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灼被气浪裹挟着踉跄站定，他虽然不知道祝东风是怎么一回事，但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让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疑虑，掏出化骨散淅沥沥地浇化了那条手臂。在他手指微微放松时，祝东风忽然嗖地一声再度上跃，黎灼一骇，生怕被割破手指，忙不迭地松手，就看见祝东风抖作一道云迹，尖啸着跌落在旁，深深插入地下。
一只修长惨白的手握住了深黑色的剑柄，那只手上的血色映衬着二色剑穗上结痂的深血，看起来甚是骇人。黎灼这次终于难以抑制地惊叫出声，握剑的人居然是陆栖淮！
黎灼又瞧瞧金浣烟，金浣烟空洞的眼瞳正对着他，已然力竭至瞳孔涣散，手指痉挛着扣紧衣襟，仰面艰难地喘息着。黎灼迟疑半晌，仍旧不能确定金浣烟是否在伪装，便没有走过去将他拎起来，而是万分疑虑地盯着陆栖淮，瞳孔因为惊惧而紧缩。
怎么回事？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栖淮身披血色站起，收剑入鞘，剑穗和他的长发乱七八糟搅合在一起。陆栖淮拣了腰间别着的苍翠竹笛，抓在手里，按着心口微微吸了口气——这人完全不像是重伤濒死的模样，就如同回光返照，瞬息之间精神奕奕，全然看不出半分颓然。
然而，黎灼敏锐地注意到一处细节，陆栖淮手指在心口缓缓扣紧了，仿佛在竭力抓紧什么东西，偶有一角琉璃色闪过，似乎是某种琉璃器物。黎灼立即想到了先前缚在祝东风上、那个协助他们打开结界的小瓶子，不禁眉梢一挑，陷入沉思。
相较他的不动声色、强装镇定，沈竹晞就表现得慌张多了。他过度惊惧，脸色煞白，手指发颤地指着陆栖淮，失声道：“你，你……”陆栖淮居然按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苍白的手指染遍殷红血色，然而那只原本无力下垂的手，此刻却冷定平稳地握紧了祝东风。
“你没受伤？”沈竹晞噔噔往后退，他心知自己那一刀是何等威力，按理陆栖淮就算不死也得重伤，怎么此刻居然还有一战之力？难道，难道陆栖淮竟是不死不灭的妖怪吗？
陆栖淮并没有不避不闪地直视他，然而黎灼知道，那人一直将沈竹晞满纳在余光里——在沈竹晞因为惊惧往后退却的时候，陆栖淮的眼睫便轻轻抖了一下，眸中的神色像乍盛的一池春水，荡漾后无声碎裂开。
“喂”，沈竹晞心里打鼓，壮着胆子霍地持刀下劈，将朝雪横在陆栖淮面前。他武学虽高，到底还是少年，颇为畏惧这些鬼神之事，竟然已经微微发起抖来，“你，你到底是人是鬼？”他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提防着苏晏的动作——因为失血过度，苏晏面色枯槁地站在原地，无甚表情，却硬生生被周围簇拥的凶尸衬托出一种疏朗的萧索感。
苏晏没有去操控，那些凶尸便呆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但场中的其他凝碧楼弟子并没有闲着，在红沸冷香的效力发作时，他们嚼着刺激的辣椒以换得片刻清醒，如割韭菜般一绺一绺地迅疾击落那些已然毫无还手之力的世家子弟。
沈竹晞站的地方恰是上风口，冷香传过来的速度迟缓了许多，让他仍旧能短暂而毫不受影响地紧握朝雪，万分凌厉地指着陆栖淮：“说！你到底是人是鬼！”
黎灼小心翼翼地往前迈了两步，觉察到对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走到他身边，悄声附耳过去：“他是鬼，已经被你杀死过一回了！”他揣度，这样一来，沈竹晞既怕鬼，又误以为自己已经将陆栖淮杀死一次，应当会就此作罢。
沈竹晞却摆摆手：“死过一次又怎么的？就算死了也要斩草除根，你看不净之城的亡灵军队，可都是死去的人啊！”他虽然强撑着说着狠话，尽力不露怯，但心底依旧因为这人“起死回生”的诡异情状而惊惧，以至于手微微颤抖。
他的眼神无意中从史画颐身上扫过，看见这位青梅与金浣烟靠在一起，娇俏的脸上写满了坚毅，正望着他似乎是无声鼓励，而她的手正按在金浣烟的后心要穴，似是相护、输送灵力。沈竹晞看到她略微显得奇怪的姿态，心头掠过层叠的阴云，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这样的感觉只一闪而过，来不及深思。
沈竹晞随即想到，当年夺朱之战中，他与另外三位挚友结伴同行世路，绝六合斩万灵，刀下不知丧生了多少恶魔邪祟，如今的对手不过是已经重伤过一回的陆栖淮，他有什么可害怕的呢？于是他将心一横，就要连续挥刀而出，然而，一口真气尚未流转至心口就已溃散！
“啊！”沈竹晞因为剧痛大叫着躬下腰，额头直冒冷汗，红沸冷香的药力终于全然传递过来，他扶着墙，艰难地喘息着，居然连抬起朝雪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真是，卑鄙……用这种手段。”沈竹晞咬着牙嘶声道。
他抹了把脸，从张开的指缝里盯着陆栖淮，那人苍白的面容上陡然流露出惊色，霍地扬起了祝东风指住他的方向。沈竹晞不知道陆栖淮用剑指的是他身后的凝碧楼弟子，只是以为那人要趁人病要人命对自己动手了，不禁面色难看起来，恨恨地呸了一声。
陆栖淮伸手抓着他，将他扶起，沈竹晞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奋力地挣扎着，终究因为吸入冷香后气力悬殊而毫无办法。
“朝微，到我”身后去……陆栖淮这句话并未来得及说完，忽然刀光纵地而起，抖出一道银虹，俨如玉蟒围身密不透风，寒光闪闪，直取咽喉。他全然料不到沈竹晞被红沸冷香制住了无法动弹，还能突然暴起，只惨然地看着朝雪的刀尖在视线里越刺越近。
何昱眼尖，看见他下意识地扣住了祝东风却没反击，疏忽眼睛一亮，命令十余弟子飞纵往前。
随后是一阵叮咚的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绝，刀光挥霍，翻飞不定，只使人眼花缭乱，片刻之后，那些持剑的弟子已然僵立在那里，兵刃被远远掷在地上，又过了许久才颓然倒地，原来是眉心有个凝结的血点，很久之后才喷血发作。
沈竹晞一气杀死十多人后毫不停歇，趁着何昱没插手，再度迅如电掣地挥刀斩下！
另一边，何昱面无表情地洒下化骨散，将那些死去弟子的尸骨化成清水，心里想的却是，死几个楼中弟子，换来陆沈二人不死不休的局面实在太值当了。他没想到沈竹晞还有最后的还手之力，也没想到陆栖淮居然被朝雪伤得如此之重还能不死，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按照许久之前天官之舌的指示，在事成之前，沈竹晞断断不能杀，而陆栖淮多智近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灭杀在这里，即使要借助即将到来的隐族亡灵之力。
沈竹晞长身扑起，他不知道为什么红沸冷香短暂地对他失去了钳制，但他心知肚明，要不了多久自己仍旧会被这香控制住。他决意要雷霆万钧地斩杀陆栖淮，于是起手皆是毫不容情的攻势，气吞长虹般席卷，已然丝毫不顾自身的安危。
被先前惨死的凝碧楼弟子这么一阻，陆栖淮已反映过来，他不想伤沈竹晞，便不能用祝东风反击，可是也不能束手待毙，于是将灵力贯彻入袖口中，将衣袖抖成一柄长剑，只守不攻，如光幕般护着自己周身。
然而，沈竹晞这种势若猛虎的打法还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朝雪刀法并非传承得来，而是全然由沈竹晞自创，因此当心神震荡、受到强烈感召时，威力更如惊点一般让人无法抵挡。陆栖淮愈打愈是不支，满心颓然，他抬起头，忽然看见何昱又在不远处微微扬起嫌弃，似是要动手——
“快闪开！”他拼力一推沈竹晞，声音在劲风中听起来万分模糊。
沈竹晞根本听不清陆栖淮说什么，又因为角度问题看不见何昱的动作，他只是觉得现在动手，或许是得手的好时机，反正他已经不管不顾自身安危了。于是倏然间，就在陆栖淮推他的一刹那，沈竹晞扬手再度横刀直斩而下！
哗啦，陆栖淮下意识地急退，一边抬起衣袖阻挡，袖间隐藏的祝东风情急护主，弹铗而出，微微阻挡了朝雪，但短刀仍旧在他衣袖上划下长长一条痕迹，一直到前襟。
朝雪刀顿住了，沈竹晞长叹一声跌坐在地，红沸冷香在这紧要关头再一次发作，他还是没能杀得了陆栖淮。
陆栖淮站在原地，身上那段刻着刀痕的衣襟被风一吹就簌簌破碎，倒像是一种黑色的雪。
沈竹晞看他似是惨然伤心的模样，微有不忍，但一想到这人先前能对金浣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铁定是不安好心，自己不可能冤枉了他，于是心肠再度刚硬起来，整个人慢慢倚着墙滑落在地，紧抓着朝雪冷笑：“呸，呸！你这人怎么比苏晏还假惺惺的，若不是红沸冷香发作得快，我没什么力气，我还想用朝雪在你身上多扎几刀！”
他太过愤怒，按着心口连喘几下，忽然瞧见一片阴翳投在自己身前的地面上，他抬起头，就被人猛力地抓住肩，而后他看见陆栖淮死死地盯着他，两眼通红，眉头紧蹙像锁着一团火，频临爆发的边缘。沈竹晞被他吓了一跳，这人容颜秀丽，不动声色微笑时像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这时阴鸷地紧紧抿起唇，竟然如同深渊里蛰居的恶魔般可怕。
如岸边芦荻的苍苍眼睫抖了抖又阖上了，陆栖淮闭眼没有看他，只是缓缓收紧了手，但并没有太过用力。过了许久，他才声音沙哑地讲了几个字：“朝微，你可真有本事。”
肩上紧握的触感一下子松开了，陆栖淮起身前迟疑半晌，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近千年了，如此这般，也许你我从此就能两清。”
沈竹晞听不懂他在讲什么，内心些微涌起的慌乱让他下意识地不愿再往深处想。他扫了一眼，看到周围己方的人都已倒下，唯有何昱、苏晏凝立如故，和面前这个陆栖淮丝毫不受波及。他更加笃定这些人原本就是一丘之貉，冷哼一声，静静地仰头不语。