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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8点,一辆车厢上印有K大校徽的银灰色豪华大巴,载着一群媒体记者,从市中心出发,向城西驶去。车厢里不时传出轻快的谈笑声。
这是千禧年9月9日,位于S市西郊的K大新校区落成。新校区坐落在城西的西关古镇,占地一千八百亩。四周竹木葱茏,风光独秀。剪彩的这一天,成了K大盛大的节日,剪彩仪式邀请了许多重要的领导出席。为了给庆典锦上添花,提高学校知名度,校宣传部特地请来一批新闻媒体记者捧场。
在这群无冕之王中,有一位装束有点特别的年轻人,身着黑色圆领T恤,头戴米色棒球帽,肩上挎着一个有深红色“ESPN”标志的白布提袋,一身休闲打扮。他的皮肤黝黑,运动员体格,模样很帅。
一路上大家谈笑风生,只他一个人倚着后排窗口,闭目养神。看似心不在焉,其实是在打盹儿。他就是《西部阳光》杂志特稿部的首席记者聂风。因为发过好些轰动性的独家报道,在圈内颇有名气。今天凌晨聂风刚从南方出差回来,几乎一夜没睡。昨晚搭乘从深圳起飞的航班,本应23点55分到达的。但因临时晚点,飞机在机场降落时,已是今日凌晨3点过了。K大宣传部的副部长骆丹,是聂风的学弟,两天前急电邀他务必参加今天的落成典礼。天刚亮,聂风就懵懵懂懂地赶到天府广场,登上了K大的银灰色大巴。
但聂风怎么也没有料到,因为答应参加这趟豪华的剪彩之旅,后来竟会卷入K大一桩惊心动魄的案件中。而事件的苗头,就是在剪彩仪式上露出的。
车至城西,沿着公路行驶。车窗外掠过一片静谧的景色。竹林、房舍、田野,笼罩在梦境般的淡紫色薄雾中。要是在春天时,田里会盛开金色的油菜花,那是这里一年中最迷人的景色。如今已是晚秋,满目斑驳的秋色。刚收割完的田里,星罗棋布地堆着一垛垛褐色的稻草。
车再行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西关镇。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人口不到一万,仅有两条老石板街道。街边的房屋不久前粉刷过,一律青瓦白墙,木格门窗。只有街头那排古老的吊脚楼,木板上布满赭黑的裂纹,仿佛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银灰色豪华大巴穿过镇上小街时,犹如巨龙过江般轰轰烈烈,吸引了无数小镇看客。大巴驶出小街,在小镇的南侧,一片壮观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在面前。这就是K大的新校区,又称西关校区。
“哇!”
大巴内发出一片惊叹声。众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来,眺望着眼前的建筑群。
K大是全国重点综合性大学,中国西部名列前茅的高等学府。西关新校区的落成,无疑将使K大的规模在新世纪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不仅是全省教育界的喜事,也是中国西部文化经济生活中的一桩盛举。
聂风揉揉眼,从后座探出戴着棒球帽的脑袋张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迎面一座宏伟的大门。感觉与巴黎的拿破仑凯旋门有几分相像,虽然没有浮雕,但柱体和拱门高大厚重,足有三四层楼高。
车穿过大门,整个新校区里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庆气氛。
大巴在中心广场停下。一个穿棕色西服身体微胖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迎上来,他就是K大宣传部副部长骆丹。
“欢迎各位大记者光临!”
年轻主人中等个头,微胖,一张生动的圆脸。
记者们走下大巴,兴致勃勃地同骆丹握手。其中有《人民日报》海外版、香港《文汇报》的特派记者,中新社西南记者站站长,省市知名的《西部都市报》《S商报》《S市晚报》记者,还有几家新闻周刊的特邀撰稿人,都是知名的媒体人。
见聂风最后一个从车门下来,骆丹喜出望外。
“聂哥,你终于赶回来啦!”
“还不是看你老弟的面子嘛。”
“谢啦,谢啦。”
寒暄之后,骆丹陪大家先观看了一下新校区。
最吸引众人的,是正对着大门的中轴线,一幢雄姿伟岸的白色大厦拔地而起。从几十米外望去,巍峨凝重,高耸入云。由于大楼的主体是象牙色,在薄雾的映衬下,显得极为典雅,还透着一丝朦胧的神秘感。
面对这座白色大厦,会让人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这就是新建的教学主楼——博世楼。”骆丹说。
“像座白色巨塔啊!”
不知谁发出一声赞叹。
“这一点不假,”骆丹提高嗓门,口气自豪地说,“整座教学楼一共有二十九层,高一百五十三米,建筑面积九万九千平方米。绝对算得上‘中国西部第一大学楼’!”
据这位年轻的宣传部副部长介绍,博世楼全部采用智能化的操作与管理,楼内现代化设施齐全。整座大楼共有十二架电梯,升降快速。这是一座集教学、科研、办公、国际合作等功能于一体的智能化综合性大楼。主楼是行政办公和教学、科研区。启用后,K大校本部的管理机构以及经、管、文类五大学院将迁入楼内。这五大学院是:经济学院、法学院、工商管理学院、新闻传媒学院、政治学院。其中经济学院尤为著名,蜚声国内。
大楼两侧的乳白色裙楼是图书资料室、网管中心、多媒体实验室,以及各种类型的教室和报告厅。据说为了体现人性化,还专门配置有师生恳谈聚会的沙龙、咖啡吧。裙楼的三楼楼顶,是一座绿茵苍翠的屋顶花园。
骆丹特别介绍说,大楼设计的精彩还有三处:一是大楼的顶端,呈“品”字形。左右两厢是第二十八层的楼顶,中央为最高的二十九层,构成了金字塔形。别具一格的是,在这金字塔顶的尖端,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穹顶。穹顶下别致的玻璃空间里,配有沙发茶几、图书和自动饮料机。既可做贵宾的观光厅,鸟瞰新校区全景,也可做教师们休闲小憩的空中楼阁。二是整座建筑采用了新古典主义风格,庄重大气中透着宏伟飘逸。整个大楼共有二百二十二根大小罗马柱,特别是门厅前的十八根立柱,就像十八位矫健的力士威武肃立。三是楼体外墙的石料,全部是雅安深山采得的上等石材,石质细腻光润,一色的象牙白,总共用了两万平方米。整座博世楼被装点得典雅、圣洁、庄严。
“为什么叫‘博世楼’呢?”有记者好奇地问。
骆丹解释说,“博世楼”是K大校长魏功德亲自起的名字,据说是取“博学济世”之意。也有人私下说,魏功德给这座白色大厦取名“博世楼”,隐含着“博大精深,世界一流”的雄心。但不知这话是真是谬。不过魏校长有句口头禅,在K大的师生中倒是广为流传,这就是——“建一流的大学,必须有一流的大楼”。
魏校长的名号在全国经济学界很响。这位经济学大师是K大经济学教授、博导、国际知名的经济学家,著名的W氏经济理论的创始人。以魏功德为首,在K大形成了一个实力很强的经济学流派,就叫“W氏经济学派”。这个学派在发展经济学领域有许多前瞻性的见解,在全国经济学界是得到公认的。
记者们听了骆丹的介绍,不禁对博世楼肃然起敬。
《人民日报》海外版的老赖,由衷地说了句:“堪称国际一流的教学楼!”
“真是开了眼界哦!”几个青年记者应和。
接下来,骆丹陪大家走马观花地看了看新校区的图书馆、宿舍楼和食堂。这些配套设施也都是一流的。走进宽敞时尚的学生食堂,有种走进大型快餐店的感觉。两架自动扶梯通到二楼,一律的不锈钢餐桌,配红、蓝两色的塑料椅。每个柱子上都装有十八英寸挂壁电视,学子们可以一面就餐,一面观看校有线电视台的节目。
记者们从食堂出来。雾渐渐散开,太阳悄悄升起,整个大学校园罩着一层霞光,显得豪华气派,有种辉煌之貌。
“像座梦幻的黄金城!”商报戴眼镜的女记者叹道。
“比哈佛大学还要气派。”说这话的,是晚报的记者。
听到记者们的赞扬,骆丹笑容满面。
2
上午10点,在博世楼的一楼大厅,举行了新校区落成典礼。
剪彩仪式隆重而简短,会场充满喜剧色彩。
仪式由K大常务副校长庞明聪主持。庞副校长分管行政、经营和基建,兼K大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是一位实权派领导。他体胖敦实,谈吐圆滑、诙谐而又充满活力。
首先由K大校党委书记李骏致辞,他身着深色西服,系红领带,态度沉稳,逐一介绍主席台就座的领导和嘉宾。
接下来,主持人宣布:“现在请领导和嘉宾剪彩。”
在乐队奏乐和掌声中,五位剪彩的领导和嘉宾登台,面含微笑向大家点头致意。几个身材颀长、身穿红旗袍的靓女款款站成一排。拉直的红色缎带缀着六个红缎花团,艳丽夺目。
站在中间主剪位置的,是教育界的一位女领导毕琼。她一身粉色短袖套裙,雍容华贵,看上去五十岁左右,感觉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在她的左边,是风度翩翩的林浩副省长,身着藏青色西服,系碎花纹领带,举止稳重,是一个学者型官员。由于他曾在K大经济学院担任院长,后来升迁到省领导高位,分管教科文卫,出席今天的剪彩,有种衣锦还乡和回娘家的意味。
省H银行的领导赵公明,大高个,气度不凡,一副谦谦君子模样。省H银行为K大新校区的建设总共提供了多少贷款,没有人知道。但如果没有省H银行的财力支持,这座号称“中国西部第一大学楼”的博世楼,肯定是建不起来的。L区区委书记朱富贵平头、短颈,脸右侧有块小白斑,穿件普通花格布衬衣,领口敞开着,朴实之中透着干练。作为西关镇所属地L区的“父母官”和“土地神”,他为K大新校区的征地做了最大的贡献。
五位剪彩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K大校长魏功德。聂风是第一次亲睹这位校长的仪容。魏功德的名字在全国经济学界如雷贯耳,在报刊上也是常常“露面”,但没想到他个子只有一米六几,秃顶胖脸,其貌不扬。他今天穿件剪裁讲究的铁灰色西服,胸口上别着礼花,戴一副宽边玳瑁框眼镜,看上去威严中透着儒雅。事实上,他才是今天盛典的一号主角。
捧着托盘的礼仪小姐向前一步,递上金色的剪刀。这剪刀约有一巴掌长,造型别致,金辉闪烁。
五位剪彩人右手持金剪刀,表情庄重地将红色缎带一刀剪断。
在频频的闪光灯中,六个红缎花团坠落在托盘里。其中有一个像皮球一样,在盘里蹦了两下,落在地上。场内响起一阵笑声。礼仪小姐慌忙弯腰拾起,表情有点尴尬,满脸绯红。庞明聪副校长从侧面瞪了她一眼。剪彩嘉宾们右手举起金剪刀,向全体到场者致意,然后将剪刀放入托盘,拍手鼓掌。
随着喝彩声和欢呼声,五彩缤纷的碎纸花突然从空中飘撒而下,像是天女散花。剪彩人款款回到主席台前排坐下。
接下来,是毕琼和林浩致贺词。
这时,聂风看见在庞副校长的示意下,一个穿红旗袍的靓女走到前排,把五个长方形朱红绒面烫金礼盒,分别放在刚才剪彩的人桌前,然后悄然退下。
坐在头排最右边的朱富贵,随意打开小礼盒瞥了一眼,在黑丝绒衬里的盒底,放着一把刚才剪彩使用的金剪刀,熠熠闪光。朱富贵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
现场的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但却被坐在后两排的聂风无意间瞧见了。这礼盒的含意,也许有主办方给剪彩贵宾留个纪念的意思,似乎这已是惯例了。不过后来K大有人传出,这次剪彩用的剪刀每把都是24K纯金制成时,它引起的猜测和轰动就可想而知了!
最有戏剧意味的是,剪彩仪式中出了个小小的插曲。这个穿着土气的朱富贵,后来起身到大厅西角的高级卫生间方便,离席大概就七八分钟。当他回到座位上时,却发现面前的礼盒不见了。他环顾左右,不禁失声叫道:“我的剪刀呢?我的剪刀呢?”顿时招来四周诧异的目光。朱富贵立即噤声,不过脸上难掩沮丧之色。也不知是哪个二杆子或是幸运儿,刚才填补了一下朱富贵的座位,顺手牵羊将金剪刀“牵”去。
坐在聂风旁边的骆丹见状,也忍不住掩嘴笑了。
此时,即将搬入博世楼的五大学院的代表,正从校长魏功德手中接过新楼的钥匙。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
经济学院的代表是钱笑天副教授,三十六岁,戴副镀铬框架眼镜,英俊潇洒,一副帅哥学者模样。骆丹告诉聂风,钱笑天是魏功德最得意的弟子、K大青年经济学家中的佼佼者。魏功德还有一位高徒,叫葛幼军。两人都是魏功德带出来的博士生,也是W氏学派的两员主将。W氏学派主攻的发展经济学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在西方形成的一门经济学分支学科,它以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为主要研究对象,其主流学派为新古典学派,重视采用经验分析和静态比较研究的方法。W氏学派理论对国际发展经济学的主流观点,提出了不同见解。学派主张从中国经济的实际出发,采用数理分析的研究方法,以动态的观点研究经济发展。钱笑天以宏观经济学理论为特长,尤其在“后发展经济学”有所建树;葛幼军的专业优势是数理经济学,精通现代数学工具和电脑软件。这两颗中国西部经济学界的新星,被称为魏功德的左右二臂。
“看他是一脸的喜色。”聂风说。
“钱副教授是双喜临门。”骆丹对聂风耳语道,“一是这次经济学院分了新办公楼;二是他的一篇经济论文《试论中国市场经济与政府的经济职能》,昨天刚得了‘亚当·斯密’大奖!”
“亚当·斯密”奖是全国高校经济学论文大奖,两年评选一次,含金量很高。获得此奖不但是很高的学术荣誉,对获奖人的晋升和职称评定,也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钱笑天提正教授是指日可待的事。好多人猜测,他是经济学院新一任院长的热门人选。”骆丹言犹未尽,又补充了一句,“他的最大竞争对手,就是同门师兄葛幼军。”
“嗯,葛幼军长什么样?”
“今天的场面上没见到人,好像他没有来。”
骆丹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觉得有些奇怪。
剪彩仪式快结束时,骆丹提出请聂风写一篇宣传K大新校区的文章,在《西部阳光》上刊载。这也是校方这次邀请聂风来的主要目的。他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校领导的意思,只要能上《西部阳光》,K大愿出五万元赞助费在杂志的封面做彩页广告。”
“K大对上《西部阳光》有兴趣?”
“你们《西部阳光》可是大刊物啊!”
“应该没有问题,不过文章的选题比较讲究。”聂风说着,从腰际掏出手机,拨通杂志社电话。
“喂,吴总,我是聂风!今天凌晨刚从深圳飞回来,飞机晚点了。我现在正在K大新校区的剪彩庆典上。”
“哦,辛苦了。”电话里传来吴总编温厚的声音。
“K大校方希望我们发一篇宣传西关新校区的稿子,对,”聂风与骆丹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愿意赞助两个彩页的广告。”
“嗯,广告我们自然欢迎,”老总口气亲热,仍然不紧不慢地说,“关键看选题内容有没有价值。你知道的,咱们《西部阳光》从来不搞有偿新闻。”
骆丹比画着手势,示意聂风。
聂风心有灵犀,说出一个卖点。
“K大新建的博世楼确实不同凡响,一百五十三米高,二十九层,堪称中国西部第一大学楼!”
“中国西部第一大学楼,嗯,有点意思,”吴总编好像有了兴趣,“不过还有其他切入点吗?光是楼高不足以服众嘛……”
“有记者评价说,K大西关新校区比哈佛大学还气派。”聂风说。
电话里的老总似乎不以为意。
“我去哈佛参观过,哈佛校园大多是三四层的深红色建筑,古朴的小楼,见不到一栋高楼大厦。但是,这所大学却为美国培养出了八位总统、四十位诺贝尔奖得主、三十位普利策奖获得者,还有众多诸如微软、IBM缔造者那样顶级的优秀人才。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嘛!”
这个老报头记性真好。
“哦!有仙,有仙,”聂风随机应变道,“K大经济学院在全国是很有名气的,据说以校长魏功德为首的W学派,在国际经济论坛上都有发言权。他的一个门生,三十六岁的经济学副教授钱笑天,经济学院新院长的热门人选,刚得了全国高校经济学论文大奖……”
“嗯,这就有点分量啦!”老总被说动了,“可以考虑搞个深度报道。”
“就以钱笑天作为封面人物,行不行?”聂风立马跟进。
“最好用魏功德作封面,更有影响力。”
电话里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这表示老总拍板同意了。
聂风合上手机,得意地向骆丹挤了挤眼。
“太感谢聂哥了!”骆丹向聂风连连拱手。
3
中午,校方在镇上的红运酒楼宴请嘉宾。
除了K大西关校区,另外几所高校的新校区也在西关镇“落户”,形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城。随着大学城的建设,西关镇古色古香的街道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整个变成了一条热闹的商业街。这个酒楼新开业不久,K大开发有限公司是其大股东。酒楼的匾额黑底金字,颇有气派。大门的门柱裹着皱金纸,堂皇之中透着些许俗气。
包间里觥筹交错,气氛热烈。校领导和重要嘉宾一桌,记者们另外两桌。林浩因要回省政府开会,提前走了。
庞明聪副校长以开发公司名义做东,他叫服务员给每桌上了两瓶茅台,不喝酒的,叫了豆奶和可口可乐。桌上的菜肴以新派川菜为主,盛在乡土味颇浓的大碗里,丰盛可口。
西关镇的镇长,一个厚道的基层干部,端着酒杯向庞明聪敬酒。
“感谢大学城拉动了我们西关镇的经济,我代表全镇的父老乡亲,敬庞总一杯……”
“哪里,是西关镇给了我们发展的新天地!”
庞明聪十分豪气,只见他端起玻璃酒杯,一饮而尽。
服务员端上锅巴肉片。滚热的汤汁淋在酥黄的锅巴上,发出一串脆响。
另一道菜端上来。庞明聪起身,说笑,请大家下箸。
“这是我的最爱!茼蒿肘子。”
回锅肉端上来,色香味俱全。魏功德给毕琼夹了一片半肥半瘦的肉,显得既殷勤,又有绅士风度。毕琼莞尔一笑,用筷子送入嘴中,款款咀嚼,赞不绝口,“我在北京家里自己做,怎么也没有这么好吃!”
魏功德向她解释:“炒回锅肉有两个诀窍:一是白肉先下锅用热油煸炒,待肉翻卷出油后再加豆瓣和甜面酱,这样肉片才肥而不腻;二是豆瓣的用料很讲究,一定要用地道的郫县豆瓣,味道才香。”
“怪不得哟。”毕琼凤眼流盼,“咱们魏校长还是个美食家哩!”
“美食家算不上,”魏功德很会凑趣,“好吃狗一个。”
众人哈哈大笑。
看得出,魏功德校长与毕琼不是一般的熟络,这也显示出魏功德在高层有很多人脉。在今日的中国,无论是官场还是学术王国,这种人脉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源。魏功德与毕琼的姐姐是当年重庆中学的同班同学,而这位女同窗如今已是高层某要人的夫人。CCTV里时常见到她衣着光鲜、风姿绰约地陪老公出访外国的镜头。
正因为有这层关系,两人席间谈到一些旧话,气氛亲热。
魏功德虽然两鬓有些稀疏斑白,但皮肤红润,保养颇好,玳瑁眼镜后一对小而细的象眼,透着亲切和慧黠。
“我姐常说,你在班上个子最矮,又爱流鼻涕,大家给你取了个外号,叫‘鼻涕龙’。”毕琼瞅着他饱满光亮的额头,戏言道。
魏功德笑,仿佛对这个外号还颇欣赏。
他想起《易经》里的两个卦辞:“初九:潜龙勿用”,“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鼻涕”成了往事,龙的预言倒是应验了。谁说他现在不是一条龙?!——中国经济学界的“大腕”、K大王国的绝对主宰,集博导、董事长等众多光环于一身,这“飞龙在天”的感觉真好……
魏功德没有忘记尽地主之谊。
“很感谢毕大姐这次专程出席K大的剪彩仪式,来S市一趟不容易,明天学校派人陪您去景区看一看。”
魏功德口中的“毕大姐”既是尊称,也是昵称,实际上毕比他小好几岁。
“哦,谢谢!但这次没有时间了,我还要赶回北方,参加另外一个大学城的落成典礼。不去不行呀!”毕琼婉谢,表示领情了。
魏功德“嗯”了一声,脸上仍然挂着殷勤的微笑,“那下次来S市,我一定亲自陪你去景区好好逛逛!”
“魏校长可是个大忙人,你抽得出身吗?”毕琼嗔了一句,但她的眼里含着妩媚的笑意。
“绝对亲自陪你去。不然我甘愿受罚!”魏功德做对天发誓状,态度虔诚。
餐桌上爆发出一阵嬉笑。
这一个千禧年之际,“大学城”是中国最鼓动人心也是最时髦的一个词。三年后的一项有关大学城的统计表明:“在全国大多数省份中,上马大学城的少则一个,最多的竟然达到了九个。不完全统计,全国各地的大学城已经超过五十个,有的城市同时在建的大学城项目就有三四个。另据统计,除去在建、拟建的大学城占地尚无准确统计外,全国已建的三十一个大学城中,规划总面积达六千一百四十七公顷……”
按每公顷十五亩计,竟约高达九万二千二百亩!
被魏功德亲热称呼“毕大姐”的女领导,要赶回北方去参加的某大学城的落成典礼,想来应该是这三十一个中的一个。
4
当天晚上。K大新校区教师楼,灯影朦胧。
钱笑天的妻子麦雪华窝在米色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
她的皮肤白皙,打扮时尚,优雅的体态中透出几分慵懒和妩媚,一双美丽的杏眼凝视着大电视屏。麦雪华是K大有名的美人,芳龄三十,但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四五岁。
餐桌上摆着她做的几样菜,有五香熏鱼、杏仁鸡、小丸子汤,还准备了一瓶云南赤霞珠红葡萄酒。她要给双喜临门的老公一个小小的犒劳。麦雪华平日上馆子惯了,并不会烹调,这几个菜是她照着《家宴食谱》如法炮制的。
此刻,她枯等着老公回家,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流逝。
麦雪华的父亲是重庆一家军工厂的老工人,母亲是民办教师,家境并不富裕。但她是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喜欢打扮,一心梦想当个歌星。因为读书不用功,没有考上大学。后来进了泸州的一所护士学校,毕业后分在重庆总医院做护士。
魏功德一次应重庆市政府邀请赴渝讲学,因心脏病突发住进了总医院高干病房。魏功德是位重量级人物,重庆市领导亲自到医院看望。医院很重视他的病情,特地安排了最好的心血管专家做他的主治医生,年轻漂亮的麦雪华被选派到魏功德病房做特护。在专家的治疗和麦雪华的悉心护理下,魏功德康复得很好。魏功德很赞赏总医院的医术和服务水准,据说这次住院,使他对曾经度过中学时代的山城更增添了好感。后来他应聘兼任重庆市政府的经济顾问,也是顺理成章的事。麦雪华与钱笑天结婚,就是魏功德牵的红线。后来在魏功德的关照下,她调来S市K大校医院,做了护士长。
钱笑天的住宅是一套三房的新房。若按副教授待遇,他只能分到两室一厅单卫,建筑面积九十平方米。钱笑天算是拔尖人才,破例分了一套三房。在如今的大学殿堂里,副教授与教授的待遇差别,如同军队里的校官和将军一样,两者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在K大,正教授的住房标准为一百六十平方米,四室两厅两个卫生间,带大阳台,令很多人艳羡。
不过,钱笑天很快就会评上教授。不仅大家这么说,魏校长也给她打过包票。如果再晋升经济学院的院长,待遇会紧跟着再上一层楼。想到搬进教授楼的梦想很快就会实现了,麦雪华有点心花怒放。
麦雪华伸了个懒腰,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桌上的菜已经凉了。麦雪华扭头瞅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走到8点。
她拿起茶几电话上的话筒,拨钱笑天的手机号。
“您的来电已转秘书台,请问您要留言吗……”
听筒里传出服务小姐娇滴滴的声音。
麦雪华搁下话筒。她犹豫了一下,拨通了魏功德的手机。
“魏校长吗?是我,小麦,笑天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啊,剪彩的宴会中午就结束啦。”
“哦……”麦雪华欲言又止。
“怎么,小钱还没有回家呀?”魏功德的声音透着关切。
“没有什么。”
麦雪华挂上电话,若有所失。
玉林娱乐广场。空瓶子酒吧,灯红酒绿,轻歌曼舞。
这座娱乐广场素有“S市夜巴黎”之称,周边拥有多个高档住宅区,商业消费异常旺盛,是S市有名的夜生活社区。每当华灯初上时,街区里车水马龙,上万人的消费浪潮使得这里商气鼎沸。空瓶子酒吧与相邻的音乐房子、兰桂坊,是最受白领们青睐的三家标志性酒吧。兰桂坊面积不大,有种小家碧玉风格。音乐房子布局简约明快,空间略嫌狭小,但人气很旺。几年后红遍大江南北的“超女”张靓颖,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酒吧里灯影憧憧,超重低音的爵士乐像坦克在轰鸣。
长长的吧台四周,散落着错落有致的台位。
钱笑天与教研室几个年轻同仁正在这里聚会。七八个经济学界的新秀,围坐在回廊内一张深色厚木长条桌四周,神采飞扬。钱笑天常来这里泡吧,和女侍们很熟。
“小妹儿,来两瓶芝华士!”
“再上些啤酒,要百威的!”
“哦,来啦。”
一个穿红色包裙的吧女应声。不一会,她笑吟吟地端着托盘,送来两瓶琥珀色芝华士酒,接着又抱来一箱瓶装百威啤酒。
一杯啤酒下肚,钱笑天的本性此刻彰显出来了,显得狂热而浮躁,略带神经质。
“今天我请客,大家一定喝尽兴了!”
邻座的长条桌,围着几个小伙子和姑娘,在喝酒打扑克。再远处的小圆桌,两个情侣模样的男女,在玩骰子。
“领班,换点轻音乐!”钱笑天朝吧台扬手。
“先生,放什么音乐?”
“蓝调。”
不一会儿,扬声器里播出一曲英语原唱,是美国蓝调音乐之父雷·查尔斯的《你是我的阳光》。在豪放粗犷的男低音中,众人举杯向钱笑天敬酒。
“为钱兄获得‘亚当·斯密’奖干杯!”
“干!”
“谢谢!谢谢兄弟们捧场!”
钱笑天喜形于色,脸泛红晕。
“这一次钱兄晋升教授和院长职位,肯定是胜券在握啦。”
“凭我的智商,应该没有问题。”钱笑天拍拍发亮的脑门,得意地说。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黑脸汉子,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地瞅了他一眼,眼神里透着一种超然。他就是刚才赶到的葛幼军,一身墨绿色圆领衫、牛仔裤。因为刚出差归来,模样有点灰头土脸的,与在座的大伙儿显得不大搭调。
“在商品大潮汹涌而来的时候,我们应该顺应潮流,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变才华为财富!”旁边的一个同事大声说。
钱笑天显得兴致勃勃。
“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这个观点……其实有点过时了。我查过培根的经典著作《新工具》,其实从头到尾都没‘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原话是‘人类知识和人类权力归于一’。”钱笑天端起高脚杯,一饮而尽,“我们也可以理解为‘知识就是权力’呀……”
“钱兄说得太精辟啦!”
钱笑天抹抹嘴角残留的酒渍,意气风发地说:“我们还可以理解为——‘知识就是资本’嘛。”
“‘知识就是资本’万岁!”
“培根老儿万岁!”
众人欢呼。
近几年来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刷下,人们的价值观、人生观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也变得商品化了。在如今的大学里,老师的教学态度和教学水平似乎已退居到第二位。他们认为,谁有本事和手段搞到项目,弄到钱,谁才是英雄和龙头老大。
但在场有一个人表示保留意见。
“我不同意。”葛幼军放下啤酒杯,闷声闷气地说。
据说因飞机晚点,下午他刚从兰州飞回来,没有赶上上午的博世楼剪彩仪式。一下飞机就接到钱笑天电话,邀他晚上在空瓶子酒吧聚会。
葛幼军是C大数学系毕业生,计算机应用专业硕士,后来投到魏功德门下攻读经济学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为数理经济学。由于他勤奋刻苦,又具有交叉学科之长,获得博士学位后留在K大经济学院任教,颇受魏功德的赏识。葛幼军此次应西北某部门的邀请,在当地考察了一个多月,刚完成一篇课题研究报告《西部大开发战略研究》。文章发表后,在学界获得了广泛关注与好评。
葛幼军先是讲了考察过程中的一些见闻,然后坦露观点。
“培根所说的‘权力’,英文是power,它的准确意思应该就是‘力量’。”葛幼军喝了一大口啤酒,好似漫不经心地说,“力量的内涵比权力要深厚得多,权力是人为的东西,而且往往离不开阴谋和血腥……而力量在宇宙中却无处不在,是永恒的。”
“葛老师的高见,我不敢苟同。”坐在长条桌一端的戴眼镜的同事表示反对。
“培根本人就是一个沿着权力阶梯向上爬的典型。”另一位帮着腔。
“你这话并不错。培根既伟大,又渺小。那不过是受时代的局限而已嘛!”葛幼军回敬了他一句,语气有点粗鲁。
“好,咱们不扯培根老儿了。”钱笑天挥手,打断了他俩的话,“幼军这次考察收获颇多,我们大家敬他一杯。”
“干!”众人举杯豪饮。
“还是说些喜庆的事吧。”钱笑天抹了抹嘴角的啤酒沫。
大家的话题转到上午的庆典仪式。博世楼的气派和辉煌,赢得了一阵赞扬。不知为什么,实权派人物庞副校长成了众人调侃的中心。
“据说光是配套的那座大门,就花了四百万元。不愧是大手笔!”
“庞校长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哦!”
“以前他当文学系系主任时,只能写一些小影评小文章。”
“魏校长说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经营人才嘛。”
“他搞经营是有一套,博世楼这么大的工程,他都搞定了。”
“你们看到没有,庞头儿现在的坐骑,已经换成了奥迪A6咯!”
“听说光是新配的高级丹麦音响就值几万!”
在中国,奥迪A6是权力与尊严的象征,是很多成功人士的追求目标。作为一所名牌大学的常务副校长和开发公司的总经理,拥有一辆奥迪A6也并不过分。庞明聪还是一个高级音响发烧友,酷爱古典音乐,车里的音响自然也是最高档的。
酒吧里回荡着雷·查尔斯沙哑的《我有一个女人》。
“司机也换了吧?”有人问。
暧昧的笑声。
“好像还是那个黄美丽。”
替庞明聪开车的是个女司机,名叫黄丽,三十出头,人长得有几分姿色。大伙儿背地里叫她黄美丽。聘用女性做司机,这在K大也是独一无二的。黄丽的来历不是很清楚,听说是庞明聪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
大家继续说笑。桌上的空啤酒瓶堆得像座小山。
钱笑天已有点醉意,端起啤酒杯,一个劲地嚷着:“喝!喝!”
“钱老师酒量第一,发表论文的数量也是第一哟!”
“眼镜男”恭维了钱笑天一句。
“那是没说的。”钱笑天大笑,拍拍发亮的脑门说,“全凭我的智商!”
葛幼军的表情平淡,冷冷地说:“其实在座的人都知道,在如今的大学殿堂里,发表论文不过是评职称的手段。数量能说明什么呢?”
葛幼军端起啤酒杯,牛饮了一大口,抹抹嘴,刻意又加了一句:“数量越大,水分越多!”听起来有点挖苦的味道。
钱笑天面露不悦,但克制住了。
“幼军的酒量比我还厉害,哥们儿给他敬酒呀!”
众人一阵吆喝。葛幼军被连灌了几大杯,仍面不改色。
这场豪饮聚会结束时,由钱笑天买单。红包裙吧女递来账单,总共是二千一百八十八元。钱笑天从上衣口袋的皮夹中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数了二十二张,潇洒地放进托盘。
“不用找补了!”
“谢谢先生!”红包裙吧女微笑鞠躬,退下。
葛幼军扶着钱笑天走出空瓶子酒吧。钱笑天的步态有点摇晃。
两人沿着旋转楼梯,逐级而下。夜幕下,玉林街区的霓虹灯闪烁明亮。
葛幼军扶他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上。车是钱笑天前不久刚买的新车,宝蓝色欧宝。
“这车挺漂亮。”葛幼军两手抚着方向盘说。
“还不是雪华……缠着我,一定要买……欧宝。”钱笑天炫耀道。他的脸酡红,眼白也红了,嘴里吐着酒气。
葛幼军启动引擎,送他回家。
“今天喝得真开心,太开心了!”钱笑天有点语无伦次,“我天天都要这么开心!你说是不是?”
车沿着二环路西行,K大教师新宿舍在西关校区。
掠过的路灯映着钱笑天的脸,他的脸显得更红了。
“幼军,我要托你帮我……办一件事。”
突然,他侧过头,煞有介事地说。
“说吧,什么事?”葛幼军不经意道。
“你觉不觉得,雪华她是个绝代佳人……”
钱笑天说得含含糊糊。
“她的确很有魅力。”葛幼军应了一句。
“你是配不上雪华,你身上的土味太重了……她需要的是像我这样的才子。只有我钱笑天,才能给她幸福!”
……
葛幼军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我总有个奇怪的感觉……”钱笑天的眼神游移,脸上露出黯淡的微笑,喃喃说道,“她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
葛幼军发觉他像是完全醉了。
“所以,我要你帮我调查一下,”钱笑天像小孩似的央求道,“究竟谁是雪华的……第一个相好。”
“你老兄是开玩笑吧?!”葛幼军瞅了他一眼。
“真的……”钱笑天嘴里嘟噜着,“你要不帮我,我就去找私家侦探!”
他的两眼迷蒙,脸色潮红,分不清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喝醉后的戏语。
但在葛幼军的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仿佛钱笑天将要遇上什么不祥之兆。
汽车驶上灯火阑珊的清江路。葛幼军把车窗玻璃摇下,带着凉意的夜风吹进来。
不一会儿,听到了钱笑天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