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澜!阿袖!”
骨门在眼前轰然阖上的一刻,沈竹晞用力拍打着门,却听不到一丝一毫外面的声音。脚下是长串卷他进来的叶子,絮絮地从桌案上的朱坛长出来,一霎就缩回去。
没想到,刚入琴河,就和他们走散了。
沈竹晞沉沉地握紧了袖间的短刀,转过身来打量着四周。他身处的是一方封闭的室内,除了身后被封上的石门,再无出口。
这里大概是琴河还兴旺繁盛时,一户簪缨门第的书房。壁上悬着青山碧水的画作,精致地用绫罗绸缎装裱好,侧壁的隔间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鎏金脊背的书。
哪一户正常的人家会把书房建得密不通风?还傍依着白骨门,甚至桌案上还摆着长叶子的危险植物。沈竹晞暗暗腹诽,哼了一声。
沈竹晞注意到,最下面一列的中央空出了一本书的位置,看起来很是突兀,他将整个室内的东西过了一遍,并没有找到空缺的那本书。
案上研磨好的朱砂倒在砚台里,紫笔的笔尖却点在了纸笺上,在纸面上洇染开如血的一大片。沈竹晞微微一惊,走过去细细地看纸笺上的字。
这是一封没有寄出的信,只草草写了两行就顿住了,连落款都被朱笔抹去,涂作一团:
“妹茗秋亲启,十三年荒春一度,年华困顿,不得解……”
下面的字迹狂乱地圈在一起,辨认不出,想来是写信的人写到这里,心绪渐乱,无法成文。
沈竹晞看到“茗秋”二字,脑中有根弦微微一动,仔细回想却毫无收获——又是他在过去认识,而现在不记得的人吗?
或许在这里,能寻找到什么恢复记忆的契机。
信笺的下面有厚厚一叠纸,沈竹晞一张一张翻阅过去,发现竟大致都是同样的内容,似乎是写信人想要寄信给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于是打了许多废弃的草稿。
有的字迹狂乱,有的一笔一画工整清晰,沈竹晞试探着一蘸干涸的深棕墨痕,凑到鼻端,面色微变。那竟不是朱砂,是枯掉的血痕。
他的手忽然顿住了——最下面一张纸笺字迹满满,是这封信的全文!
沈竹晞急急地展开纸笺,逐行阅读起来;
“吾今耽于琴河,寤寐思之,欠尔甚重,今生今世、来生来世,贻心匪石,亦不能偿。”
“子今故矣,我以箫声付朝夕,浮世大梦十三载,料就应醒矣。夜台尘土相隔。”
“今于燃犀之城中,念念如故,夜夜频见君。”
沈竹晞满面茫然地放下纸笺,完全不理解上面的字句到底是在讲什么。按上面的意思来,似乎是这姓段的写信者在以为他的爱人去世后,到达一处叫燃犀之城的地方,在那里重又见到了她。
这样猜想有诸多不妥,他将手覆上额头,陷入苦思,忽而一拍桌子:“箫声!”
那客栈老板叙述里的夜半箫声,或许就是这个人的手笔。
沈竹晞精神一振,缓缓从桌子上收回手,忽而觉得不对。
咔咔连声,桌面上接连响起清晰的齿轮转动之声,嘶嘶一片此起彼伏,沈竹晞俯身,双臂撑在桌沿上,紧密注视着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
桌面正中一块的方形纹样缓缓向旁边移动,露出一道暗格,里面精细地铺好了一层灰布以防落尘。
“哎?是一本书。”沈竹晞估量书的宽厚,回身和书架上的空缺一比划,奇道,“就是缺的那本!”
他伸手去拿,手指快要触碰到书晦暗蒙尘的封面时,异变忽生——地板上立足之地轰然向下塌陷,黑黢黢的深坑一眼望不到底。整张桌案猛地被弹起,而后向下一落。沈竹晞不及稳住,在巨大的颠簸中抓紧了桌子的一沿,另一只手按住了书,不让它飞出去。
这下子怕是要掉落到地底了。
沈竹晞顺着狭窄到只容两人贴行的甬道往下落,这里不知多久没人涉足,阴冷潮湿的气息裹挟而来。他不知道在呛人的四溅灰尘中下坠了多久,撑着两沿的手臂都已酸麻不堪。
沈竹晞双脚踏上实地的时候,觉得自己在一个阴暗幽僻、不见天日的长廊中,两壁高悬着幽蓝色的灯火,燃烧得无声无息。
他拍掉身上的灰站起来,从碎成几片的桌子下,取出那本滑落的书,一边小心地拂去黯蓝封面上的尘垢。
沈竹晞凑到幽蓝的火光下,勉强看清了这是一本私人的日记,蓝光映照得所有字似乎都无声地扭曲起来,带着凛然寒气。
他按住不停跳动的额角,开始吃力地阅读这一本日记。
这一次能否平安找到出去的路,能否解开琴河的谜题,寻找到过去的线索,全在于自己手里的这本日记了。
里面纸笺泛黄,沾在一起,沈竹晞小心翼翼地撕开,却还是破坏了第一页的几行。他定睛看去,第一页抄的是一段修行经文,后面加朱笔小楷批注:“今日,习得共情之术,师傅言,共情之术须得慎用,犹不可在燃犀时使用,会招地狱幽魂。”
“师傅说,明日有故人之女要拜入他门下,指定我不仅要学三无阁本来的术法,也要学一些武功的剑术。”
“小师妹姓唐,字茗秋,剑法很厉害,初学的我自愧不如。”
沈竹晞“咦”了一声,面有讶色。原来这本日记的主人就是那位写信者,而那个“茗秋”就是他的小师妹。他们一同拜入琴河门下,比肩同习,想来当时有过一段两小无猜的青涩豆蔻,后来,却演变到了这位师兄“欠尔甚重”的地步。
“今日种花,白露花十朵,芳华荏苒,很是美丽。师傅还说,三无阁的名字来自于‘有花有月有酒,无君无我无尤’这一句。”
“今日山上很美,山溪畔有纯金般的夕阳,千朵野荷绽放,师妹坐在水边的圆凳上,藤萝花瓣落满了衣襟。我一时兴起,偷偷拈了一朵花站在她额间,她对着水面照揽,就当贴花黄了。”
“师傅送了我和师妹两柄稀世神兵,一名星窗,一名雨隔。”
沈竹晞定了定神,接着往下看,后面是一幅画像,画像上少女明眸善睐,玉雪可爱,绿萝裙,粉绣鞋,后有批注:
“今日比剑后,师妹略胜一筹一筹,央求我给她画像,邃作此图。”
“我近来进步甚为可喜,勤奋练习,不舍昼夜,师妹看我学得认真,说,若我赢了她,她就给我讲自己家里的故事。”
“今日比剑又输给师妹,师妹罚我在脸上画乌龟,她不知用了什么墨水,要两日后才能洗净。”
“终于小胜师妹,可以听她讲以前的事情了,想多了解师妹的过去,我缺席了她生命里十多年。”
沈竹晞读到这里不禁失笑,又念起自己和云袖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却对过去一无所知,心下微微涩然。他往下看:
“师妹原来是琴河唐家的独女,她说,自己是家族里最后一位夺情者,要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不知道夺情者是什么,就暗暗去问师傅,师父脸色却变了。”
“我查了很多后山的典籍,才知道,夺情者能够不凭借如何媒介,轻易摄取亡魂临死前最强烈的执念,驱驰他们做事。这是很可怕的能力,不能让别人知道师妹是夺情者。”
“我要加倍勤奋习武,方便未来保护师妹。”
“今日我和师妹对坐吹箫,银鱼在清澈的碧水中游弋,箫声响起时,群鸟皆来,沉鳞尽跃,一曲终了,满地残羽,满池浮鳞。师傅说,能将箫声练到这份上,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了共情之术,又有剑法护身,可以下山了。”
“今日,我和师妹背起雨隔和星窗,下山了。”
沈竹晞翻了一页,忽然发现这里似乎被人刻意地粘起来,只能跳过往下看:“下山的第一站就是琴河,师妹的家乡,琴河不大,但很繁华。我陪师妹回了唐家。唐家人最近捡回一只玉瓶,玉瓶里锁着恶鬼邪祟,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我和师妹一起去解决。”
“师妹家的书房四面高墙,是捉鬼的好地方。我的共情之术还不甚熟练,吹箫将那恶灵引出时,忽然出了些问题,恶灵暴起,我和师妹力战,在他颈上刻了道伤,它被镇压在青山碧水的画像里,过段时间,等凶气散尽,就能再入轮回。”
沈竹晞惊疑不定:“原来唐氏的书房就是我刚刚在的地方?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恶灵啊,看来已经进入轮回了。”
那师兄又如是写:
“师妹当着她父母的面,说她喜欢我,和她一同跪下,她父母禁不住我们恳求,便答允了。”
“我日后一定好好对待、好好守护师妹,不论师妹做什么,就算犯天大的错,绝不与她动手。”
日记的主人行文到此,字迹陡然变得活泼起来,接下来是几篇想象未来生活的,一棹轻舟,幽波碧潭,同行人间,率意江湖。
沈竹晞却明白,这几篇里的美好设想,没有一个字实现了,否则,今日的琴河也不会是这番光景。
“我和师妹相继去了夔川、兰畹、涿光、圃山,三无阁的名号算是被我们二人光大了。三无取自‘无他无我无尤’之意,我和师妹却认为该是,无杀无争无魔,这样便可天下太平。”
“今天认识了一位苏姓道友,他人很好,就是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叫人担忧他的身体。他……。”后面是一团乌墨看不清楚,想来是一些对那人的褒奖之词。
后来又讲了些和苏晏一路同行、除去邪祟、斩杀凶尸的事情,沈竹晞发现这里有整本日记里唯一一处记载了时间的,是中州零五年,那时,烽烟争端初起,离夺朱之战开始还有整整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