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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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未卜此生休其三

然而,比凝碧楼众下属动作更快的是两柄长剑,虽然何昱带来的都是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的个中精英,但仍旧比不上嫌弃、祈宁双剑齐出的威势,清光长虹,贯天彻地。林青释在听清楚、弄明白何昱所有的底牌后,立刻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动手,而殷景吾似乎侧身略略迟疑了须臾间,旋即提剑而上,凌空一斩!

霎那间,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接连响起,那些持着兵刃严阵以待的凝碧楼弟子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剑光如匹练织成光幕,在接连绞下他们的武器后仍未有丝毫停滞,霍地上扬,寒光凛凛直取面门。

那些弟子原怀着必死之心前来,这时将心一横,也不抵挡,居然纷纷掀开衣衫,扑上阵眼!他们身上凹凸不平的是绑着的密密麻麻的火药粒,布满了便如同盔甲一样遮蔽住身体的每一寸,这种火药每百粒可以将方圆十里轰炸殆尽,这时尽数上阵,只为引燃尽数埋藏好的犀角,进而引发席卷整个京城地下万丈深渊的大爆炸。

何昱垂眸看着他们,举剑斜斜地遥指殷景吾心口,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万分警惕地侧眸紧盯着金夜寒——如他所料,像他当初在凝碧楼内乱中被封锁在喝火阵中所看经历的那般,金夜寒在幻象中看到了此生最为触目惊心的场景,左支右绌,不得解脱。亡灵痉挛着抓紧了手中幻化出的虚无的须怜琴,扭曲到几乎看不出表情的脸上居然有隐约的光点流动,像是在落泪。

何昱猜测,她必然是看到了自己与谢拾山的三次相遇、三次分离,直至最后的死别。喝火阵将人心底恐慌、懊悔、担忧、哀恸等低沉负面的情绪无限放大,进而构造出最能一击致命的虚幻画面,趁着入阵者最为心神柔软恍惚之时,放上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金夜寒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尖啸着膨胀起来,全身剧烈震颤,宛如逆风之人执在手上的火炬,燃烧着,渐渐成灰,而后无声无息了。

亡灵湮灭后,居然有簌簌地飞灰飘落下来,掩盖住了喝火阵正中的那一块已然黯淡无光的玄霜石。察觉到金夜寒的气息彻底消失后,何昱松了口气,心中微有感慨,想不到金夜寒手腕通天,算尽生死,到头来却因困顿心魔而死,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间就已经落定。

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霎掠过脑际,何昱旋即握紧了嫌弃剑,目睹悍然无惧的下属在面前接连赴死,他们合身扑向了早已设定好的燃烧阵最中央,那里有一竿无形缠绕的绳,另一头被晚晴抓握着,摇曳在在不净之城深处。

气浪裹挟翻涌中,林青释蹙眉后退,避免被波及到,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引线撕裂声响起,如同硬币被投向深不见底的枯井,始终听不到声音的尽头。他暗自心惊,无意中抬眼凝望,恰好对上何昱的视线,一怔,何昱已衣衫抖动,迅速转过脸,只留下线条锋利如工匠刀劈斧凿而成的侧脸。

林青释无声地喟叹着,想起先前在史府外对峙时苏晏所说过的话,心头如同细沙投湖般翻涌起涩意。到此刻生死之交,对面是不是故人都不再重要,他们彼此除了仗剑以对,再无第二种可能的结局。他心知自己已然无法阻止凝碧楼弟子点燃火焰,唇畔反而泛起了幽幽淡淡的浅笑,侧首瞥了殷景吾一眼。

殷景吾明了林青释眼神中的隐晦含义,微微点头,抓紧了剑直到指节泛白。他罕见地没有用术法,而是使剑,全然为了不干涉云袖在一旁念念有词地发动镜阵。他并不了解云袖到底使用什么术法,但已暗自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竭尽全力杀死何昱,至少也要支撑到云袖的术法全部完成。

足下的地面仿佛因为霹雳般的爆裂开始震颤摇动,火焰尾随着引绳在数万丈深的地下燃烧,看不见,却能设想出深渊里有冰蓝色犀焰绽放开来,如同无边的莲花一朵一朵盛开在地底。与此同时,休与白塔尖顶上的光束开始凌乱抖动,随之震颤,黑夜的墨色阴影愈发浓郁,此刻笼罩下来,只有零星的寥寥光芒能穿透过来,映得塔尖周围连绵起伏的浮云轮廓宛如晦暗蒙尘的纯净琉璃。

就在何昱低首凝望火焰的一刹,弹铗而出的剑光如闪电划破夜幕开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嫌弃同时应声铿然迎击而上,凌厉无比,以至于一瞬间交织的剑光明亮到无法直视。他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迎战这两位如今中州上下最可怕的敌人。从未有人能在双剑之下安然无恙,全身而退,即使是十多年前的七妖剑客纪长渊也被制住生擒。

冷厉的劲风刮擦过脸颊,迫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何昱旋身仗剑游走,凭着身法利落灵活闪避,始终不曾正面撄其锋芒,直到他觑得殷景吾出剑的一刹有些微的迟滞,霍地改变身法,大喜过望地横剑一跃而上,全然不顾已经横指到咽喉的渡生剑。

渡生的剑光并不如何曜目,反而像剑的主人一样盈满内敛浅淡的白光,然而,这种柔和的杀气几乎已经化作实质的千百根针,齐刺入何昱的脸颊。何昱闭着眼,像是在瞬间下了某个决定一般,手指摸索着探进袖口捏住了某样物事,而后横下心一挥剑——

在那个瞬间,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滑稽作弄地放慢了每个人的动作,渡生剑居然在他颈间停住了,但嫌弃却毫无保留地从衣袖倒卷而上,削开他的腕骨,翻劈至锁骨而后生生顿住。他抬起手腕,露出腕骨上横亘着的突兀伤痕,冷笑:“你当初加在我身上的伤痕,我要你还回来。”

何昱盯着殷景吾,眼神幽深莫测,手指缓缓抚摸着腕间伤痕——凝碧楼的下属都知道,这是他心中忿恨惊怒到极致,已然杀意滔天的表现。他看着殷景吾,就能想到七年前在南离古寺的烈火中,林青释如何决然地与他擦身而过,拉起这个人头也不回地奔出了火海。

明明归根结底因果缘由还在林青释身上,可是出于内心最隐秘的期许,何昱并不愿怪责林青释,反而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想尽借口为那人开脱,于是他只能笃信一定是殷景吾以卑劣的手段做了什么。此刻,他微微躬身,咬牙切齿:“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灵肉煎熬,生死不得。”

殷景吾抬头凝视着他,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眼神几乎将何昱洞穿成了筛子,他无声冷笑良久,终于开口:“那是你活该。”

何昱反而恢复了冷静,无声地击了下掌,又挂上了清冷如霜的面具。他再度捏紧袖间的东西,转头漫不经心地看着林青释,漆黑的眼底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情绪:“林谷主,我猜你此刻也很想杀我吧,可是你做不到。”

殷景吾惊疑不定,旋即惊惧地醒悟到,他并非是因为被何昱制住不能动弹,而是有一种无形的束缚从四肢百骸的每一寸升腾而起,缓缓而不易被人察觉地绑缚住每一寸筋脉血肉,直至封锁住全部灵力。他看看林青释,对方微微蹙眉,脸色煞白地按着心口,显然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何昱晃了晃袖间的灵锁,银白索契上缠绕着两半中分的淡光:“你认识这个吧?这是你们平逢山并不高深的法术,然而施术过程甚为繁琐,施术者要不间断地携带灵锁施法七七四十九日。”

殷景吾咬牙道:“金浣烟!”

那必然是金浣烟在平逢山学艺时,对方被金夜寒控制附体,而后趁机对他下手。他那时候一心向道,忘却人心原本竟是如此险恶,根本想不到榻边便有一把蛰伏的利刃随时会斩下。他握紧了手:“那望安是怎么中招的?”

“林谷主是另一种……”何昱眼神飘忽地盯着足尖,闪烁其词。他忽然眉心一跳,肢体下意识的动作快过了思绪,便凌空转身向左一闪,持剑当胸护身。他还未来得及停住,骇人的高温气浪将他高高抛弃,如巨浪逐舟来世凶猛,那是一团金色的炙焰,卷土重来誓要复仇!

“金夜寒,我倒是小看你了。”何昱艰难站定,抹了一把脸颊的落回,看着那团蛰伏在喝火阵中许久的亡灵。不愧是金夜寒,可真能忍,装死藏拙倾听了这么久。

金夜寒虚无的手指拨动了琴弦,那团金色上随之增添了丝缕交错的银白,何昱心一紧,金夜寒的琴术最是鬼神莫测,如今隔着阴阳,不知道自己能否以纯武学抵挡住。他不敢再迟疑,蓦地扬剑,疾喝一声连攻而上。

然而,金夜寒竟然不避不闪,等他到了面前才扬手睥睨一击,何昱矮身避开,突然发觉这一式威力甚弱——不妙!他霍地抬头,猛然间明白金夜寒这是诱招,然而已不及再变招应对,金光在他眼前大涨爆裂开,金夜寒舍身地扑向了无形的光幕!

她是要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再度打开连接阴阳的通道!此时不净之城的燃犀之火已然点燃,一旦光幕打开,火光蔓延到人世间,不但此地,甚至整个京城都将被烧毁!

何昱手足冰凉地站在那里,头一次感觉到如此茫然无措,甚至到了光幕打开、万千亡灵呼啸而出的时刻仍旧没能回神。浩浩汤汤的无底海水声倾泻而出,整装待发的亡灵簇拥齐作,声势如惊雷浩雪,霹雳当空,这样的场景让所有静立在周府废墟中的人目眩神迷、无限迷惘。

然而,有一束“流星”倏然划过漆黑的长夜,炸响在光幕的另一边,黑压压的亡灵如海潮般将那个伶仃的外来者吞没:“撷霜君!”随着那个人被毫无防备地推入亡灵群中,地上面忽然再度贯起一条亘天长虹,在凄厉的尖啸声中,尾随着那人的轨迹跌落。

“你!”黎灼捂着肩,踉跄跪倒在地,目眦欲裂地指着邓韶音。邓韶音手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举在半空中未及收回,他空洞的眼瞳转而对着黎灼,动了动唇,却什么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