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柯企河村。
男孩被外屋沉闷的争吵声惊醒,不自觉的往被子里缩了缩身子,看向身边的女孩。女孩没有动,鼻翼间柔和的喘息有规律的一起一合。她并没有因外界的噪声有一点转醒的迹象。
这个夜晚真冷。屋外呼呼的寒风吹的玻璃阵阵作响。好在身下的大炕烧的滚烫,使得被窝里有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盎然温暖。
争吵声是从西屋父母的房间传出来的,不大,但父亲的声音很暴躁,有着不一般的震慑力。
男孩倾听了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掀开被子,小心翼翼的套上鞋子,附耳贴在了门上。
“跟你说了多少次,今天务必给办了!”父亲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但暴怒感并没有因为这样而降低,所以他听起来像在喘着粗气,“我找铁瞎子算过,她不吉利!如果今天不把她除掉,以后我们一家子都得被她克死!”
“可是她是我们的娃子……”母亲小声的反驳着,言语中有些许颤抖,又夹杂着一丝哭音。
“娃子个屁!她******就是个怪物!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能生出这么个丑八怪!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办,你就跟着那个丑八怪一起滚蛋,老子这里不养瘟神!”父亲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也不管是不是半夜了,直接嚷嚷起来,“看看老子的这条腿,还他妈不能证明什么吗?啊?这个扫把星!”
母亲唯唯诺诺的声音开始转为低声啜泣:“老三,这么冷的天,要不改天……”
“轰……”的一声掀翻桌子的声音。吓了男孩一跳,他浑身颤栗的打着哆嗦就跳上了床,囫囵着钻进被窝里。
他知道,父母之前无数次争吵的事情,今天终于要付诸实践了。
而此时,身边的女孩因为他的剧烈动作终于醒来。她揉了揉眼睛,伸手就要往炕头的灯绳上摸。男孩及时拽住了她的手,小声的说:“妞妞,别动。”
“哥哥……”女孩被他动作之快吓得差点叫出声来。昏黄的路灯斜射进屋里,正好映出一个右半边脸几乎布满浓黑胎记的女童的轮廓。
这是他的妹妹。一个从小就被村里人公认成怪胎的可怜女孩。
男孩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说:“妞妞,爸爸醒着呢。”
女孩如临大敌,她惊恐的瞪大眼睛,明亮的眸子在漆黑的胎记的映衬下却显得狰狞可怖。
很快,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母亲轻轻叹息着走进屋来,没开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她不敢哭出声,焦躁的丈夫会因为他们做的一点不合他意就暴跳如雷。她知道丈夫要求她做的事情有多么过分,他等于推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死。
但她不敢违抗,懦弱的脾性和卑微的地位让她只能对丈夫唯命是从,她怕挨打,她更怕连累孩子们也被打。
印象中,丈夫沈老三一直是一个踏实肯干,务实有担当的汉子。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性情大变的呢?他一直逃避去回忆。粗略算起来,应该是六年前她生了妞妞之后,丈夫第一眼看到妞妞那天。
那天阳光晴朗,一大早,沈老三就扛着锄头去地里忙活,身后蹦蹦跳跳的跟着他不足六岁的儿子。沈老三一脸春风得意,这几天他媳妇月芽儿的预产期就要到了,他要紧赶慢赶的把地里的活都干完,好回去伺候月子。
头胎是个男孩儿,沈老三做梦都想在二胎的时候得个闺女,这样一儿一女承欢膝下,在他们村儿可是非常吉利的好兆头。所以上次带月芽儿回娘家,路过邻村的时候,沈老三特意买了东西去探望邻村葛嫂子,顺便求她给看看。
葛嫂子是当地有名的“神准儿”,谁家生孩子之前找她一问,生儿生女一看便知,比城里的B超还准。
话说葛嫂子当时怎么说来着?沈老三一回想起来就喜上眉梢:“你这个肚子圆的像个皮球,那是铁定要生女娃娃滴嘛!”
于是那天后,他就更加对自己的媳妇疼爱有加。
“军蛋子,你稀不稀罕妹妹哩?”沈老三一手扛着锄头,一手牵着儿子的小手,快步往田埂里赶。
军蛋子拿袖子擦了擦鼻涕泡,含着一根手指囫囵的说:“稀罕…”
“大声点!”
“稀罕!”
沈老三哈哈大笑,扛起儿子一路小跑:“军蛋子,你妈这两天就给你生个妹妹。你跟爸好好干活,别瞎跑,回头爸给你买糖豆子吃,好不好?”
“好!”军蛋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在他心里,妹妹等于福将,她出生了,自己就有糖豆子吃。所以他特别开心,一上午都在地里帮着爸爸捡豆子,一颗,两颗,一把,两把……
“哔……”大喇叭突然发出一长串刺耳的脉冲声,两秒之后,传来村主任歇斯底里的叫声,吓了爷俩儿一跳,“现在播报:沈老三……月芽儿生娃子了!!快点来村卫生院!!快点来村卫生院!!再播报一遍,沈老三……”
沈老三闻言几乎兴奋的跳了起来,撒丫子似的弹出去老远,跑到一半才想起儿子还在地里,赶忙折回去扛起儿子又跑,一边跑一边嘱咐:“军蛋子,一会儿看到你妈,你就给她磕头,谢谢她给你生了个妹子,记住没?”
军蛋子被父亲扛着颠的说不出话,一个劲儿的点头。父子俩就这么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了村卫生所。
到的时候卫生所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探头探脑的都在门口往里张望。村里的习俗是这样,谁家生了娃,大伙儿都过去看,沾沾喜气,顺便跟新娃爹要个彩头钱。但今儿却没什么道喜声,看到沈老三赶过来,反倒一个个都目光古怪的盯着他看。沈老三被盯的不舒服,莫名其妙的紧张起来,拉着刚好走出来的村长说话都结巴了:“咋了村长?我媳妇是不是有啥事儿?还是娃子有啥事儿?他们都这么看着我弄啥咧?”
村长一脸凝重的拍了拍他,说:“老三呐,不管怎么样,先照顾好媳妇。你听我的,天大的事儿以后再说。可不能乱耍脾气晓得哇?”
被村长这么一说,沈老三心中更是没底,他把军蛋子放下地,被汗浸满的双手往裤子上胡乱的擦,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村长看他为难,大手一挥开始赶人:“我说乡亲们呐,没啥好看的,都回吧啊,都回吧。老三,你也先进去吧。”
沈老三皱着眉点点头,拉着军蛋子进屋去。
一进门,看到月芽儿好好的躺在炕上,炕边儿上临着她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正咿咿呀呀的蹬着小腿儿自己玩耍,可不就是他刚出生的娃儿嘛。眼见母女俩都平安,沈老三一颗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心里埋怨村长他们唱的这是哪一出。
正要走近前去看看他的宝贝疙瘩,却见月芽儿吞吞吐吐的表情,一脸愁容:“老三,那个……”
“咋啦?不会葛嫂子没看准,又给我生个男娃子吧?”沈老三乐呵的走近前,掀开襁褓一看,顿时脸上失去一切血色,吓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只见襁褓中的孩童确实是女娃,不过全身的皮肤却并不是通体白皙。颈部及上身大部分部位都被一层漆黑泛毛的皮肤覆盖,最要命的是整个右脸更加严重,甚至比身上任何一处都要黑。娃儿已经睁眼了,右眼白在右半边脸的映衬下竟然显得那么突兀与狰狞。
“老三……”
“卧槽,这你妈生的是个啥!是个啥!”沈老三从地上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用力的带上屋门扬长而去。
军蛋子被这记关门声吓得打了个哆嗦,探头往妹妹的襁褓中看了一眼,这一看,直接哇的大哭了出来……
“妈,别送妹妹走。”月芽儿的思绪被儿子小声的央求打断了。她抬眼,看到军蛋子和妞妞并排坐在炕边,军蛋子一脸哀求的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妈,能别送妹妹走吗?以后我养她。”
月芽儿的泪水又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儿啊,不是妈要送……”
“赵月芽你大爷的!”月芽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临屋的沈老三的咒骂声打断了,“你在磨磨唧唧干什么?啊?你大爷的!”
月芽儿吓得一个激灵,用力吸了吸鼻子,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抱起妞妞,叮嘱军蛋子:“蛋儿,妈不把妹妹送走,别瞎说,啊。妈就是把妹妹送到姥姥家呆几天,等你爸气消了妈再把她接回来,蛋儿别怕啊,妈妈一会儿马上回来,你自己好好在家睡觉,知道吗?”
军蛋儿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他已经十二岁了,他知道只要今天妞妞出了这个门,就再也别想见她了。所以他拽着月芽儿的衣角苦苦哀求:“妈,我求求你了……妞妞,你快求妈妈别抱你走!”
可是年仅六岁的妞妞怎么能理解发生的一切,她奶声奶气的亲了妈妈一口,甜甜的央求:“妈妈,我求求你了!”
月芽儿看着这个拉扯了六年的孩子,泪水再次决堤而下。她脑中盘旋着如果不送妞妞走的后果:沈老三会抓狂,会暴打他们娘仨儿,以他的性格,甚至会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这种后果她承担不起。
所以她试图拨开儿子抓住衣服的手,但军蛋儿抓的紧,拽了两次都没拽下来。月芽儿急了,她低声吓唬他:“蛋儿你撒手,不然一会儿惹急了你爸,他出来打死咱们娘仨儿!”
“妈,我不,你放下妹妹!”
“蛋儿你听话!”
但军蛋儿就是死死拽着,说什么都不撒手。月芽儿急的没辙,一狠心,一口咬在了军蛋儿的手腕上。军蛋儿吃疼撒了手,这空当儿,月芽儿抱着妞妞快步跑到了院子里。
前院那儿停着沈老三还没残疾时骑的摩托车,当年他们两口子轮流去市里送货,日子过的风生水起。可如今,她就要骑着它去把自己亲生的骨肉遗弃,她连想,都不敢往下去想。
很快,车子打着了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跨上车去,她把妞妞抱到前座的脚踏上后,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军蛋儿的房间,却对上了儿子怨恨而冰冷的眼神。
那种眼神月芽儿毕生都忘不了。那不该出自一个十二岁男孩儿的眼睛里,月芽儿以前一直以为军蛋儿像很多同龄的小孩儿一样玩儿了饿,饿了吃,一点烦恼都没有。可那晚,儿子的眼神冷的快要冻成冰。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必须在十二点之前把妞妞抛弃,过了十二点就是沈老三的生日,是铁瞎子算命沈家转运的关键日子。运转不好,一家子都会被克死的。月芽儿怕沈老三,但她却从没想过让他死,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他才有家。她更怕军蛋儿有什么三长两短,长子最大,她还指望他将来养老送终。
所以送走妞妞,似乎是最没办法的办法之一。
月芽儿想着都有点后怕,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冷血?妞妞虽然面相丑陋古怪,但向来聪明乖巧,更何况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怎么就能听从沈老三的差使,要亲手丢弃自己亲儿呢?
月芽儿打了个寒颤,不再去想。她把妞妞的毛线帽往前拉了拉,启动的摩托车很快绝尘于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