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见惯了生死,还这么愤世嫉俗?”
丁浩然笑了起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于谦和便也抿了一小口。这一喝,却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只白白的茶包半浮不沉地泡在水里,连本该挂在杯外的棉线都一起沉在了杯底。
这和他的品味真是相去甚远。
于谦和有点儿嫌弃地放下了茶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讲究了?”
丁浩然笑叹了一声,继续喝他的茶:“你要是一个接一个的做手术,你的生活也想一切从简了。”低头看了一眼泡成了浅褐色的茶水,又问,“很难喝吗?我觉得还好啊?”
于谦和是一口也不想再喝了,他宁可喝白开水也不要喝。这样没品的东西简直就是对水的污染。
“工作太累?”他问。
丁浩然摇了摇头,纠正道:“是充实。每一次手术我都很期待。”说着,双眼中自然而然地就放出了某种光芒,“这一次的手术,尤其期待。”
于谦和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道:“你每次说这种话的样子,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寒毛直竖。”
丁浩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转头问:“你是正常人吗?”
话里的讽刺和挑衅未免太明显。
于谦和抿了一下嘴唇,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这个问题他不用回答。再睁开眼,依然是笑微微地道:“所以这两天,是在为那个手术养精蓄锐?”
丁浩然察觉到好友细微的不悦,便也就此丢过。他这样性格的人,其实没什么朋友。这样说,还是给自己留面子了。事实上,在遇到于谦和以前,他就没有一个朋友。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忍受自己,于谦和却总是可以泰然处之。就算冲着于谦和十几年的坚持,他也该学会收敛一下。
于是“嗯”了一声,视线重又回到电视节目。主持人还在不厌其烦地引导嘉宾多介绍一些名琴,背景资料也放了不少名家大师的珍藏,那把正主儿却迟迟不出现。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于谦和又问:“手术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丁浩然回道:“不,患者的情况有恶化的迹象。所以提前到三天后。”
于谦和稍觉意外,但很快又接受了:“几点钟?”
丁浩然:“下午两点开始。”
静了一会儿,于谦和忽然笑了起来,故意问他:“要不要我去给你加油?”
丁浩然也笑了。起先还只是扬着嘴角不发出声音,和于谦和一对上视线,彼此都明明白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便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这就是他们相处的模式。
不管是谁的不好,其实通常都是丁浩然的不好,可是于谦和总能化解。他和他就是吵不起来。
“别了,”丁浩然笑着道,语气不觉好了很多,“我可不缺粉丝。”
于谦和应了一声,心里一片了然。这么重要的手术,一定会有不少专业人士观摩。只怕他真想去,也没他的位置。
两个人边聊边看的,时间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节目进行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主持人终于结束了烦人的背景介绍,很端庄知性的模样,对着镜头道:“下面,就让我们一睹这把三百万美金的证据。”
画面随即切换到了大屏幕,一把在普通人眼里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小提琴出现了。摄影师很尽职尽责地给了一个全方位的特写,从琴头一直慢慢地拉到琴尾。现场的观众也不知是不是真看出了名堂,此起彼伏地发出了一波惊叹。
于谦和身为古典音乐的爱好者,自然是懂琴的。四十六寸液晶屏显示的特写镜头,想看不清楚也难。镜头绕着小提琴转了半圆,已经拍到了另一边。
神色不禁微微一变:他认识这把小提琴。
而且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也认识。
液晶屏毫无预兆地变成了黑暗。
于谦和连忙转头看向丁浩然,丁浩然已经变了脸色。男人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神深而且冷。从侧面看去俨然显露出一丝狰狞。他攥紧了手里的茶杯,搁在自己跷起的腿上,克制地用拇指在杯沿小幅度地缓慢描画。
他果然也认出来了。
想到这里,于谦和便也不易察觉地抿了一下嘴唇,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丁浩然恶狠狠地从怀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用一种大得可怕的力度打出一通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不等那头出声,便先冷冷地道:“叫他接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也许是反应不及,犹豫着说了什么,但很快又被他硬生生地截断了。
“我知道他就在你旁边,”他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叫他接电话。”
于谦和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的青筋都在隐隐浮现。电话里又静了一会儿,好像真的换了一个人。
丁浩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已经冷酷得吓人:“虽然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无耻之徒,可我也没想到你会无耻到这个地步。”他话说得很慢,却并没有被打断,就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想说完自己想说的,“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联系。”说完,狠狠地直接按了关机键。
悦耳的关机乐声中,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前一秒还完好无缺的茶杯,如今已在丁浩然手里四分五裂。他脸色铁青地握着一手心碎片,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依然温热的茶水冲淡了从他指间渗透出的鲜红液体,一滴滴地顺着他白皙的皮肤滴落。那些稀薄的淡红色水滴,看起来都有点儿假。
于谦和蹙起了眉头。他抓过丁浩然的手,试图打开那紧握的手。但丁浩然的力量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铁钳一样纹丝不动。越来越多的鲜血从指缝溢出,渐渐掩盖过茶水的痕迹,连于谦和的手都被染得一片鲜红。
他不能放任他,就这样轻易地伤害自己。
于谦和低喝道:“松手。”
丁浩然通红的眼睛里,闪动着骇人的光芒:“少多管闲事。”
于谦和冷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三天后的手术,你不想做了?”
丁浩然眼神一动。过了一会儿,脸部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于谦和方低了头,抓住他的手指用力掰开。白色的碎瓷片深深地扎进了掌心,粉色的肉翻现出来,和鲜红的血变成了粘乎乎的一团。
于谦和深吸了一口气,可以闻见,空气里也沾染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伤势不严重,只是皮肉伤。但以后会留下疤痕。
便起身,轻车熟路地拿来了急救箱。先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碎瓷片一一取出,然后用酒精消毒。浓度高达75%的医用酒精的刺激,让丁浩然的脸终于有了一点儿表情。他微微蹙起眉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点点痛楚。
“知道痛了?”于谦和冷冷地问,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有加快。他要让他记住这疼痛。
丁浩然不说话,默默地看他按部就班地消完毒,又用干净的棉球仔细擦干净被酒精稀释的血水。等到他对着那一箱子的常用药停住了手,才简短地开了口。
“最右边的。”
于谦和看了他一眼,取了药出来利落地敷好。伤口包扎完毕,丁浩然挑剔地看了看掌心的绷带,然后扬起嘴角嗤地一笑。
“不错,”又像取笑又像称赞,“比我们医院很多护士都包得好,不做医生可惜了。”
于谦和便也回以一笑,正想说点什么,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丁浩然顿时又冷了脸,霍然起身走去电话旁,一把拽出了电话线。
客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宁静。
于谦和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情况已不适合他再待下去。与其被人下逐客令,不如自己及早抽身。收拾好急救箱,便起身道:“有需要的话,打个电话给我。”
丁浩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四肢百骸冲来撞去,头脑里有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即将爆炸的感觉。他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给于谦和一个回答。
直到门砰的一声关上,他才恍然找回一点儿平复。
于谦和已经走了。
天安市机场大厅
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挤在一大堆前来接人的男女老少里,伸长了脖子看着一涌而出的旅客。不一会儿,客流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两人都是西装革履的商人打扮,脸上都没什么笑容,似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连忙迎了上去,陪着小心帮年老的接过行礼,一起向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却另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迎上前来,齐齐地向他们出示了证件。
“您好,丁树海先生,”叶知远对着年老男人不卑不亢道,“请跟我们回警局一趟,有件案子想请您协助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