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要告诉她答案,可是有人恰在这时敲了敲门,催促道:“到时间了。”
孙黎便一下子收起了那温柔的眼神,答了一声:“知道了。”便拿起琴弓率先起立。
少女也只好先抛开心头疑问,和她一起向餐厅大堂走去。
大堂的正中央,有一道人造小型水帘半掩着一个仅容纳两到三人的舞台。一架黑光流离的钢琴正安静地陈放在那里。少女轻拎起曳地裙摆,慢慢地走到钢琴前坐下,端庄秀丽得如同一个即将在圣母面前忏悔的淑媛。她将十根修长纤细的、有如削葱的手指极轻地放到了黑白分明的琴键上,立在钢琴旁的孙黎也将小提琴架在了颈窝。琴弓柔和地落了下去,与此同时,清澈的钢琴声也轻柔地响起,一曲德沃夏克的《幽默曲》随着小水帘的轻微水声流淌了出来。
客人们很安静地用餐,侧耳聆听她们的演奏。一曲终了,便响起一阵礼貌的掌声。
少女有点儿羞怯,却也自喜地笑了一下。就在这时,衣冠楚楚的侍者一手端着托盘一手背在身后向她走来,托盘里是一朵开得正红的玫瑰。等到侍者立定在她面前,她才发现玫瑰下还压着一只白色的折叠卡片。
第一次收到玫瑰让少女飞红了双颊,心怀忐忑中又藏着一丝期待。毕竟,玫瑰加情书是永恒不变的经典组合。她先拿起玫瑰略带羞涩地轻嗅了嗅,而后,一边偷偷猜测卡片里会是什么样的甜言蜜语,一边伸手去拿卡片。
便听咔啷一声,一枚沉甸甸的钥匙从卡片中滑到了托盘上。
她有些迷惑地拾起钥匙看了两眼,展开了卡片。里面写了一个地址,一栋别墅的地址。
她抬头朝衣冠楚楚的人们扫视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一个长相颇清俊的男人身上。男人大概三十出头,冲她点头一笑,衣着和举手投足之间都显示出了良好的修养。
少女本能地回头看了孙黎一眼。孙黎却没有看她,正毫无所觉地调弄小提琴。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孙黎,对方就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很快你就会有收获。
她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钥匙,一只手慢慢握成拳头。然后抬起头,也向男人回以嫣然一笑。
那之后,少女的情绪就一直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激动里。脸上一直是烫的,十根手指一直在细细地颤抖。弹琴的时候错了好几次。
原以为会被孙黎责备,但孙黎只淡淡地看了她几眼,一直到结束演奏,回到后台也没有透露半点儿不满的意思。
她只在临走的时候,有点儿忧伤似地在她面前定了一定脚步。少女以为她有很多话要说,谁知她只简简单单说了两个字:“保重。”
然后,孙黎就拎着自己的小提琴离开了。那样的迅速,似乎她离开的绝不止是一份工作,一家西餐厅,而终于可以从现在的生活抽离了。
少女怔怔地听着孙黎的脚步声越走越远,忽然感觉到一阵孤独。她觉得自己被剩在了这里。
她一个人坐在镜子前,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她化了很精致的妆容,乌黑的头发盘得也很整齐,雪白细腻的耳垂上坠着一副珍珠耳环。那是她用自己第一份打工的薪水咬牙买下的奢侈品。粉红莹润的色泽衬得她整个人的气色都很好。
这样一张脸,不能说不美。
少女一瞬不瞬地看着,之前那一种兴奋渐渐消退了,却在无意之中涌上一丝鼻酸。那把钥匙还被她紧紧地抓在手中,略略松了手,便咔啷一声滑到了梳妆台上。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把银光闪亮的钥匙,眼前模糊起来。静谧中,清晰地听到啪的一声,一滴眼泪落在了梳妆台上。
她到底做了什么呀!
羞耻的感觉姗姗来迟。她趴在自己的双臂上,任泪水肆虐。起先还隐忍着,不发出一点声响,渐渐的,从紧闭的双唇中逸出一些模糊的哽咽,后来就如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般,无法掩饰地大哭起来。瘦弱的窄肩不时地耸动,一双白皙美丽的手用力地抓过桌面,留下一道道痛苦的划痕。
她哭了很久,直到有人来敲门。
“孙小姐?你们还没走吗?”
她慌忙擦干净眼泪,低头一看手表,已经十点零五分了。尽可能平静地说:“是我。我马上就走了。”
门外的人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少女镇定了一下情绪,便从后面离开了。
外面有些冷,一阵夜风吹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餐厅的正门是五光十色热闹非凡,餐厅的后门却是沉沉黑暗寂静无声。她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鼻子里满是垃圾的酸臭味。忽然就有一些迷茫,不知该何去何从。抱住胳膊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朝巷口走去。
身旁忽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少女吓了一跳,一转头就见一道很耀眼的白光直射过来。她本能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一辆重型摩托车呼啸着从她身边掠过,将她狠狠地刮倒在地。
“找死啊!”
好像有人很粗暴地骂了一声,但很快随着轰隆的引擎声一起飞一样地消失了。
少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到了路中间。昏昏噩噩里,有一个身影很匆忙地跑了过来。
“同学,”一道很柔和的声音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少女的神智依然有点儿摇荡,慢慢抬起头。只见一片光晕里,有一张白皙俊秀的脸正担心地看着她。那人的眉眼很柔和,几乎连那片光晕也跟着柔和起来。
“我没事。”
见她要起来,那人连忙将她按住,掏出一条很干净的手帕将她擦破得最严重的膝盖包扎好。然后微蹙起眉头,看了一眼摩托车消失的方向,才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
“我送你去医院吧?”他说。
少女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宿舍,我们十点半门禁。”
那人却坚持地道:“还是让我送你去医院吧?你流血了。去完医院,我再送你回宿舍,来得及的。”
看着那人诚垦的脸,又看看那条绑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帕,少女点了点头。他也微微一笑,扶着她慢慢回到了车上。
“这么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她说,“还没请教您是?”
男人始终很温和地微笑着:“我叫于谦和。你呢?”
“我叫苗童。”
这是一个漫长的冷夜。于谦和跟苗童的初次接触还远远不能令它结束。
到了这个时候,餐馆基本上都停止了营业,但各种娱乐场所却迎来了黄金时段。旋转变色的彩灯,震耳欲聋的音乐,粗犷嘶哑的歌声,疯狂舞动的人群……
午夜狂欢。
可是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也有一个人在黑暗中独酌。
孙黎。
古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又说玉碗盛来琥珀光,其实现在,玻璃高脚杯也很适合鲜红绮丽的葡萄酒。她已经喝掉了足足半瓶红酒,却还是不能停止地喝下去。直到她趴倒在桌上。
不知过去多久,时钟响了起来,足足敲了十二下。
她抬起昏沉沉的头,现出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酡红双颊烫得好像着了火。她歪歪地撑着自己的脸,静静瞪视泛着绿色荧光的指针。当绵长的钟声完全消失,便一把将红酒猛掷在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鲜红的液体在黯淡的夜色中悄悄漫延,闪烁着某种诡异的光芒。孙黎一刹那间,仿佛受到了蛊惑,扑通一声跪跌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她双手颤抖地强撑住自己因为酒精而变得不甚灵活的身体,一双醉了七分的眼眸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玻璃碎片。那些碎片纷纷折射出点点冷光,刺激着她久受压抑的神经。
酒是上好的红酒,别墅是高档的别墅。
这一切,都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她清晰地记得,第一天走进这栋别墅时,自己分明是欣喜若狂的,觉得整个人生都已经圆满了。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却又蜕化成越来越沉重的负担,拼命地想把她压垮了?
她的脑海里,立刻又闪现出令她痛恨不齿的一幕。低垂的头颅,卑微的双膝,颤抖的手指。有人跪着,有人坐着。
而她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咬破了嘴唇。
不!孙黎用力地甩甩头,摆脱掉那幅丑陋的画面。那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就只剩下恶心。从那天以后,她的心就一度沉睡了。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它又死灰复燃?
孙黎痛苦地摇头,可是这一次却无法摆脱了。
她想,她要等的那个他不会来了。
一开始总是会在道德和诱惑之间挣扎,为堕落而自我谴责。渐渐的,也就过去了。遇见他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是不一样的。却原来并没有不同。一切都不过是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因为向一个男人出卖了灵魂和自尊,就想从另一个男人那里收获爱情和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