的条件:大楼是够高的了,大师也有——不过却是……是凤毛麟角,而最缺乏的就是大学精神……这里的老教师弥漫着失落感,青年教师则普遍很浮躁。”
葛幼军脸上线条粗犷,讲话直来直去,仿佛是脱口而出的,但他谈的见解却颇独到。
聂风暗忖,按照心理学分析,葛幼军的气质应是“胆汁型”,这种人热情坦率,精力旺盛,意志坚强,但脾气往往不好,喜欢和人较劲。
聂风试探地谈起经济学院院长人选,说在学校里钱笑天和葛幼军的口碑都不错,学术成就也令人瞩目,呼声挺高。但葛幼军的反映意外的冷淡,似乎对新院长的职位并不热衷——至少给了聂风这个印象。不过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颇耐人寻味:
“竞争院长的人都很优秀,但谁最后胜出还很难说。”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聂风拿不准。他喝了一口咖啡,味道淡淡的。然后问起论文剽窃风波,想从葛幼军口中探出一些隐秘。不料,葛幼军却替钱笑天辩解。他说起现在高校教师的压力,教授与副教授待遇的天壤之别,追求论文数量的原因有被迫的因素……
“现在大学里做学问的空气非常淡……淡薄了,大家在一起常常议论的不是房子票子位子,就是如何找关系发论文,甚至连学问都不提。”
聂风点头。
葛幼军毫不忌讳地说:“其实,大家急功近利地发论文是被逼出来的。按照现在流行的量化考核评价体系,学校规定评副教授,必须在省级以上刊物上发表至少十二篇论文。”
“为什么要十二篇呢?”
“不为什么,阎王给小鬼定的门槛。”葛幼军调侃道,“十二是一打,一年有十二个月,耶稣的门徒也是十二个,这些都……都可以是理由。”
聂风这时注意到,葛幼军说话带点口吃,尤其说得激动或说得很快的时候,嘴角的肌肉会微微颤抖。他不由得心中一惊。不过葛幼军的表情镇定如常。
聂风笑而无语。可怜的小鬼们!
“我的研究室里有个青年讲师,已经发表了九篇论文,还不够。于是他把一篇论文分解成三篇,投给几家校刊,内容都差不多,只是标题略有变化,居然都发表了。不过,为了发这些论文,这小子自己掏了好几千元的版面费,心疼……疼极了。”
据葛幼军说,评正教授的条件就更高了,要求在国内核心期刊或权威刊物上发表五篇论文,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二十篇论文。
“你算一算看,所谓核心刊物全国一共才有多少?而成千上万的讲师、副教授都争先恐后地想发论文,你不行贿,拉关系,走门路,巴结主编、副主编,文章能发得出来吗?没有人际资源和资金做后盾,登论文比登天还难!连魏校长都公开鼓励晚辈们‘脸皮要厚一点’。”
“魏校长真的这么讲?”
“校长也是为大家好。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社会上很多人实际已经不要脸了。现代竞争有进步的一面,也有残酷的一面。脸面放在其次,生存变成了第一位。”
聂风将杯子里剩的咖啡一饮而尽,转了个话题。
“钱教授这个人的个性怎么样?”
“他有诗人气质,才华横溢,优雅斯文,只是有时有点神……神经过敏。”
“属于抑郁型?”聂风接上一句。
在聂风这位心理学硕士看来,“抑郁型”气质的人性格比较孤僻,往往多愁善感,富于想象,观察入微,但在意志上常表现出优柔寡断,受挫后心神不安。一个渴望出人头地的优秀人才,在激烈的竞争中有时也会显得浮躁。
葛幼军没有搭腔,只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意味深长。
聂风问起学生们对钱笑天的评价。据葛幼军说,钱笑天在学生中口碑很好。他教两门课:给本科生讲发展经济学基础,给研究生讲新政治经济学。同学们一致反映钱教授上课才思敏捷,内容生动,思维很活跃,都喜欢听他的课。
“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经济学者。”
葛幼军如此评价自己的同门师弟。
“这次论文剽窃风波,对他的晋升会有影响吧?”聂风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替他感到遗憾和有点不值……”
这像是葛幼军的真心话。
聂风问起了一直盘旋在脑子里的一个疑问:
“传闻说的钱教授论文与魏校长联名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葛幼军解释道:“聂记者你可能不知道,中青年学者发表论文署上导师的名字,这已成为国内学术界的一个潜规则。”
“潜规则?!为什么?”
“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导师对论文有指导之功,这样做是对导师表示敬重;第二个原因更是不言而喻,就是有了导师的署名,论文容易发表。”
据葛幼军说,联名的论文,有时导师要过目一下,有时也不一定看。
“所以,魏校长没有看过《后发展经济学理论框架初探》那篇论文是完全可能的。钱笑天在‘声明’中对此已做了说明嘛。”葛幼军解释说。
最后,聂风问了一个非常敏感的个人问题。也许这样问葛幼军有点唐突,但作为一个记者,聂风凭直觉感到其中有着某种隐秘。
“葛教授认识麦雪华护士长吗?”
“认识。”
“她是钱教授的妻子。”聂风说。
“是的。”对方似不愿多谈。
“葛教授以前认识她吗?”聂风又问。
“这和聂记者的采访内容无关吧?”
葛幼军的口吻带着嘲讽。
聂风哑然。没料到会碰个软钉子。他只好把猎犬的鼻子缩了回来。
面前的葛幼军会是那个“刘庆”吗?
无论他谈钱笑天或是提到自己导师的态度,聂风觉得都不太像。他说话的声音和电话里的也不同,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小心翼翼的,有点压抑,而面前的葛幼军声音浑厚,嗓门比较粗。唯一的疑点是,电话里说话的人好像也有点口吃。
他会不会是有意在做掩饰呢?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5
华灯初上。钱笑天家里。
麦雪华窝在沙发里,神情落寞。她手里托着酒杯,里面盛着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她穿一件浅灰驼毛衫,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气息。
灯柜上,一瓶打开的赤霞珠葡萄酒,只剩下小半瓶。
她的脸庞红晕,醉眼迷蒙,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
电视屏幕上播着枯燥的新闻节目。
这时,门铃叮咚响了两下。
她搁下酒杯,起身开门。站在门口的是葛幼军,他穿件牛仔夹克,领口露出棕色圆领T恤。
“哦,是你!”
麦雪华一双杏眼闪出亮光。
“我想找笑天聊聊。”
葛幼军说明来意。一张憨厚的脸看上去永远未变,笑容有点尴尬。
“他不在家里。”麦雪华说。
“哦,那我改天再来。”葛幼军说完,欲退出去。
“进来坐坐,陪陪我吧。”
麦雪华殷殷地望着他。
葛幼军兀立在门口,没有动。
“你是不是讨厌我?”
麦雪华妩媚含嗔的声音。
葛幼军犹豫了一下,进门。
麦雪华从吧柜取出酒杯,给葛幼军斟酒。
她的动作轻盈优美,手指涂着银色指甲油,全身都散发着女性的温柔。
“这是赤霞珠,陪我喝一杯吧。”
她把斟满红酒的酒杯递给葛幼军。葛幼军接过酒杯,轻轻呷了一口。
麦雪华瞅着他温柔地一笑。她喝葡萄酒的醉态,充满诱惑力。
两人自然谈起了K大最近的“剽窃事件”,包括校方的反应和钱笑天受到的指责。大都是麦雪华提问。葛幼军的话不多,而且很谨慎。也许他不想伤害麦雪华的自尊心,也许是有意回避着什么。
麦雪华问葛幼军:“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说吧。”
“你知道谁是‘刘庆’吗?”
“不知道。”葛幼军回答。
“真不知道?”麦雪华一双杏眼审视着他。
“是的。”葛幼军面无表情。
“你们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和笑天很亲密但又妒忌他的人……”
麦雪华语气很痛苦。
“‘刘庆’不是我,你可以放心。”
葛幼军又说了一句。
麦雪华望着他,表情半信半疑。
“你是他的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劝劝他吧!”麦雪华央求他,“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酗酒,也不回家……”
这个不堪一击的绣花枕头,这个没有出息的家伙,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葛幼军在心里骂着。他的心情很复杂。面对着自己曾经一心爱慕的女人,他叹息、同情,忍不住怜香惜玉,但又不能随便表白。他心中感叹:嫁给了聪明的钱笑天,究竟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麦雪华醉意蒙眬。她端起酒杯,咕咕地把酒灌进嘴里。
葛幼军夺下她手里的酒杯,酒洒在她的衣襟上。他掏出纸巾笨拙地替她揩。麦雪华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一股法国香水的气味和女人的气息直沁心脾。他拥着这个美丽的女人,透过薄薄的衣衫,可以感觉到她胴体的体温和心跳。葛幼军不禁一阵战栗。这是他常在梦中渴望的一刻!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使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麦雪华娇憨的身体在他怀抱里轻轻扭动着,她仰起香腮,朱唇慢慢凑向葛幼军。葛幼军凝视着她水汪汪的一双媚眼,激动地俯下脸庞。他感到温软的气息扑鼻而来,带着醉人的晚香玉芳馨……就在两张嘴唇要接触到的一刹那,他猛地克制住了自己。
葛幼军轻轻推开麦雪华,局促地说了句:“你醉了,我该走了。”
他红着脸,转身开门,健硕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麦雪华倒在沙发上,掩面啜泣。
这一刻,她好像酒醒了,或者说她本来就没有醉。她哭得像个泪人儿,有几分伤心、几分失落。
麦雪华有点后悔当初没有选择葛幼军。那时魏功德叫她从自己的两个最优秀的门生中选一个做对象。钱笑天有风度和情趣。葛幼军显得拙笨、朴实。两个人都是K大的学术尖子,两颗在中国经济学领域升起的新星!
起初,麦雪华对葛幼军有好感。第一次见面时,他穿一件棕色圆领T恤,体格像个运动员,愣头愣脑的,话不多,甚至有点羞怯。接触后发觉他待人热情厚道,给人一种靠得住的感觉。他不抽烟,也不喝酒。老家在西北甘肃省的一个边远山区……但每一次约会,葛幼军请她吃饭都很小气,不是吃麻辣烫,就是吃担担面,完全把她当小女生打发。有一次葛幼军陪她逛步行街,在书城买了一大袋经济学参考书。从书城出来,已经华灯初上。麦雪华拽着他到对面的“欧洲房子”吃了顿西餐。这是两人第一次在烛光下就餐,典雅的环境,温馨的音乐,气氛很浪漫。她点了一份水果沙拉、一客比萨、一杯香草冰激凌。葛幼军把餐牌翻过来又翻过去,下了好大决心,只要了一份意粉。没想到埋单时葛幼军出尽了洋相。在穿褐色短裙女侍嘲笑眼神的注视下,这位副教授掏遍了所有口袋,只掏出三十八块五毛钱来!他满脸通红,急出了一头汗。最后还是麦雪华打开手提包,掏出三张百元大钞付了账。尽管事后葛幼军一再向麦雪华道歉,这顿西餐还是成了两人“最后的晚餐”。
“我的身价总不会才值三十八块五吧!”
这是她对葛幼军的经典回答。
也许是前车之鉴,她同钱笑天第一次正式约会时,她就给钱笑天提了个问题。
“我可是个会花钱的女人,你养得起我吗?”她说。
“凭我的智商,应该没有问题。”
钱笑天答得干脆。他一身笔挺西服,仿佛更增加了话的可信度。
“是吗?”麦雪华嫣然一笑。
钱笑天表情挺认真。就凭这点已经赢得麦雪华的半颗芳心。
“我满脑子装的都是钱,”钱笑天拍拍脑袋,说得煞有介事,“只要摇一摇,就会哗哗地流出来!”
“真的吗?”麦雪华杏眼闪亮。
“真的。”钱笑天说得信心百倍,“我只要动动脑子,写篇经济论文,作个学术演讲,或者给某家企业当顾问,就可以来钱……”
对他的神态和承诺麦雪华陶醉了。嫁给一棵摇钱树,这可是任何一个爱慕虚荣的佳丽的梦想啊。
麦雪华最后选了钱笑天。
结婚那天,钱笑天开着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来接她,非常风光。那辆车是钱笑天分期付款买的。他是当时K大第一个拥有私家车的教师。新郎新娘,一个白马王子,一个白衣天使,堪称天作之合。再加上主婚人是魏校长,婚礼成了K大当时的一桩让人艳羡的盛事。
但他们的婚姻亮起黄牌,从新婚之夜就开始了……
那个悲欢的不眠夜,那段难以抹去的记忆!
麦雪华和钱笑天结婚一年后,葛幼军在西北家乡娶了个小学教师做老婆。那乡村女教师比他小六岁,个性文静,是他母亲相中的。据说葛幼军并不是很喜欢,但他是孝子,还是同意了。
墙上的挂钟响了九下,钱笑天还是没有回来。
每一声清亮的脆响都像敲在麦雪华的心上。
她的思绪回到现实。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她感到被一种莫名的孤独所包围着。
钱笑天拍着脑袋说的话,还在耳畔响着——
“我满脑子装的都是钱……只要摇一摇,就会哗哗地流出来!”
麦雪华苦笑了一下,用纸巾揩干眼角的泪痕,然后拨通了魏校长的手机。
“魏校长,是我。”
“哦,我听出来了。”
浑厚的声音,让人有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她诉说了心头的苦闷,话中流露出隐隐的不安。诸如“剽窃风波”像是祸从天降,人们的怀疑议论,左右遭遇的白眼,以及钱笑天的恶劣心情,思想包袱很重,常常在外面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说到伤心处,她不禁抽泣起来。
“怎么?小钱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是的,情绪很不好,常常一个人喝闷酒,唉声叹气的。我担心他出事……”
“哦,怎么会这样。”
魏校长的口气凝重起来。
“不过,他不会牵累到魏校长的,这一点请您放心。”
“告诉小钱少喝点酒嘛。”
麦雪华犹豫了一下,恳求道:“您是不是找他谈谈?劝一劝他嘛。”
“我正在北京开会。过两天就回学校。”魏校长安慰她,“我会找他谈的。”
6
魏校长约见钱笑天,是在三天以后。
傍晚。在博世楼魏校长的办公室里,师生俩面对面做了交谈。
魏功德下午刚从北京回来,西装革履,气色不错。
在外屋的沙发上,坐着魏校长的司机,在随意地看着电视新闻。此人名叫曾铠,三十岁左右,平头,穿件皮夹克,体格精瘦结实。他平日话不多,但驾驶技术一流。钱笑天进屋时,曾铠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有点怪怪的。也许是过于敏感了,钱笑天总觉得这种沉默和阴沉背后好像藏着什么……
钱笑天穿件发灰的西服外套,有点憔悴,疲惫,像个落魄的诗人。
“魏校长,对不起。”钱笑天低头,向魏功德致歉,“我为K大惹了麻烦!”
魏功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介意。
他给钱笑天泡了杯茶,让钱笑天在单沙发上落座,自己在大沙发中央坐下。魏功德的办公室宽大气派,地板上铺着朱红地毯,倚墙一面大书柜,大写字台上摆着地球仪、小五星红旗。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满了镜框,里面都是魏功德和各界要人的合影。另外一些镜框,是魏功德出席各种国际学术会议的照片,几乎每一张都是魏功德居于视线的焦点,面带着踌躇的微笑。
寒暄几句后,魏功德以校长和导师的双重身份,安抚开导钱笑天:“事情很快会过去的,学校的那个‘声明’只是对付媒体的……你不用担心。当然,眼下正在风头上,你晋升院长的事只有稍微缓一缓。我已和几个头头通了气,等风声过去后再办。反正院长职位一直是空着的,你放心。这件事我向部里也打了招呼,做了一些解释,希望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不用校长费心了,这事我可以一个人担下来,绝不会给老师的脸上抹黑。”
钱笑天态度虔诚。他想的是要报魏功德的知遇之恩。
他的低姿态和甘于忍辱负重的表示,似乎感动了校长。
魏功德放心一笑。他给钱笑天许诺道:“我已推荐你给省上一家酒厂做经济顾问,他们颜厂长已同意了,董事会过一下就给你发聘书。报酬不算低,每年顾问费二十五万元。”
“谢谢魏校长关照!”
“不用谢。为你的事,小麦很不放心。”魏功德说,语气中有种特别的关切。
钱笑天的反应有点复杂。当初他和麦雪华的婚姻是魏校长做的媒。钱笑天第一次见到麦雪华,就被她的美貌和魅力迷住了。那天是在锦江宾馆西餐厅,魏功德请他和葛幼军吃西餐。在座的主宾就是麦雪华。她穿一件白色竖纹衫,配靛蓝色紧身牛仔裤,清纯可人。
魏功德介绍说:“这是我一位老战友的女儿,麦雪华。”
钱笑天看见她,惊叹不已。她对钱笑天嫣然一笑,妩媚中透着矜持,像位高贵的公主。那天钱笑天刻意穿了件新买的雅戈尔西装,系黄领带,风流倜傥。
葛幼军到得晚一点(这小子永远迟到)。他穿着土气的圆领T恤,脚蹬一双裂口旅游鞋,笨头笨脑的。他同麦雪华握手时,尴尬得满脸通红,慌乱中把一杯葡萄酒打翻了。麦雪华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但眼神里透出一种温柔。
钱笑天看出来,麦雪华对葛幼军有好感。
不过,最后还是他把绝代佳人追到了手。
“凭我的智商,没有什么办不到的!”
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屡屡成功的豪言壮语。
但是,洞房之夜成了一个谜。
钱笑天有了个解不开的心结……难道……
他把这个“谜”一直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不愿去深想,或者说是不敢去挖掘。他担心会发现最痛苦的事实……
那是钱笑天的一个心魔。
还有一次,麦雪华不在家。钱笑天在衣柜里找衣服,无意间触到一个鼓囊囊的小皮包,是麦雪华的,塞在衣柜的最底层。小皮包里面藏着一个漂亮的烫金首饰盒。他好奇地打开盒子,惊讶地发现是一枚很大的钻戒,铂金皇冠造型,光彩夺目。钻戒的内圈镌刻着“周大福”字号,这是香港知名的一家金店的标记。钱笑天从来没有听麦雪华提起过这枚钻戒。他心头顿生疑窦:这是她自己买的,还是谁送给她的……联想起麦雪华有次向他撒娇时说的话,他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笑天,你看这件蝙蝠衫漂亮吗?”
“挺漂亮的,就是太薄了,多少钱?”
“这可是名牌,太平洋百货只来了一件,才四千五百元。”
“四千五百元?”钱笑天瞠目结舌。
“嫌我买贵啦?你可别心疼哟。早说过我是个很会花钱的女人!”
麦雪华对着镜子,脸色不悦。
钱笑天不语。
“你舍不得算啦!哼,愿送我衣服的人有的是。”
究竟谁送她的钻戒?又是谁想送她衣服呢?
“我会给雪华说的。”钱笑天的思绪回到现实,他应了一句。
谈话间,魏功德接了几个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庞副校长的。
“哦,老庞呀,我正和小钱谈点事。这样吧,等十分钟你再过来。”
“是老庞。”他搁下电话机,对钱笑道。
钱笑天随意地对魏功德提到一个传言:“有人说,庞校长的开发公司在鸥湖岛盖了一片别墅,全部是北欧风格。”
鸥湖岛就在西关镇旁边,是片风景区。
“哦,谁说的?”
“听几个青年教师说的,叫什么‘欧陆别墅’。”
魏功德未置可否。
“据说开发公司赚了一大把。”钱笑天忍不住说。
“哈哈,钱哪有那么好赚的?”魏功德笑,像是把话带过,“来,喝茶。”
又谈了一会儿。钱笑天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好与庞明聪照面。庞明聪笑嘻嘻地朝他点头,很客气。
在一瞬间,有个念头掠过钱笑天脑海。
魏校长刚才的表情,像是第一次听说鸥湖岛别墅的传言。但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事。关于庞明聪的经济问题,在K大早有些风言风语。有人甚至说他个人的资产估计已上千万。一个原来教古典文学史的教授,三四年工夫里,能这么快“暴发”起来吗?庞副校长平日给人的印象豪爽实在,除了那辆崭新的黑色奥迪有些抢眼,其他地方也看不出有多阔来。
走出校长办公室,钱笑天信步登上大楼顶部的天台。
天台正中央是一座别致的玻璃屋,金字塔形穹顶。这是学校高层人士小憩的地方。从这里也可鸟瞰全校,眺望远方的天际。玻璃屋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绿色地毯,屋角有咖啡座、皮沙发椅、黑色自动咖啡冲饮机。
钱笑天拉开一扇玻璃门,步出金字塔。从天台上俯视楼下,黑影灯火。
漆黑的夜空,云暗星稀。他迷惘地徘徊,思绪难平。
寄出论文《后发展经济学理论框架初探》之前,他曾向魏校长报告情况,并请他过了目。论文的署名原来是“魏功德、钱笑天”。魏功德亲自用笔把自己的名字圈在钱笑天的后面。
“文章写得不错,准备给什么刊物?”
“《新经济》杂志。”
“嗯,够规格了。他们主编我认识,我可以给他打个招呼。”
……
还有一件事,也在心头挥之不去。那是魏校长对他分房的关照之事,仍历历在目——当初领到住房钥匙的喜悦,他向老婆炫耀时的得意。但麦雪华接过钥匙时,却说了一句:“你得好好谢谢魏校长。”
“为什么?”
“你以为,光凭你一个副教授资格,就能分到这一套三房的新房子?”
原来麦雪华找魏功德出面帮了忙。
那一刻,钱笑天的自尊心受到莫大冲击。进而,一个忽隐忽现的疑窦在他脑海里游荡,挥之不去——为什么魏校长对自己如此厚爱,而麦雪华对魏校长又这么……
钱笑天正在胡思乱想,听见有脚步声上来。在朦胧的星光下,像是魏功德和庞明聪踱上天台。钱笑天下意识地避在暗处。
他偶然听到两人的谈话。
“真是坏事传千里。钱笑天论文的事,全国的高校都知道了,影响很坏!”像是庞明聪的冷言冷语。
“你处理得很得体嘛。部里面……我已做了汇报和解释。”
“依我看,魏校长应该……下定决心,尽快……把这事解决了。”
“小钱是个人才,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拉他一把嘛。”魏功德说。
接着,两人好像说到了银行的事。听得不是很清晰——
“H银行的赵行长在……催还贷了。”这是庞明聪的声音。
“叫他再等几个月!”魏功德有点不耐烦。
听到庞明聪又说:“这位财神爷……胃口很大……”
钱笑天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悄悄按下一个键。
“你不是已经给了他……回扣……”
“他开口还想要……一套……”
钱笑天听到吃了一惊,屏声静气。后面的话没有听清。
接下来,又隐约听见——
“我就不见他了,后天我还要去北京,争取部里的国家项目基金。赵行长的事你全权处理吧。”
“那你得给个底线……”庞明聪请示。
“就按成本价给他一套吧,这个赵公明财神!”
“便宜了他……一百多万……”庞明聪嘟囔了一句。
魏功德笑道:“小数嘛……”
魏功德还提醒庞明聪:“办这事时注意点,不要透了风声。”
“没问题!”
“还是小心点好,我听到一些议论。”
“知道啦……”
钱笑天大吃一惊,怔怔地兀立在暗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两个大人物下楼,钱笑天才如梦初醒。
他仿佛刚做了一场噩梦。
钱笑天心中的价值观念,他对恩师魏功德的感戴、忠诚和崇拜,他的梦想和信念,似乎在这一刻间崩塌了。在白色大厦顶上偶然听到的隐秘,让这个敏感脆弱的青年学者震惊不已,又让他情绪激愤,心生狂想。
后来发生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造成悲剧的原因究竟是性格、命运,还是天意?没有人说得清楚。钱笑天的人生轨迹似乎在这一刻就最后注定了。由校方发布“声明”后的消沉、无奈、愤懑,到此时渐生的怨恨,以及对妻室的猜疑,使他终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钱笑天回到家里。麦雪华见他脸色铁青,眼神发痴,情绪有点反常。
“笑天,你还好吧?”麦雪华问。
他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