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静静地听她说。
“我们卖肉、卖笑、卖尊严,但是不卖命。”
雷诺点点头,看到竺玉兰满意地转身离去。
出了酒吧,雷诺按照竺玉兰给的地址,找到了一家调卖行。已经过了十二点,调卖行却还留着一个窗口,亮着一盏小灯。雷诺走过去,轻轻敲了敲窗子。里面很快有人哗地一下拉开窗子。
“当什么?”那人硬梆梆地问。
雷诺:“是兰姐叫我来的。”
那人问:“你姓什么?”
雷诺:“姓雷。”
那人的脸色丝毫不见松懈,只伸手问:“东西呢?”
雷诺掏出那袋钥匙递进去。那人只扫了一眼,便哗的一声拉上窗子。不一会儿,又听嗒的一声,厚重的防盗门从里面打开了。
“进来吧。”那人冲他一扬头。
雷诺走进去,顺手关上门。
他把他领到地下室,打开电灯,里面是一排一排的保险柜。
“自己按照号码找。看完以后,还收回去。”他说,“不管什么你都不能带走,不能拍照,不能抄写……反正你看到的东西,走出这里就不存在了,明白吗?”
雷诺点点头。
那人一个字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将他一个人关在地下室。
雷诺按照钥匙上的号码打开对应的保险柜,把里面东西一一拿出来,搬到地下室唯一的一张桌子上,拉出桌肚里的凳子。桌子、凳子都很干净,没有一粒灰尘。看来这里从不缺访客。
雷诺便坐在桌前,一件一件地翻阅起来。
先是卢薇薇的。她在保险柜里只放了几张照片和账单。都是她和同一个女人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和女人经历了一样的时光变化。
第一张,她们都很年轻,还穿着中学制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两个人都对着镜头在笑。卢薇薇那时的脸还有些苹果圆,完全不是现在锐利的尖脸,也不是夸张的大波浪卷长发,就只简简单单地披着清汤挂面一样的半长头发。另一个女孩子要娇小得多,剪一头齐耳根的短发,像黑缎子一样。她不像卢薇薇那样,笑得牙齿都露出来,只是抿着嘴,微微弯着眼睛。
第二张,她们好像长大了一些。应该是夏天。照片里的光线特别明亮,两个人蹲在花坛里,身后、两旁都是盛开的各种花草,五颜六色的。卢薇薇穿着一条大红的背带裙,女孩子只穿了最普通不过的牛仔T恤。卢薇薇紧紧地抱着女孩子,女孩子仍然腼腆地笑。两个人脸贴着脸。
第三张,却陡然变了。两个人都大了很多,看卢薇薇像是近两三年才拍的,看女孩子的话就没办法说了。卢薇薇对着镜头,勉强地笑着。女孩子穿着一身病号服,目光呆滞。若不是几张照片放在一起,雷诺恐怕也认不出这也是女孩子。她竟然比应该是同岁的卢薇薇老了那么多。依然留着一头齐耳根的短发,可是白了大半,稀稀落落的,露出好些头皮。她的脸是那样的苍老,皮肤皱得连眼角都松垂下来。
第四张,卢薇薇正在给她梳头。女人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似乎还恶化了。在上一张,起码还知道看着镜头,在这一张里却连镜头都不会看了。卢薇薇看着她的眼神依然那么温柔。
雷诺从调查中所了解的,只是一个嚣张、跋扈,爱钻牛角尖的卢薇薇,也许还有脆弱、苦闷、受伤的一面,却是第一次看到她也有这么爱笑、这么温柔的一面。他忽然知道照片里的女人是谁了。
其实不难想到。
卢薇薇这一辈子,真正算得上彼此相恋的,也就只有一个慎红梅而已。那个高中没毕业就自杀未遂,被家人送进精神病院的女孩子。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一直在精神病院待到现在。
那些账单,原来是慎红梅的住院费和治疗费。
雷诺一张一张地仔细看了。从97年开始,每个月都要交……最后一次,正是卢薇薇被杀害的前一个月。那些巨额的费用,远远超过了她正常收入所能负担的。
雷诺看着那些数字,心口在一阵一阵地收紧。
原来,这才是卢薇薇为什么那么需要钱,需要大笔大笔的现金。
现金交费不会留下可以追踪的痕迹,不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更是为了保护慎红梅。慎红梅已经经不起任何的打扰了。
接下来是江姗的……
再接下来是杨蕾的……
其实每个人的东西都并不多。然而全部看下来,却觉得有太多太多的东西压在胸口上。沉重得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雷诺看完一遍,又再看一遍,方小心翼翼地收拾好。
她们也许都不算无辜。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瑕疵。但是谁又罪大恶极到应该是那种下场?
那些杀害她们的人,究竟凭的什么?
离开调卖行的时候,雷诺按照那人的要求,留下了所有的钥匙。
虽然纪月红的钥匙在警局里,但他知道,就算他再拿着那把钥匙来,调卖行地下室的门也不会再为他打开。但是他觉得不要紧了。就让纪月红的保险柜牢牢地锁着吧。
如果她们当中,还有一个人可以保留住自己的秘密也挺好。
凌晨的路灯照在雷诺的身上,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又细又长的背影。他默默地走着,像一头孤独的困兽。
凛冽的冬天真在一夜之间降临了。
昨天白天气温还在零上,今天一出门,路上有水的地方都上冻了,硬梆梆的一片冰白。天气预报说,一夜降温十度,但实际的感觉远远不止。走在大街上的人们,个个喷着白气,鼻头红得像染了色儿。明明也有太阳,风也不大,可光是呼吸进去的空气就像带着刀子,刺得鼻腔、喉咙里一路的冰凉中带着微微的血腥气。
就算是全队最不怕冷的汪辉都翻出驼绒皮衣来穿。而全队最怕冷的沙国雄更是从头武装到脚,帽子、耳套、口罩、围巾……一样不少。
汪辉取笑道:“白长这么大个子!”
这回就是搭档李亮也没法儿替他说话,在旁边吭吭直笑。
沙国雄穿着厚厚的一件羽绒,摘下口罩,恨不得把整个脸都埋在领子里,瓮声瓮气地催:“赶紧开空调,赶紧开空调!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开?”
大办公室里笑成一片,有人摸到遥控器,嘀的一声开了空调。
李亮都觉得挺没面子的:“你真是个冻死鬼投胎。你看人家雷子,才穿多少。”
沙国雄看了一眼还是很苗条的雷诺,自我辩护道:“我不跟他小年轻的比。你没听过啊,小孩儿屁股上有三把火呢!”
大家笑得不行,雷诺只好腼腆地跟着笑。这时一部电话响起来,李亮过去接起来。
沙国雄一眼看到队长办公室的门竟然还紧锁着。往常,林建军这个点儿已经在里面坐着了。
“哎?林队呢?”他一面问,一面一件一件地往下卸武装。
汪辉:“林队一早要去医院做胃镜,迟点儿来。”
沙国雄这边哦着,李亮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正好,”李亮冲着汪辉和雷诺道,“医院刚才来电,说梁家宽可以问话了。你们两个也赶紧过去,就别让林队来回跑了。”
汪辉愕然地问:“昨天不是还说他的情况不能问话吗?”
李亮:“是梁家宽自己要求的,”一撇嘴,“医生说,他强烈要求。”
汪辉听得愣住。
雷诺微微地皱起眉头。
赶到医院,正好林建军刚做完胃镜。汪辉忙把还热腾腾的早饭递给他。林建军笑笑,接过来很快地吃起来。
汪辉问胃镜检查结果:“没事吧?”
林建军摇摇头:“跟之前黄医生说的差不多,浅表性胃炎、有些溃疡。”
雷诺问:“就查了胃镜吗?”
林建军:“之前还有一个血检,结果要明天才能出来。不过只要胃没有大问题,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林建军吃完早饭,抹抹嘴,顺手把塑料袋和纸巾扔进垃圾筒:“梁家宽怎么回事?”
汪辉还想问呢:“谁知道?破罐子破摔了吧!”
林建军皱着眉毛,默然了一会儿,一抿嘴向前走去。
他们来到病房时,梁家宽正在吃早饭。林建军没急着进去,先从玻璃窗往里看了一会儿。梁家宽的两只手都被铐在病床上,一个小护士端着一碗白粥一勺一勺地喂他。梁家宽耷拉着眼皮,好像刚睡醒似的,面前放着一张简易小桌,还放着两碟小菜。
汪辉啧一声:“待遇还挺好的。”
负责看守的同事说,自从醒来以后,梁家宽过得还挺平静。
汪辉疑惑地问:“没提什么要求吗?”
同事摇头:“话都没说几句。”
这跟他们以前碰到的、被抓现行的罪犯,不太一样。一般来说,总得想方设法先闹一闹,困兽犹斗嘛。然后发现真没希望了,才平静下来。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提点儿条件:见见老婆孩子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