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这些日子的走访了解和沾衣的据实以告,大概是这样的——”陆栖淮手指缓缓叩击着栏杆,一字一句高低起伏,“那我便从头开始说。在你出生前后的十多年中,纪氏家主得到制作药人的秘法,捉了数以百计的孩童,秘密关押在笼子里,每天喂食、浸泡各种药材。那些孩童接连死去,直到最后你活了下来,成为唯一制作成功的药人。”
那一刻,臂骨在桌面上猛然敲响,骷髅握紧了的指骨间,居然能听到寸寸迸裂的声音!他流露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却显然是悲愤已极。
沈竹晞在一旁看着,心底的惊骇震撼如潮涌,虽然他在先前看到尸体肩膀上的洞伤是就已猜到,然而一经证实,仍是悲愤至极——药人是何等天赋逆天的存在,纪氏家主狼子野心,居然为此不惜杀害数百个无辜孩童的性命,让上千人家破人亡!他愤怒地攥紧了手。
陆栖淮手指扣击桌面的频率陡然加快,忽然间在横栏上重重一拍,眼眸里杀气肆意横涌:“纪远平其罪当诛!他为了一己私利,居然做出此等事情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那些‘死去’的孩子中有两个幸存者,一个侥幸逃到了药医谷,存活至今,另一个——”
他咬着牙,冷冷道:“另一个是个小女孩,因为她不会长大也不会老去,当初被丧心病狂的纪家当稀奇捉住,眼看炼不成药人,就想把她浸五毒,制作成做药人必需的一种药材!幸好那时候殷宗主殷清绯登门入兰畹拜访,纪氏幕僚匆匆地想把这些东西转移走,难免有疏漏。这样一来,那个小女孩终于逃走。”
“她便是我的弟子,阿槿——我和殷慈强行封印了她这段血色的记忆。”讲到这里,他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定下来,唯有双手微微发抖,指尖冰冷如雪。
沈竹晞一瞬间念起阿槿慧黠灵动的模样,洒脱不羁,全然不曾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惨烈的过去。他一时语塞,陡然明白过来陆澜为什么对纪长渊如此客气,想来也有几分从徒弟身上转移至此的怜悯。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如何安慰友人,忽然间有些沮丧——他笨嘴笨舌,什么理解的话也不会说,若是换作林谷主在这里,以他风清月朗的心性,必然能讲出一番熨妥入微的话让人好受些。唉,无怪乎林谷主有那么多真心以待的挚友。
想了很久,他终于反手覆上陆栖淮的手背,像对方平时鼓励宽慰自己那样,缓慢地轻拍,低声:“都过去了,我最近见过她,她现在和林谷主他们一道,过得很好。”
陆栖淮一直在微微颤栗着,终于在他缓声的宽慰中平定了情绪,缓缓抬头,冷然:“纪公子,自从六岁那年你被掳到纪家做成药人,纪氏家主便对外声称你是他放养在外的长子。”
“从那时候起,你就发现双肩上各有一个洞孔,流着脓血,如同附骨之蛆,无法摆脱,也无法愈合——那就是药人携带着的血毒”。陆栖淮按着手掌,解说,“你从开始练剑的那一日起,就发现自己天赋异禀,然而,自从你剑术有小成后,纪氏家主就将你关起来,告诉旁人说你有病需要治疗,暗中却递小纸条给你,让你为他杀人,铲除异己。”
陆栖淮微微冷笑:“你杀了那些人,他便顺理成章地将罪名推给你,江湖中人一开始不会为难一个被他们视为疯子的人,而他们向纪氏家主施压,他当然坚决不将你教出,只明面上谴责两句,反成全他一个爱子如命的忠厚父亲名声。”
臂骨被重重地敲下一连串声音,沈竹晞睁大眼睛,看着骷髅扬起酒罐,呲啦,酒水兜头浇下,有两串液体顺着空洞的眼瞳流出,仿佛它有泪盈眶,目眦欲裂。
沈竹晞深深叹气:“照着么说,他和段其束一样,只是杀人的那柄剑,而背后那只指挥杀人的手,比如纪氏家主,再如苏晏,才是最可恨的。”
听到“苏晏”,陆栖淮陡然掠过极其冷锐的神色,显然是想起了琴河的事,抿唇表示赞同:“此后的事或许有关风月,纪公子,时间回到你第一次出去杀人前,那时候你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是何等命运,依旧少年风姿,仗剑飘然,在独自行过尹州的长街时,遇见了……下面的故事不谈风月,只谈感情。”
骷髅猜到他接下来叙述的是什么内容,整具身躯巨震如风中枯叶。
陆栖淮缓慢地开口叙述:“那一天你遇见了湄姑娘,她那时候虽然已练就一身惊人剑术,却仍是待字闺中的好女儿,不曾涉足江湖,心境也纯如秋水。你在破庙中歇脚,恰遇见前来避雨的她。你们清谈一宿,甚感投契。”
他续道:“湄姑娘从小隐居在尹州城郊的风后祠,她有两位师傅,一位严厉苛刻,教她武学法术,另一位和蔼渊沉,教她读书习字。你被她吸引,甚至暂时忘却了自己的任务,跟着她一同来到了风后祠。”
“而湄姑娘的那两位师傅,便是最早发现你是药人的人。他们当时是什么反应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因为震惊怜悯没有告诉你,也没有让湄姑娘远离你——他们虽不是圣人,却是好人,将可以暂时压制血毒的丹药炼制出来给你,而后你辞别他们三人,南下去杀第一个人。”陆栖淮的语气陡然加重,转为严肃——
“此后你在不断的杀戮和‘父亲’的恶语折虐中心性大变,那时候你的剑术已和殷景吾、林望安这对双子星并称,虽然实际上你略胜他们二人一筹。”他顿了顿,在整理着措辞,“那段时日里,你似乎经常回忆和湄姑娘的初见,我能理解,对于生命灰暗到望不到头的你来说,当初那个鬓边缀着银铃、武学顶尖的少女,虽然因为隐居而不通人情世故,经常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冷漠,然而,她无意中表现出的不设防和依赖却分外动人——”
陆栖淮眉间一黯,断然下了定语:“她甚至成了你今后时日的唯一亮色。”
骷髅咔嚓一声,握得手中的臂骨几乎崩裂。
陆栖淮瞥了它一眼,轻飘飘几句揭过了数年时光:“此后,夺朱之战揭开序幕,湄姑娘和两位师傅隐世不出,安居而几近埋没一身绝学。直到纪氏家主为了挑拨夔川欧阳世家的关系,给湄姑娘和她师傅喂了改良的青萝拂剧毒。”
他补充道:“改良以后的这种毒,不会立即致命,却能封锁住人的一身武功,必须要在一个半月内到方庭的璧月观取回踯躅花解毒。他意在引诱湄姑娘的两位师傅出山,不料他们二人性格刚烈,见半生所学以悉数被继承,居然双双在毒发前自刎而死,绝不甘愿受纪氏家主的算计摆布。”陆栖淮言语之间带着淡淡敬意,继续说,“而后来,湄姑娘便携剑下山,去方庭预备着解毒。”
“然而那一年,你得知自己是被做成了药人,不是什么真的天资卓越——是在你奉命去殷府刺杀殷清绯的时候,殷景吾无意中揭露的。而后,或许是林望安私下放走了你,或许是你自己逃脱,你逃离了殷府的水牢。”他抬手按了按眉心。
“在逃离的路上,你转道去方庭第一医者处想要问清楚,然而对方证实了你是药人,并且说血毒是不治之症,你愤怒之下就要杀他,却被前来问诊的湄姑娘拦下。”陆栖淮抬手按住躁动不安的骷髅,声音在这一瞬轻而冷,“你带她回纪家取青萝拂的解药,然而,纪氏家主无意中发现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为了牵制你,就在她心底种下了蛊虫!”
“啊!”沈竹晞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预见接下来是何其惨烈的画面。
陆栖淮的声音锋利如刀:“后来,你再度刺杀殷清绯,他的死是一根导火索,在江湖上引起众怒,十方世家要求纪氏家主惩戒你。在集会上,面对他道貌岸然的咄咄逼人,你终于忍无可忍,拔剑而起,然而,纪氏家主平日伪装很深,对会议上的所有人声称是你病了、疯了,他们深信不疑。”
骷髅敲臂骨的手顿在半空中,良久,才沉闷而悠长地敲了一声。
“或许,最让你难过的并不是这个,而是纪家老爷当众逼问湄姑娘,你是不是真的疯了——”陆栖淮单手一拍栏杆,木屑扑簌簌地飞溅,冷然,“湄姑娘居然也认为你疯了——而在那之前不久,你刚把所有的事情经过告诉他。”
“你被关到牢里,择日处死,而湄姑娘带着饭食隔着牢门看你,你亦心如枯木,不愿理睬她,更难以置信她居然在那种时候对你捅了一刀。”
“可是你不知道——湄姑娘的长兄、生父都是被你在乱战中所杀,那时候她只有七岁,被师傅带到尹州隐居。而你觉察出她体内有蛊虫,以为她生命受到威胁,才迫不得已如是说,再加上你实在是深爱她,便谅解了她。”
“为了先发制人,杀掉蛊虫的原宿主,在湄姑娘破坏掉牢门的金锁之后,你当众斩杀了纪氏家主。但你猜错了,宿主是你的幼弟纪少汀,他在这件事当中全然不知情。等你发现要再去杀他的时候,中州武学、术法耆宿先后赶至,你虽厉害,也不能以一敌众,于是当众且战且退,和湄姑娘退入了纪府后面高高的佛塔。”
“再说说你的幼弟,他自小便仰慕你这个武功盖世的大哥,却又痛心你的精神失常——你一直回护他,后来却时常嫉妒他,为什么他能灿烂地活在阳光下,而你只能栖身于黑暗。这种情感让你曾一度摇摆不定,最终,你假装杀他,实际上是将他刺成重伤而后放走,在巨大的绝望中,你决意和湄姑娘一同死去。”
陆栖淮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眼神变得明澈锋利,宛若闪电,声音却像是暮色里静静流淌的河水:“然而,你未曾想到的是,湄姑娘中蛊无法使用剑术,为了不拖累你,她居然从佛塔上直直地跳了下去!”
对面骷髅全身都在颤抖,发出咔嚓咔嚓的轻响,如同悲泣。陆栖淮沉默了,想起他无意中闯入凝碧楼女总管最深的梦境时,所看到的景象。纵然她如今已在凝碧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传闻中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然而眉心的梦魇,居然还是被封印住的大片大片的血红色,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们退入佛塔的那一日,雨声如鼓,重锤急板,仿佛是命运脚步的急急逼迫,从未对纪长渊有过丝毫放松。
檐下密雨如瀑,那一对少年男女立在高处,故意不去看塔下铁桶似的包围人群。朱倚湄抚摸着鬓边银铃,掬起一捧雨水笑笑:“长渊,你看,多么晶莹的雨水,像是我掌心的珍珠一样。”
纪长渊并没有讲话,只是拉紧了她的手,他们手指都是如雪的冰冷。
因为屋檐的阻隔,雨丝如雾如线地笼罩了他们满衣满身,朱倚湄微微瑟缩了一下,怕冷似的央求:“长渊,抱紧我。”
他震了一下,心下巨颤,伸手将她紧紧揽住,而后低头吻上她寡淡到毫无血色的唇。
塔下监视的人一阵骚乱不安:“疯了,都疯了。”某位世家家主铁青着脸,再次命令催动了蛊虫。然而,高塔上依偎的年轻情侣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他们深吻了许久,双唇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霹雳轰然的雨声中,朱倚湄晕生双颊,牙齿微微交击着发颤:“好冷,到里面去给我拿一件衣服吧!”纪长渊手指从她云鬓间掠过,拨弄着铃铛,放下剑转身走进室内。
忽然间,有直觉让他急速转身,蓦然回头——余光里,他瞥见剑光雪亮如电一闪,鲜血溅落在素净的藕色衣裙上。
“倚湄!倚湄!”心沉入无底的深渊,他合身扑过去,握紧了手,却只抓住指尖呼啸而过的泠血冷风——那一身藕色长裙飘飘折折,被风鼓荡而起,从他指尖错开落下!
半空中,暴雨旋风将她的衣裙转折成藕色漩涡,从上面看去,宛若深不见底、永难醒来的梦。
晶莹的雨落下来,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然的转折,高塔上的剑客陡然跪下,压抑良久,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哭声居然盖过了滚滚雷鸣。
那一日,陆栖淮看到朱倚湄的梦魇,最后画面定格在纪长渊向下看去的那一刻,悲恸、绝望、震颤,所有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那双眼睛神光的万一,最后却完全凝结成了一片深黑的疯狂和死寂。
高楼中陡然爆发出骇人的大笑声,凄厉似幽冥之音,纪长渊举着忘痴横空跃下,剑气吞吐,凌厉纵横,让所有仰望高处的人都在那一刻惊怔在原地!而后便是大开杀戒,白衣如雪的瘦削剑客狂啸着风一般刺剑,地面上血花如烟火一般绽开。
那样的场景,多年之后重又被陆栖淮看到,纵然是历经辗转悲欢如他,也不由得怔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